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国里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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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勒令郑原带养丁丁以后,扫马路、扫厕所的任务就给他免了。至于批判大会上台充当活靶子的事,当然不会免。好在这些日子没有召开这类的大会了,郑原还算过得平安。

丁丁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夜里,郑原给她喂了牛奶,逗着她入睡了,他坐在床边用开水调好奶粉,灌入那个一磅半的小暖瓶里,准备丁丁夜里吃喝。刚忙完,他轻松地嘘了口气,就如同当年结束一场小战斗似的。是呵,带这么小的孩子,一天就象打一场小仗呵。现在,总算又过去一天了;丁丁又长大一天了。

他洗好脚,吸了一支烟,挨着丁丁躺下了。突然,门被人敲得“砰砰”响,接着传来严厉的喊叫声:

“开门!开门!”

郑原只好起床,拖着鞋子来开门。来者是大联委大批判小组的一个小头目,他后面站着辣嫂。

“明天八点,召开批判大会,你自己戴好帽子,挂好牌子,按时上台。”

郑原木然地扫了对方一眼,没有吭声。

“你听清楚了吗?”这时辣嫂敲过来一边鼓,补问一句。

郑原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他们转身走了,消失在黑暗中。

郑原回到屋里,刚上床躺下,被窝还没有暖热,门又被人敲响了,他不免有点讨厌了。但是,这种年月,他不好发作,只好又爬起来开门。

是辣嫂。

“你……”

“明天的会,你把孩子带去。”

“带孩子?”郑原感到奇怪。

“对,抱着孩子、戴上他们发给你的高帽子上台,看他们怎么办?”

郑原苦苦一笑,未置可否。

“我想,逼着他们把要你去当活靶子的事给免了。”

“你,想得天真了。他们不会同意的。”

“不管怎么样,明天你听我的,带着孩子上台。”

次日清晨,矿区一切旧标语上盖上了新标语,红的,白的,气氛颇为庄重、严肃。早饭后,大会场里,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当一大半座位坐上了人的时候,主持者宣布大会开始,将牛鬼蛇神们带上台来。

一个一个头戴画着各种图案的高帽子、胸挂黑牌子的人,缓缓地走上台来了。然后,按照这些年来形成的习惯,分左右两队排列在台上。主持者朝他们严厉地扫去一眼,发现“头号的”没有到,便勃然大怒:“郑原呢?哪去了?”

这时,郑原着一副同伴们一样的装束,只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急步走上台来了。怀里的丁丁,在“哇啦哇啦”地哭着。这一下,会堂里一片哄笑声。

“你为什么把孩子抱来?”

“孩子没有人带。”

“放到**躺着不行?”

“她哭。”

“你……简直是有意破坏!”

这时,台上有人喊了:“辣嫂、辣嫂。”

辣嫂上台了。造反派头头朝辣嫂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找一个家属,给他带半天孩子。”

“这样的嫩毛毛,谁带得住?我带了三天,受了三天洋罪。我看,就叫他带着,这半天也不能让他站到这台上来清闲、舒服。”

这时,丁丁在郑原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台下更加骚乱了。

“下去!你给我滚!”主持者发怒了。

郑原抱着孩子,泰然地走下台来。他一路走,孩子一路哭。

会堂里哄笑声更大了,这个严肃的大会一点也不严肃了。主持者对着麦克风,吃力地吼着:“革命的同志们,我们要警惕走资派的破坏!安静下来!赶快安静下来……”

会议散了以后,辣嫂来找大联委,向他们建议:往后这样的会议,是不是不要郑原上台了,免得收到不好的效果。走资派带养的孩子,谁愿意给他带?何况还是这么一个柔软的肉团团呢?

以后到底是要他上台,还是免了他上台?当时大联委内产生了两种意见,争执很厉害。有些人说不要他上台算了,罚他这个老头带这么个嫩娃娃,就够他受的了,白天坐不宁,晚上睡不安。有些人不同意,说少了“头号的”上台,这会还有啥味道?别人批起来还有什么劲头?争来吵去,没有一个结果。因为大联委是两大派联合起来的。这两种意见,实际上带着两派的观点,谁也不让谁。辣嫂晓得他们这公鸡相斗的架式,一时不得结果,便气冲冲地从大联委办公室跑出来了。

辣嫂刚刚回到家里,门口就走来了一个农村女人,三十多岁,衣服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素素净净。她站在门边,怯怯地问:“大嫂,要不要……布票?”

“布票?”

“嗯。”女人一脸难色地望着辣嫂。卖布票,这当然是非法的。可是在眼下这年月里,却不少见呵!一些生活困难的农家,把国家每年定量发给他们的布票,也当作一笔收入了。

“我,不需要呵!”

“你,行行好吧!我娘病刚好……想吃点猪肉。”

辣嫂动心了。她对这个令人同情的山乡女子说:“进屋坐坐吧?渴了吧?喝杯茶。”她泡了一杯热茶,递给那女子。

“大嫂,”那女人将一把布票交给辣嫂,“随便你给点钱吧!”

