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国里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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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赖师傅在他高大、泼辣的老婆面前,温顺得象只羊,又象辣嫂手里的面粉团儿,想做成馒头就馒头,想擀成面片就面片。今个儿,他在老婆面前发了平生以来的第一次大火。

刚才,他出车回来,一走出驾驶室,就听到车库的修理工人们议论纷纷,说是这辣婆娘太心狠了,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整治五十出头的郑原。有人说,郑原抱过这孩子时,这倔老头第一次落泪了。是呵,这些年,在这样那样批斗会上,在这样那样的惩罚面前,谁见郑原湿过眼眶呢?这一次,人们见到了。可见这一手之毒呵!这些话落入赖师傅心里,他感到象有人用刀在心头搅。他过去是给郑原开小车的,因为在批判郑原的大会上,有人举例说:“他上台作报告,上几步梯子还要两个女护士搀扶。”这时,他上台作证说:那天,郑原高烧到三十九度五,是他开车把他从医院里接回来。老郑这是带病工作呵!有人又举例批判:“有次郑原开会作报告时还吃桔子。”他又上台证明,那次是老郑病了,没吃早饭,他坚持要上台来作报告。我是司机,这些我都清楚。这还了得?出类拔萃的保皇狗嘛!很快,他被新掌权的人赶出了小车队,调到大车队开大车去了。现在,自己的老婆竟想出这样馊主意来整老郑,赖师傅实在无法忍耐了:过去,你嘴巴上“辣一辣”,骂几句,那倒不打紧。如今,你……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躁动,两个脚板擂得水泥路面当当响。到了自己家门前,猛地一脚,把门踢开了。

屋里,辣嫂正坐在窗口边的缝纫机前,一将缝制着一块块破衣烂裤拆开来,摆在机子边。猛听到重重的门响,赶忙转过头,朝门口望去。

她愣住了。头一次见到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五六年的丈夫这样一副吃人的模样!只见他两眼充血,目光似剑,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捏成拳头,象是要打人似的。辣嫂平日的那股“辣气”,顿时飞散而去。她栗然了。

“你、你、你……”

人一激动,话卡在喉里难以出来。赖师傅“你”了十几下,还没“你”出下文来。突然,“嗵”的一下,他把紧捏的那个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蹲下身子,双手遮面,哭了。

辣嫂慌了神,赶忙过来,柔声问道:“你咋啦?咱哪里得罪你啦?”

“呜呜……”男子汉一旦哭起来,比女人还来得伤心。

“你说呀?”辣嫂弓下身子去扶他。

“你、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辣嫂不知所云,茫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你生出好法来整老郑!你扪心问问自己,老郑哪一点……”

丈夫这话吐出口后,辣嫂反而显得平静了。她把丈夫拉起来,轻轻地把门关上,又坐到缝纫机前去了。

“你……”老婆子的这一反常动作,使赖师傅感到奇怪。

“嚓嚓嚓……”缝纫机欢快地转着,一会,辣嫂停住机子,偏过头来望着丈夫说:“平日你常说我:要冷静一点。今日,我要回敬你这句话:你要冷静一点。”

“咋?这到底……”

“老郑今年多大啦?”

“问这干啥?”

“汪——哇,汪——哇……”

**的孩子醒了,“哇哇”哭起来。也许是被这敲门声惊醒的。他不由地对辣嫂产生一种厌恶之感。他没有马上去开门,急步奔到床边,用手拍着孩子,想哄她再睡。孩子却越哭越起劲了。也许是饿了吧,他急忙倒开水调奶粉。可是,刚调的牛奶还烫嘴,孩子却“哇啦哇啦”直叫唤,他急得只好把滚烫的牛奶往孩子的嘴里送,孩子吸了一口,“噗”地将橡皮**吐出了,哭得更厉害了。

“呼,呼呼:”门又被敲响了。接着,传来辣嫂大喉大嗓的喊声,语气颇为严肃:“老郑,你快开门,我来看看孩子、看你带得怎么样?”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辣嫂和她的丈夫赖师傅。辣嫂的手里,抱着一个一磅半的小暖水瓶。赖师傅怀里,抱了一大包刚缝制的尿片——下午辣嫂坐在缝纫机边,就是忙着缝制这玩意。

