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张道士准时赶到东皇城根儿的仁德胡同,只见杨妈正跟小王在摘金府大门口挂着的那块“名中医金一趟诊所”的黑漆烫金招牌。他吃惊地问:“这为什么?”
杨妈忧虑地说:“是金老爷子叫摘的……”小王也噘着嘴:“要是真地关板儿不干,我又成了待业青年啦!”
张道士摇头:“这可不好!你金一趟要还愿就还愿,传秘方儿就传秘方儿。摘这金字招牌就太过分了。”
杨妈还是得摘招牌,同时说着:“自打我到金府,国民党撤退,解放军进城,大革文化命,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大白菜涨价儿……什么阵仗儿没经过呀?可也没人敢说摘这块金字招牌。今儿倒好,人家不摘自己摘。老神仙,您快进去劝劝他吧。”
“要劝,要劝!”张道士说着走进院里,正巧遇见张全义、周仁、金秀在一块儿说话,互相问了早安。
张全义送他往北屋里走,趁机问道:“原来您留给我的是一张白纸!是吧?”
张道士也不正面回答:“白纸才好作文章。”
张全义已无须再追问什么,送至房门口,替他掀起帘子,到此为止。徐承宗和几位上年纪的来宾已经在正厅里和金一趟谈上了。
不久,远远近近的至亲好友几乎都到齐了。张全义和金秀仍然是金府的“当然代表”和典礼的“忙活人”,分头将徐伯贤夫妇、林大立和金枝、陈玉英和小兴儿、杨妈和小王、周仁、杜逢时等人一一请进北屋正厅,依长幼之序,呈八字形分坐在长条供桌两侧。大家表情肃穆,无人交谈。正厅里香烟缭绕,烛光跳动,阳光斜照,混合成一种庄重而朦胧的气氛。
“父亲!可以开始了吧?”张全义毕恭毕敬地说。
他这声“父亲”是一定要当众叫出来的。谁都知道、而且谁都忌讳金家“无后”这个“残酷的”事实,所以,尽管有金秀、金枝两个亲女儿在场,这声“父亲”也必须由儿子来叫。金一趟收养义子这么多年,真可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
金一趟起身,面对着徐老太师像仰望一会儿,百感交集,已是老泪纵横了。他朝着恩师遗像拜了三拜。所有的人全都起身肃立。
金一趟转过身来,打手势请大家坐下。此时金秀递上手巾把儿,给父亲擦泪。
金一趟唤一声:“全义,伯贤,你们哥儿俩过来。”然后便双手捧起红绸绦带捆扎的线装医书传给张全义,又捧起黄铜药臼、杵传给徐伯贤。幸亏如此——他俩手里捧着东西,也就免去了下跪磕头之大礼,只是给徐太师爷的像和金一趟鞠躬就行了。
金一趟感慨地说:“今儿个我请至亲好友都来当面儿瞧着。秀儿枝儿也当面儿听着。咱金家老老小小全都是吃这份儿嚼谷活过来的!可这是徐府的传家宝。我从太师爷手里接过来整五十年啦。全义、伯贤,今天原封不动地传给你们哥儿俩……我金一趟也就算不违祖训,善始善终,问心无愧,死也有脸儿去见恩师了!”
说罢,他身子摇晃,靠在了供桌了。金秀金枝急忙上前扶住,将父亲搀到太师椅上坐好。杨妈慌了,既不敢上前,也没资格说话,因为她是“下人”。
金秀小声问:“爸,您回里屋去躺会儿吧?”
金一趟已稳住了情绪:“不碍事……小辈儿的可以出去啦。让我跟几位老哥儿们随便聊聊。”
年轻人蹑手蹑足地退出了正厅。其实,几位上年纪的宾客也客气地走出去了。留下来的“老哥儿们”只有徐承宗和张道士。金一趟对侍立一旁的杨妈说:“来三碗莲子羹,加点儿参……告诉小辈儿的都别走,等会儿一块儿吃顿团圆饭。”
在这种非正式场合,杨妈可以说话了:“是,是。老爷子您少说话,高兴也得悠着点儿……”
杨妈出了北屋,见小王在院里领着小兴儿玩,金秀和陈玉英在葡萄架下说话儿,问道:“大老爷儿们都上哪儿去啦?”