辣嫂把女人的手推回去,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伍元的人民币,递给她:“拿去买点肉给你娘吃吧。”

“大嫂,我……”女人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缓缓往后退着:“布票,你还是留下吧。要不,我怎么好……”

“好妹妹,收下吧!人生在世,谁没有个难处?”

那女人流着泪将钱接过来了。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好象有什么话要对辣嫂说,一时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还有事吗?”辣嫂问。

“我想……”女人把头低下去了。

“说呀!”辣嫂鼓励她。

“我想……”女人鼓了鼓勇气,还是把要说的话拐了一个弯才吐出口来,“我想问你一句话。”

“啥话?”

“你们这里,有没有人要请奶妈的?”

“你?……”辣嫂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她。好一会,才问:“谁要出来当奶妈呀?”

“我。”女人轻轻地说完,头低下了。

辣嫂怔了一下,很快,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她招呼那女人在屋里坐坐,说是她出去替她问一问,就回来答复她。此刻,她想到了郑原,如果他请一个奶妈,就……出门后,她没有往郑原家走去,径直往大联委办公室奔去了。

不大一会儿,辣嫂回来了。

“有人愿要吗?”那女人追上去问。

“走吧,咱们去。”

“我……”那女人迟疑着不起身。

“怎么?你不想出来做奶妈了?”

“去的。但这是什么样的人家?”那女人低低地问,仍然立着,不动。

“怎么?你还有条件吗?”

“不,我想,问问明白,心里有底。”

辣嫂为难了。如实告诉她吗?这年月,要她为走资派奶孩子,她会干吗?不告诉她实情,也不好,她日后横直会知道的。辣嫂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思索一番,开口了:“我如实告诉你吧:前些日子,有人丢一个孩子到我们这里,没人带,大联委勒令走资派、原来的局党委第一书记郑原带着。孩子生下才个把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哪里带得住?刚才我到大联委请示了,他们同意了。不过要我交代一个特殊任务给你,让你监视这走资派在家里的言行。情况就是这样,你愿不愿意?”

女人低低地抽泣起来。

“你不愿意?”

“我,愿了。”

“那,走。”

她俩一前一后,朝郑原家走去。快到郑原的家门口了,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了,那女人的脚步放慢了。

“老郑!”

还隔老远,辣嫂就嚷叫开了。

郑原抱着孩子走出门来。他正拿着奶瓶在给孩子喂牛奶。也许是在医院里吃了几天人奶,吃不惯牛奶了吧?这两天,一吃牛奶就吵。

“为你找一个奶妈来了。”

“奶妈?”郑原一时觉得奇怪。

辣嫂回过头看,方知那女子低着头,依着一株白杨树站着。

“来呀!”辣嫂招呼那女子。

郑原连连摆手。

“怎么?你不要人家。”

“不!”郑原解释说,“我不能请人家。”

“我和她讲清了,你是走资派。她愿意。”

“不光是她愿意我就可以请她呵!”郑原长叹一声。

“我和大联委也说好了。”

“他们点头了?”

“点了。不过提了条件。”

“什么条件?”

“请奶妈后,要你每天继续打扫马路、厕所。还有就是开批判大会时挂牌子上台。”

“唔。”

“你愿意吗?”

郑原释然点头。

“过来,快过来。”辣嫂朝那女人喊。

那女人低着头,轻脚碎步地走来了。

“哟,刚才只顾把你往这儿领,忘记问你的名字了。”

“我叫……”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

“是你?”郑原怔住了。很快,他脱口喊出:“山嫂子!”

“怎么?你们认识?”

“孩子在医院时,吃了她几天的奶了。”

说话间,三人进了屋。郑原请山嫂子坐,她没有坐,却依墙站着。

“孩子的奶奶出院了?”郑原关切地问。

“出院了。”

“病全好了?”

“好多了。医生说,慢性病,只能慢慢好。”

“那你为什么……”

“我想出来挣点钱,让娘过好一点。”

“你自己的孩子呢?”

“死……了。”

山嫂子转过身去,低低地埋下了头。郑原真后悔,问得竟这么唐突!然而,他不解,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没有听她说孩子死了?此时,他十分尴尬地、极不好受地站着。好在辣嫂脑瓜子灵活,赶忙接过话头说:“孩子死了,不能复生。你想开些。你很年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人转过身来,从郑原怀里接过孩子,熟练地给孩子喂奶。孩子在她的怀里,吸吮着奶汁。她看到孩子香甜地吃她的奶,眼圈儿又红了。

郑原自然同意请她做奶妈了。至于工钱等等,全由辣嫂说定。很快,辣嫂帮着郑原,把隔壁的房子腾给了山嫂,为她开好了铺,一切都铺排好了。山嫂提出,她回去安排一下,明天就来。郑原高兴地把她和辣嫂送出门来。

她们走出一段路后,辣嫂悄悄地对山嫂子说:“郑原这老头,人好。这一点,你放心。至于大联委交给你的任务,我们一起来应付。”

山嫂友好地看了辣嫂一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