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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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妈在正厅里给金一趟的扣碗茶续了开水,立刻端进东内室去。她惟恐老爷子找完了书又跑出来找金枝的麻烦。

杜逢时见母亲进来,便捧着几本线装的医书溜了。金一趟找书找累了,靠在一把藤椅上闭着眼喘息。

“老爷子,茶在这儿呐。”

“嗯……”

杨妈不走,侍立一旁。她深知金一趟的脾气,凡事不可“将军”,只要避开气头儿,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金枝带着孩子已经回家住下,可不就住下了呗,谁还能再找什么后帐,再放什么“马后炮”。因此,她现在必须把金一趟“看”住,不让他们父女“短兵相接”。

“您喝口水吧,这碗茶刚续上。”

“枝儿……她们回来啦?”

“回来啦,母子平安。”说这句话,杨妈显得底气不足,理亏似的。

“哼!”金一趟从鼻腔里喷出一股腌臜气。

杨妈怕他接茬儿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便慌慌张张地抢话说:“这不……咱这院儿里又多了个挂小旗儿的角儿啦,天气渐暖,洗洗涮涮,我怕也得找个帮手啦……”

说到这儿,她自知语失,把话打住,十分后悔。嗨,我也是老糊涂了呀,怎么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呢!这几天,有关那“野种”的事儿,是个男孩儿,挺壮实,八斤半,头发漆黑之类的消息,满院子谁都知道了,可谁也不对老爷子说半句。刚才,杨妈亲眼看见了孩子皱皱巴巴的小脸儿,亲手掂了掂孩子的分量,还亲口对金枝说了句“好个可人疼的大胖小子!”可是这些个全都不能对老爷子说呀。说这些,就是夸“野种”!就是给老爷子上眼药!也就是成心“犯上”啊!

幸亏金一趟并没发火。杨妈急忙改口,扯别的:“昨儿个居民委员会的关大妈来过一趟,说是什么都涨价儿,这仁德胡同的扫街费也得涨点儿,要不然,对那起早贪黑扫大街的人可就不够仁义啦。理儿倒是这个理儿,可是呢,从下月起,每户五毛变一块,呼啦下子就涨一倍呀!咱这挂号费也涨一倍行吗?那可又是咱们不讲仁义啦!我真猜不透,这带头涨价儿的到底是哪一行儿?他为什么就不讲仁义呢?”

金一趟压根儿就没听进去。此时睁开眼,呷口茶,没头没脑地问道:“杨妈,你到我们金家来,也有四十多年了吧?”

“可不,四十八年啦。我不满二十进的金府……”

“说句不好听的话,当初有那不懂事的佣人,管你叫杨羊。说你这奶妈就是金家拴着的一只奶羊。奶完了金哥儿又奶金秀,还侍弄大了全义和枝儿。唉,谁也没想到吧,老了老了,还得侍弄枝儿的野孩子呀!”

一听这话,杨妈倒是先松了口气,至少金一趟不会跟金枝摊牌了。而且自己也深受感动,老爷子至今还记得我杨妈这几十年的辛劳嘛。说:“老爷子可别这么说。伺候您,该着,是缘分;带带秀儿啊枝儿啊,也是缘分。就说枝儿的这个孩子吧,既然老天爷叫他来到了金府,还没睁眼我就抱过他了,这不也是缘分吗!”

“缘分?你越这么说,越跟抽我嘴巴似的。我对不起你呀杨妈。大太太在世的时节,说是为了奶好,叫你喝那催奶的猪蹄子汤,连咸盐都不准搁呀……”

“老爷子,快别抖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逢时他爹一死,我们孤儿寡母的,要不是您仁义,还不知死哪儿了呢!还敢想住这金府大宅院?还敢想让逢时上学、出息?”

“你要这么说,可就远了。”金一趟沉默半晌,话题儿又扯回到金枝身上,“我怎么咽得下这口腌臜气呀……咱北京人,活个什么?活个脸面!哼,现在可好,我这老脸没地儿搁,倒也罢了,还拐带着你,老了老了,还得捏着鼻子去伺候那个孽种……”

“我没啥,真的没啥。”

金一趟不说话了。二位老人“谈古论今”般的互相试探、摸底儿,到此为止,接着便是长长的沉默。

杨妈毕竟是杨妈。金府里的事儿,不拘大小,全都挂在她的心上。而且,很有趣儿的是,她越揽事儿,事儿也就越多。

“老爷子,枝儿的这个孩子,您要是实在瞧着眼晕呢,送出去也是个法儿。找个好人家儿,受不着委屈,也不算对不起他。唉,谁家没个难处呢?再说,这种行善的事,咱金家也没少干了不是?”

金一趟深深叹口气,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