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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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金家和徐家,当然还包括张全义、陈玉英、林大立、杜逢时、周仁、张道士、杨妈和小王这些既不姓金也不姓徐的“外姓”人物,全都自觉不自觉地、自愿不自愿地,或者处于有意无意之间,在为明天金一趟传授再造金丹秘方儿的“壮举”奔波、效力。喜剧与悲剧全都植根于这主动与被动之间。主动者与主动者目的不同,被动者与被动者的感觉也有很大差异,然而他们却巧妙地“分工协作”,共同推波助澜。

徐太太把陈玉英接到了徐家大单元的客厅。张全义则直接走进小单元来拜见亲大舅徐承宗。

“大舅!”张全义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徐承宗正跟杜逢时杀棋,急忙跳起来,拉住张全义的手:“哎!孩子啊,孩子啊……快坐下,让大舅好好看看你……嘿,这完全是你外公脱出来的胚子嘛!从前我怎么就没认出亲骨肉来呢?”

说着,他干涩的眼睛也湿润了。

杜逢时也站了起来,不好干扰人家甥舅相会,就没说话,又坐下研究棋盘上的残局去了。

“大舅,这些事儿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是啊是啊,我就你这么个亲外甥,好好,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堂堂正正的中医主任啦!是你外公名正言顺的徒子徒孙、孝子贤孙、接班人啦!唉,你烺要是黄泉有知,也就放宽心了……”徐承宗流下了眼泪。

“大舅,今天我就是要当面跟您说清楚这件事儿:我烺不是金一趟害死的。轰出金府,是大太太背着金一趟干的。金一趟为了找人,风里雨里的还摔断了腿……”

“别说啦。我全知道了——小杜刚跟我说了一遍。这都是他烺亲眼所见,又是你们俩亲口所说,我还能不相信嘛!千头万绪一句话,是我错怪了金一趟!我明儿就去拜见他,负荆请罪呀。”

“谈不上负荆请罪。据我所知,金老爷子压根儿就不怨恨您。您老二位见个面儿,谈开了,也就没事儿啦。”

杜逢时深知徐承宗这个戏迷经常搞出些个戏剧性的场面来——再谈下去就该谈论什么“第二只黑手”的故事了,那多尴尬呀!于是他便抓住徐承宗又是个棋迷的特点,一拍大腿叫起来:“您这盘棋是输定了!”

徐承宗果然跑回来看棋:“输?先让我看看你偷子儿没有?”

张全义感到无聊,起身观赏笼里的鹦鹉、画眉……

金府北屋正厅里,金秀正在往长条供桌上铺一大块老辈子的黄标布——这种又粗又厚的黄布,除了故宫、颐和园,全北京大概也难找了。

金一趟坐在太师椅上,用手杖指点着大家布置厅堂。周仁和小王身强力壮,从后院制药密室里搬来那些笨重的加工工具:黄铜的舂药臼、钵、杵、碾药的辊子,银刀银勺,玉石、玛瑙的盛药瓶罐器皿。还有铜香炉,求签打卦的签筒签书,翠花的像框,她生前用过的青灯、琵琶,以及她的紫漆骨灰匣……杨妈还从东内室里抱出来九卷线装的医书,摆在桌上请金一趟清点之后再用红绸绦带扎好。所有这些“无价之宝”都遵照金一趟指定的位置一一摆上了供桌,也是摆在了徐太师爷像的眼皮儿底下。

杨妈在两只铜鼎样儿的香炉里及时点燃了几片檀香。

金一趟有点儿倦了。还是强打着精神又交待一遍:“明天,一定要遍请亲友。凡是跟我金一趟沾亲带故的,都务必请到。”

“是,全都捎过话儿去啦。”杨妈回道。

金秀更认真:“几位老先生,腿脚不便当的,也通报了,就不过来啦。”

金一趟点头:“这几位老世伯,改日叫全义再登门去拜访一遭儿也就完满了。”

金秀又说:“研究院的领导干部,我一位也没请。”

“对。这是私事,不必惊动领导。”

“午饭是从仿膳订的,两桌,他们按时送过来,一共八百块钱。”

杨妈补充道:“两桌好,好事成双!八百这个数儿也好,逢八则发!”

金一趟点头不语,闭目养神。

杨妈轻声劝说:“老爷子您回里屋躺会儿吧,养养神儿,明儿个还得支应大场面儿呢……”

