黄昏放牛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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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升在田里收稻谷,黄牯在田里大口地嚼着稻谷。

王超杰的媳妇从田埂上走过来,对胡长升说:“胡大叔,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胡长升直起腰,抹一把汗,说:“有话快说,我忙得很!”

王超杰的媳妇说:“我家这块田——”

胡长升忽然呵斥道:“触人佬,你是吃草的,怎么吃起谷来!”他嘴上说着,并未真去将牛撵开。

王超杰的媳妇盯着黄牯看了一阵,忽然说:“这牛真可怜。本来我打算找你收这块田的田租,看在这头牛的面子上,我不要了。”

胡长升看着款款离去的女人,不知是谢她还是骂她。

秀梅吃了三剂药,那血一点没止住。医生说得尽快送医院。

胡长升想早点将谷卖了,变出钱来送秀梅去治病。

王支书家有台脱粒机,用它脱粒比用牛打磙打谷的效率高多了。

胡长升去借脱粒机。他走到王支书家门口时,听到王支书和媳妇在屋里打架。媳妇骂王支书是扒灰佬,老不要脸。门边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们先来,已弄清吵架的原因是王超杰的媳妇怀孕了。王超杰大半年不在家,媳妇又很少外出,婆婆就怀疑是公公扒了灰。

胡长升硬着头皮进去,将脱粒机借了出来。

第二天的半夜,垸里来了电,胡长升请德权帮忙搞脱粒。

天亮之前,王支书家附近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声。他们很吃惊,又不敢去看。隔了一会儿,十几个当兵的押着王超杰和他媳妇,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走过来,三个人都铐着手铐。

原来王支书家吵架的事被吴支书反映到派出所后,派出所的人就起了疑心,因为大家都知道王支书在男女作风问题上是过得硬的。派出所的人问王支书家附近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吴支书想了半天,才记起王支书家盖楼房的地方,过去曾挖了一个十几丈深的战备洞,后来前半截塌了。王支书就在塌的那一段上挖地基做楼房。派出所长向县里汇报了这事。县里就派了一个班的战士,半夜出发,早上四点将楼房围住。一搜,王超杰果然在媳妇房里睡着,从那半截战备洞里,还搜出了他的一个同伙。王超杰结婚后和王支书分了家,所以他们一直没察觉,更不知道他们已将战备洞挖开了。

王超杰在家躲了几个月,将家里的积蓄吃空了,便在夜里出来割牛身上的肉由那个同伙拿去卖。

大家听了又吃惊又气愤,都说想不到王超杰的心这么残忍。十几户受了损失的人家,都嚷着要去抄王超杰的家,被吴支书拦住。

这件事让胡长升分了半天心,下午他又想到快点弄钱给秀梅治病的事情上。

五亩田的稻谷脱了一半,胡长升就想先将这些谷晒干了弄去卖。德权告诉他,卖粮的事比什么都难,与其早几天做两次卖,不如迟几天做一次卖。胡长升又等了几天,将五千多斤稻谷都脱下来,晒干了。他留下三千斤做口粮,然后叫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将剩下的两千多斤稻谷,一齐拉到镇粮站。

他怕去晚了得排队,半夜就动身。可到粮站一看,顿时傻了眼:卖粮的人早将晒粮食的大晒场挤得水泄不通。粮站的人给他发了一个号,纸牌上写着1031。

胡长升在这个晒场上滚了两天两夜,中间,他托好几个人捎信,让胡卫红来帮帮忙,不知怎地儿子一直没来。晒场上太阳特别毒,又没水喝,胡长升渴昏过几次,被人救醒后,仍得硬撑着排队。

好不容易将粮食出了手,他拿着单子到粮站会计那儿兑钱。隔着窗子,听到一阵算盘响,接着用一只好看的手,把一叠票子扔在窗口,并脆脆地叫:“1031号!”

胡长升离开窗口,边走边数,心想不对呀,怎么才四十多块钱。他急忙折回去问。问了几遍会计才不耐烦地说:“有发票有条子,你不会看吗!”

胡长升这才注意到手中还有一张白条子和一张发票。他还是不能理解,见一间办公室门口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架电扇,旁边坐着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就走过去问。那人倒还客气,细细解释说,粮站资金不足,只能付一半的现金。其余的暂时打条子欠着,这发票是收的教育集资款,每户暂时收一百六十块钱,这是镇委会规定的。

胡长升说:“怎么能这样呢?我拿这点钱怎么治得了秀梅的病呢?”

那人又在向别的人解释,不和他说了。

他打定主意,再次去找徐镇长。

徐镇长还是不在,他又出外考察去了。这次去的是山东。

胡长升走到镇委会门口就没有力气了。他靠在大门边直喘气,有人径直走到他面前。他抬起眼皮一看,是胡卫红。

儿子说:“父,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叫了好几遍你都没听见。”

胡长升说:“卫红,我总算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不想种田。”说着,又直喘气。

儿子见势不妙,忙扶他到医院打了一针葡萄糖。医生还说要留胡长升住院观察。胡长升不肯,他要回去照看秀梅。

在路上,儿子对他说,他这回一次赚了一万多块钱,因此才回来迟了。胡长升对他说了王超杰的事。儿子说:“父,你放心,我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宪法允许的。”

儿子又说:“那个事我已想通了,秀梅婶的病我出钱治,治好后就接到咱家来。”

