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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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岁的张道士看望老友金一趟来了。作为至交,他是金府的常客,四五十年没断往来;作为崇尚清静的“四大皆空”之人,他又是金府的稀客,每年顶多也就登门造访一两回。今天,他头戴五岳冠,身着蓝色得罗礼服,足登云履,老虽老矣,却是童颜鹤骨,步履轻盈,全然不显龙钟老态。护士小王给他开了大门,见这身打扮,憋不住地笑了起来:“哟,老神仙!您今儿这身行头上了街,还不招得满街的人瞧您呐?”

“无妨无妨。信仰宗教,宪法上给的自由嘛。我也是上白云观参加完法事过来。坛醮之仪,岂能不合仪法?”

说着,走到当院。杨妈从厨房里,金秀从西厢房,杜逢时从东厢房一齐迎了出来,纷纷叫着“道长!”给他鞠躬。张道士微笑着给大家还礼。

按着辈分儿,杨妈先问候:“老道长,您身板儿还这么硬朗啊!”

“杨奶奶,一年不见,您气色更好啦!”

然后才轮着金秀说话:“道长请北屋坐吧,我爸爸正恭候呐。”

“大妹妹还这么文静啊。全义呐?”

“谢谢您还惦着他!刚才有人打电话把他叫出去啦,一会儿就回来给您请安。”

不等别人把话说完,杜逢时决不抢先插嘴。这是他多年“寄人篱下”养成的习惯了。张道士似乎也了解这一层关系,便主动拍拍他的肩膀说:“二兄弟更像个有学问的科学家啦!”

杜逢时矜持地笑笑,还是由杨妈代答:“您又夸他!”

“夸!”张道士乐呵呵的,“他们这小辈儿的呀,没一个不是我眼瞅着长大的。如今都成材立业啦,能不夸嘛!”

杨妈和金秀陪着张道士往北屋走,杜逢时很自觉地落在后边,并不跟着。张道士也停了一下:“我得先告个歉。按理呀,我得弄一挑儿青菜到府上来,请大家尝个鲜儿。今年不成啦,倒不是路途不便,也不是青菜涨价儿了,贫道舍不得送。哈,你们猜猜为什么?”

杨妈猜不出,金秀也摇头。金枝穿着肥大的连衣裙从北屋里迎出来说:“他们可猜不着。我去过那边儿,您那片菜园子呀,已经变成立交桥啦!”

“对对!”张道士见一个夸一个,“还是二妹妹知根知底儿。菜园子变了花坛,我可不敢把公家的月季花儿挖几棵送过来。”

大家笑了起来。张道士瞥了金枝一眼,一愣,又赶紧装作没看出什么来,但也显得有点儿不自然。大家的笑容顿失。只有金枝满不在乎似的,照样说笑话儿:“您快进屋吧,我爸急得要跳窗户啦!”

大家又勉强地笑笑。张道士不再正眼看金枝了,扭头走向北屋。金一趟已拄着手杖出门迎接:“老兄弟,快请进!我真想你呐!”

金一趟一露面儿,张道士也就变成了他的“专利品”,小辈儿的一概退避。杨妈也只是跟进屋去沏茶倒水,然后便踅回厨房准备素斋去了。

张全义从公园回来了,闷闷不乐的样子。陈玉英叫他去谈了些什么事儿?他不说,金秀、金枝谁也不知道。这姐儿俩根本不知道张全义认识陈玉英。现在,金枝坐在西厢房里跟姐姐聊天儿,金秀也不便当着她的面儿询问丈夫为何烦恼。

张全义的烦恼全都来自陈玉英。她走穴挣了两万多块钱却没处花,这真是个奇怪的大难题儿呀。她说了好几种花钱的办法儿,越说难题儿越大,张全义一一劝阻,谁知道能不能拦得住呢?唉,不论陈小姐“施行”哪种办法儿,全都够呛——够张主任一“呛”!

北屋正厅,二位老人隔桌而坐,品茶谈心,有如参禅布道,另有老年人的难题儿和情愫。

“这一年,老哥哥您还是这么硬朗,面色滋润,耳聪目明啊!”张道士每年都要先说这么几句宽心话儿的。

“您捧我。我七十有二啦,明年就是个关坎儿。”

“什么七十三、八十四,甭听那一套,那是俗人之论。”

“道长当然是不信的喽。您信的是性命双修,可以长生不老的嘛。”

张道士笑了:“长生不老,长生不老……这是本道宣讲的一种境界。就用科学的方法来说,咱中国人的平均寿命男的六十九,女的七十一,可见那‘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说法儿也过时喽。”

“这话不假。从前呐,四五十岁的就呼哧带喘的了,如今六七十岁的不拄拐杖,常事儿。”金一趟口锋一转,“不过,古人说,求道之法静为根,‘久久自静,万道俱出’,才能‘长存不死,与天相毕’。我辈俗人,老是神不守舍,恐怕真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