郑原手里拿奶瓶,木然地望着他们。他被这孩子弄得惘然所失了。

辣嫂快步走到床边,一把将孩子抱起,在怀里晃着,摇着,口里还轻轻地哼着,很快地,孩子不哭了。这时,她从郑原手里取过奶瓶,又试了试温度,送到孩子嘴边,孩子便津津有味地吸起奶来。

“老郑,苦了你。”赖师傅不安地说。

郑原望了望赖师傅怀里那一大叠布片,又望望辣嫂拿来的那个小暖瓶,想起刚才辣嫂在门外那气冲冲的喊门声,一时他真无法把这两种姿态融为一体呵!他硬着嗓子问:“你们……”

“给孩子缝了点尿布。”

“这暖瓶,给孩子装牛奶用。晚上睡觉前,把牛奶调好,装到里面,放到床头边。孩子一哭,你就倒一点到奶瓶里喂她。这样,你就不用爬下床来临时调牛奶了。晚上爬出热被窝,冷呵!”

说话间,辣嫂把孩子放进了被窝里。小家伙喝饱吃足后,又呼呼入睡了。接着,手脚麻利的辣嫂,又新调了些牛奶,倒入这个一磅半的小暖瓶里,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子,她又蹲到脚盆边,为郑原搓洗那脏衣服了。

“你……”郑原的眼睛倏地一亮,好象他刚认识这位辣嫂似的。呆了少刻,他摇着手,制止道:“你一旁坐坐,我来,我来。”

“老郑,”辣嫂没有住手,也没有顺着郑原的意思答话,她一边搓着衣,一边问郑原:“孩子,准备号个啥名字?”

“名字?”郑原感到突然。

“对!我跟派出所说好了,明天给孩子上户口。上户口,当然要报个名字啦。你是大学问人,号个名还不容易吗?”

“名字……”郑原垂下头来。霎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一个夜晚,把丁丁交给村妇,村妇问孩子叫啥名时,杨佩芬含泪望着他的情景。三十个年头过去了,这一幕,常在他眼前闪动呵!可是孩子却杳无音讯。他夫妇俩两次到那一带乡村查访,没有收获。一封一封的信寄出去了,一封一封的信又寄回来了,四方亲友,各地机关,给他夫妇俩送来了热情的问候,就是没有带来孩子的踪迹。如今,又要给孩子取名字了。取个什么名呢?

辣嫂已经为他洗好衣服,他还在低头沉思。

“怎么?还没有想好呀?”辣嫂问道。

郑原抬起头来了,望着墙上。墙上挂着一张相貌端庄的中年妇女的相片。这,就是郑原的老伴、原矿务局卫生处处长杨佩芬。老杨呵,咱们的孩子恐怕再也难以回到身边来了。我们就认了这个苦命的女娃儿吧,就让她叫丁丁吧?你同意吗?相片上的杨佩芬,还是那样安详地望着他,望着这间房子。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她不可能点头,也不可能说话呵!然而,郑原却觉得她点头了,说话了,高兴地同意收养这女娃了。

“那,你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我再来问你吧。老赖,我们走。”见郑原长久不开口,辣嫂告辞准备走了。

“不,我想好了。”郑原突然转过身来,说。

“那叫啥?”

“丁丁。”

“啥丁丁?”

“甲乙丙丁的丁。”

“唔,这名怪有味儿。”

面前的这对夫妇,哪里晓得这“丁丁”的其他含义啊!

门开了,辣嫂夫妇走出门去。刚跨出门,辣嫂又大喉大嗓地对郑原交代说:“孩子可要好好带着,当心出了问题找你算帐!”西北风把辣嫂的话,送去好远好远。这时,外面的树桠儿在寒风里呼呼叫喊,野草儿在寒风里左摇右摆。这个冬日的夜晚,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