前面开车的聋子四叔的儿子忽然回过头来,说:“秀梅婶的病,现在恐怕只有阎王才治得好。昨天上午,她的女儿女婿去看她,不知怎地将她藏在墙缝里的一只金戒指找出来,拿了就走,秀梅婶当时气得吐了血,他们也不管。今天早上,吴支书找医生去给她看病,医生说她活不了六个时辰。”

当胡长升跨进秀梅的房门槛时,秀梅正瞪着眼睛望着门口,见了他,立即一笑。

胡长升说:“粮食都卖了,我和卫红接你去医院治病。”

秀梅说不出话,她吃力地伸开手掌,苍白的掌心处,躺着一对金耳环。胡长升将耳朵贴到她的嘴唇上,听见她轻轻说了两个字:“给你!”

胡长升刚从秀梅掌心上取走金耳环,秀梅就断气了。

德权的媳妇告诉胡长升,秀梅要他将她的那些口粮交给村里,还她的欠债。

秀梅下葬时,穿着胡长升给她的衣服和皮鞋,荷包里装着当年胡长升送给她的那条印着“奖”字的毛巾。

葬完秀梅,大家扶着胡长升往回走。半路上碰见吴支书带着一帮人,又是算盘又是秤,还有许多麻袋。

胡卫红问:“干什么呀?”

吴支书说:“收‘苛捐杂费’呀!”

胡卫红问:“又是什么名目?”

吴支书说:“说不清,我也搞糊涂了,反正是上面规定的。”

晚上,胡长升发起高烧。胡卫红叫了一辆三轮车将他送到医院。

住了几天院,他精神好些,让儿子叫德权来和他说说话。

催了几次不见德权来,再催时,儿子才说了实话。

胡长升住院的第二天,大连那边来了电报,德权的两个儿子参加了流氓集团,在抢银行时,大的被打死,小的被打成重伤。德权带着卖水牛肉的钱,只身去了大连。

听到这消息,胡长升的病变重了,又住了十几天才出院。

出院那天,胡长升又跑到镇委会找徐镇长。

徐镇长这次在家。

胡长升去时,徐镇长正在办公室大声对着话筒讲话:“……吴树西、吴树东兄弟俩这次被大连市授予荣誉市民,并分别授予革命烈士和抗暴英雄称号,是我们西河镇四万人民的光荣,我在这里代表镇委会向培养他俩的胡家大垸人民,以及他俩的父母,尊敬的吴德权夫妇致以崇高的致意,并希望全镇人民以吴树西、吴树东兄弟俩为榜样,努力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光荣任务……”

胡长升终于听明白,徐镇长说的是德权的两个儿子。他见小陈提了几瓶开水过来,就凑过去问了一通才搞清楚,先前发来的电报弄错了,轻信了那帮打劫的流氓的口供,幸亏被抢的那个储蓄所的主任被救活了,证明德权的两个儿子去存款时,正好碰上抢劫,就和储蓄所的人员一起与歹徒搏斗。胡长升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这时,徐镇长讲完话,走出办公室。

胡长升连忙过来说:“徐镇长,这田没法种了,你得评个理!”

徐镇长冲着他笑了笑,然后问:“你说学校房子破了该不该修?道路坏了该不该补?广播线断了该不该接?村里出了坏人该不该抓?群众的事该不该有人去管?”

胡长升直点头。

徐镇长说:“你明白了就好,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好了,我要到县里开会,以后有机会再谈吧!你是老模范,希望你能帮我们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

胡长升一下子变糊涂了,来的时候自己明明有很多道理,可现在听徐镇长一说,他就一点道理也没有了。

胡长升回家后,翻出一管很旧的竹笛,用毛线做了个坠儿,将秀梅给他的两只金耳环系上,然后牵着黄牯去了田畈。

他躺在秀梅的那块田里,断断续续地吹起一支曲子。垸里年轻男人还没回来,年轻的媳妇听不懂它,但老年人都知道它叫《翻身谣》,他们还记得歌词:

春季里百花朵朵开,

翻身花开在我心怀,开在我心怀,

反动派垮得快,

人民上了台。

夏季里荷花满池塘,

共产党救出穷苦人翻身把家当,

分了田分了房,

人民喜洋洋。

秋季里秋风阵阵吹,

思想起救命大恩人就是解放军,

解放了穷苦人,

一齐翻了身。

冬季里雪花纷纷下,

翻身花开遍普天下,赛过迎春花,

感谢伟大共产党,

永远跟着他。

儿子猜不透胡长升的心思,慢慢踱过来,问今年的油菜还种不种。胡长升没听见似的,依然吹他的笛子。

半朵云霞停在西山坳里,秋天来了,田畈上的绿色正在褪去,露出许多灰色的斑驳和枯败的苍茫。黄牯走过来,张着大嘴空嚼着。胡长升放下笛子问:“触人佬,又想喝酒了?”

他爬起来,解开裤子,用力挣了一下,然后叹气说:“我怎么屙不出一尺远的尿了?”

儿子这时学着胡长升,将一泡尿打枪一样射向黄牯。黄牯喝了一口就不再喝,连连摇着头。尿在黄牯头上溅出一片水花。

胡长升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这畜生嘴也真刁,还能分出哪壶酒好喝,哪壶酒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