小王笑道:“在您嘴里呀,我就是小丫头儿,只要是个男的,连小金兴也是大老爷儿们是不?告诉您,男士们都上您屋里跟杜工程师去玩儿电脑啦!几位男性的老老爷儿们提前告辞,不等着您的午饭了。还有一男一女——小林老板跟林老板烺子躲到后院度蜜月、打枣儿吃去了。”
杨妈笑着骂一句:“就数你丫头片子嘴贫!去告诉他们,谁也不兴再走啦,一块儿陪老爷子吃团圆饭。”
杨妈喜滋滋地走向厨房去煮莲子羹。平心而论,这次典礼能够顺顺当当地开下来,她的功劳可顶得半拉“总导演”哩。
金秀走进东厢房,只见杜逢时正在打电脑,显示器的荧光屏上出现一行行文字。徐伯贤和周仁注视着。张全义在另一张桌子上翻阅那线装手写的医书。
杜逢时将电脑的文字用打印机誊在了纸上,举起来说:“这就是我分析出来的秘方儿!全义哥你看看对不对?”
金秀与张全义、周仁一同观看这个中医处方:
党参15g 白术10g 茯苓10g
甘草3g 陈皮6g 姜夏10g
木香3g 砂仁6g 大枣3枚
金秀脱口而出:“这正是我父亲的典型处方!”
张全义的心情复杂得多。本来,他对杜逢时“卧底”偷窃金丹秘方以及充当第二只黑手就非常气愤;但是,今天金一趟与徐承宗已然和好,时过境迁,他也没必要再揪住不放;而且,电脑分析出来的这个处方并不是什么秘方儿——他刚刚在那线装手写的医书里看到了真正的再造金丹的秘方,杜逢时费了一两年工夫搞到的只是金一趟经常使用的一则验方;再加上昨夜晚“翠花姑烺”的那些梦话,张全义的怒气已消失大半,只是说:“逢时,没想到你会偷着干这种不光彩的事情!”
徐伯贤连忙解释:“这是我委托逢时干的。当然,我也没有偷的权利。不过,一年前,我这样做,是惟恐金老爷子把秘方儿带上西天……”
张全义又问杜逢时:“金丹被盗,跟你没关系吧?”
杜逢时并不生气,“我有能力把秘方儿分析出来,何必去偷金丹呢?”
“金丹是王喜偷的。为了不落到别人手里,我买下来啦。”徐伯贤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化验单来,悄悄地把张全义拉了一下,意思是只给他一人看。
张全义会意,把化验单拿到另一张桌前,对照着医书看了一遍,有时点头,有时又摇头。看罢,没说话,把化验单又还给了徐伯贤。
徐伯贤收起化验单,笑了一下:“我说两句外行话。杜工程师分析出来的,并非金丹秘方儿,而是金老爷子惯用的处方。我这张化验单上,也只有组成再造金丹的各种中草药的化学成分——很难把这些氨基酸和化学元素‘还原’成中草药,就算再用电脑把它们‘还原’成党参、茯苓什么的,也还是没有加工炮制的各项工艺。”
张全义有点惊讶:“你一点儿也不外行嘛!”
徐伯贤自嘲地笑笑:“我不过是挖空心思想成批生产再造金丹罢了。好在今天公开谈论这些事儿,已经不算是挖金一趟的墙脚啦。全义,医书上一定写着加工制作再造金丹的工艺方法吧?”
张全义把医书推给徐伯贤:“有!全都给你。我不要!”
徐伯贤拍拍他的肩膀:“表弟,你错啦!给我这几卷天书我也看不懂啊!所以,我要正式聘请你们三位——金一趟的传人,担任我那个现代化制药厂的高级研究员。还要聘请金一趟老先生担任再造金丹的总监制人。哈哈,说句不是笑话的笑话儿:我保证诸位高级知识分子先富起来——给社会增加一份儿公道!”
金秀感到新奇和惊讶。她很少了解迅速变化着的外部世界,从未听到过徐伯贤这种财大气粗的“高论”。她的思路仍然狭小,问道:“您了解我爸爸的脾气吗?这事儿您都跟谁商量过呀?”
“这不正在商量嘛!”徐伯贤口气坚决,流露着一种决不后退的乐观神情,“简单结说两句话:“离了诸位,我仍然无法生产再造金丹。而咱们这些兄弟姐妹,谁也无权抛弃金一趟这块金字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