此时,徐宅客厅里的场面儿就不小。大圆桌面儿的周边,以徐承宗坐北朝南为“定盘星”,右手张全义,陈玉英,左手金枝、林大立,对面杜逢时、徐伯贤,还空着个座位是徐太太的,但她处于儿媳妇地位,暂时不敢入座,而是奔跑于厨房和餐桌之间,端菜上汤。陈玉英也有点儿坐不住,外甥媳妇嘛,起身斟酒。附带说一下,徐家可不是雇不起小保姆,只因为徐伯贤看过德国纳粹头子戈林家的保姆写的一本回忆录《保姆眼里无英雄》,那内容呀,说“胖子戈林脱掉空军司令的军服跟我上床的时候,原来他的**比我的还大”,又详细描写“元首”希特勒如何叫他的情妇爱娃在密室里脱得一丝不挂,向他的三军司令炫耀自己手中的尤物,又说希氏原来是个心理变态的“两性人”……由此可见保姆的“危险性”,她们能把纽伦堡军事法庭上都听不到的“新闻”传播给全社会!况且,我能“收买”金府老妈子的儿子杜逢时,难道别人就不能收买我家里的小保姆吗?因此,徐伯贤他再有钱也不雇小保姆。至于汽车司机,主要是派他接人送客,保养车辆;徐伯贤出门则自己开车,愿意在车上跟朋友谈什么就谈什么,决不要个司机当“旁听”。他更不肯像某些官员那样,在家里、车里随时“泄密”给保姆、司机,然后受制于人。干部“怕”司机的事儿他也见得多了,同桌吃饭,同堂看戏,还说这是“民主作风”、“平等待人”,莫名其妙!

林大立送来的美酒已斟满每个人面前的高脚杯。徐承宗乐呵呵地举杯发话儿:“今儿个,是我请诸位喝酒。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对不起大师哥金一趟,也对诸位多多少少有点磕磕碰碰,不细说了,请,一酒解千愁!”

大家不便说话,都抿了点儿酒。徐承宗却一饮而尽,续了酒,又说:“那,为什么先请你们小字辈儿的呢?这是伯贤的主意,你接着说吧!”

徐伯贤笑着说:“其实呀,到现在为止,老辈儿之间的疙瘩已经冰消雪化了。倒是咱们兄弟姐妹之间需要喝几杯热酒,暖暖心田。请,让我敬大家一杯!”

徐伯贤依次跟大家碰杯。徐承宗又是一饮而尽。

金枝问:“咱们之间会有什么疙瘩吗?”

徐伯贤笑:“没有。可是有些话儿要说。譬如,大歌星陈小姐肯不肯放下架子,跟金枝一块儿到卡拉OK酒吧去让顾客点唱呢?”

陈玉英挺爽快:“这不新鲜,挣外快的演员多啦!我才不端什么臭架子呢。”

大立大喜:“谢天谢地!我保证:报酬从优。这是咱自家的酒吧呀,决不亏待大嫂!”

金枝主动跟陈玉英碰杯:“您是我的师傅,咱们师徒同台……赚钱!”

“好嘛,小老板烺,什么时候也学会钻钱眼儿啦?”

“不是我要钻钱眼儿。我已经离开了金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虽然也有毛病,可是总比依靠爹妈还强一点儿。大立是个体户,我得跟他合作!”

徐伯贤不断点头:“说得好!说得对!”

金枝一翘下巴颏儿,带点调皮的神情:“当然对啦!您总经理慷慨投资,二十万,四十万,多痛快呀,可是连本儿带息我们得按时还帐!还得照章纳税,还得八面儿烧香、磕头送礼,不赚钱怎么行啊?”

她把全桌人都逗笑了。徐太太说:“刚当一天小老板烺,你就变成财务科长啦!”

金枝的嘴也不饶人:“徐太太主管全公司的财务,赶到年根儿底下别像黄世仁那样逼债就好!”

大家又笑。徐承宗自斟自饮,一口一杯。

徐太太劝道:“爹,您悠着点儿,可别喝闷酒儿。”

徐承宗又干一杯酒:“我插不上话儿呀。你们说的都是明天的事儿,我一说就是昨天的事儿,多没劲!”

杜逢时夸他:“您这句话就相当有劲!”

徐伯贤把话儿拉回来:“好,就说明天的事儿——金秀来过电话,叫我再给诸位提个醒儿:明天上午,金老爷子举行仪式,把再造金丹的秘方儿正式传给全义和我,请在座诸位都要参加!”

张全义脱口而出:“我不要!我不去,我什么也不要!”

大家一怔。只有杜逢时翘起大拇指:“好!全义哥委屈求全多少年,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

徐承宗火了:“小杜!你安的什么心啊?全义,听我的,这金丹是咱徐家祖传的,干吗不要哇?”

“全义说的是真话,”陈玉英替他解释,自己也很伤心,声调儿都变了,“这些年,金丹真把我们害惨啦……”

徐伯贤相劝:“玉英,全义,你们不要感情用事。”

“要是不讲感情啊,五年前我就……唉!”张全义想说,五年前就拒绝当那倒插门儿的女婿,早跟陈玉英结婚了!但他没说出口。

徐伯贤也只能好言相劝:“我知道表弟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你也会体谅金老爷子一心想还愿的感情吧!?”

徐承宗又灌一杯酒,站起来,几近发作:“明天都得去!我带头儿,学习廉颇老将军,负荆请罪!唱,唱他一出《将相和》……”

徐伯贤夫妇赶紧把拉起京剧架势又头重脚轻的老爷子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