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国里的公主

第一章

字体:16+-

面前这条河,是长江支流的支流的支流。这里的人称它为飞龙河。它源于西南方的飞龙山麓,出了飞龙山,穿过一个山峪,又一个山峪。不知穿过了多少山峪,流到了面前这个山峪。河岸两边,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远山近岭,连着天际。天晴的日子,站在河东南岸的望龙山上,朝西北方向望去,只见群山耸立,直插天宇。山岭连绵起伏,象一条腾飞高天的蛟龙。那里,就是飞龙山。

飞龙河流到这个山峪,被一座陡峭的山峰挡住了。它只好偏过头来,向北窜去。于是,在这座陡峭的山峰对面,形成了一个几百亩田的小河湾,有一个几百口人的村子,人称龙河湾。河湾里,依山傍水地座落着一栋栋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房子。最惹人注目的,是村东头那栋花瓦屋。这是村里唯一的富户人家的庄子。

这里是出进飞龙山的要道。早年间,没有公路的时候,一条沙石山道,从对面的山头上滑下来,一直伸到飞龙河边。过了渡,一条黄带子般的山道,又蜿蜒进山,伸向很大很大的飞龙山的深处。那一年,国家在这里建立了飞龙山林场,一条新修的公路在山岭间出现了。汽车,出现在这个古老的山村了。

村前的渡口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水泥公路桥。村民们去小镇、上县城,都打着哈哈从这条桥上走过。过路的行人,进飞龙山,出飞龙山,多数是坐汽车从这桥上过的。可是早年间,没修公路,没修桥的时候,过往的行人,都得过村前这个飞龙渡。

我们的故事,还得从早年间的渡口说起。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了,摆渡的老艄公去世了。村民们一致推荐十三岁的孤儿阿四来摆渡。渡船是村里的公物。渡口,是龙河湾兴办的一项行善事业。村里捐献了十来亩田,组成了一个“渡会”。摆渡者不向行人收费,生活费用由“渡会”供给。同时,渡口东岸有一座青砖建筑的河神庙,庙宇除神堂外,还有两间住房。这庙,也就归摆渡者管理、使用了。

十三岁的阿四,卷着一卷破铺盖,上了渡船。多数日子,他吃住在渡船上。遇到河里发大水,不能开船了,他才把渡船拴牢,搬回河神庙,住上一、两天。

渡船,在东西两岸来来回回;山洪,在飞龙河里涨涨落落。阿四在渡船上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年年月月,他驾着渡船接送了多少新嫁娘,然而,他自己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早早晚晚,他的渡船上,要过往多少年轻美貌的妹子呵!可是……曾经也有过那么几回,一些大胆的、心地好的妹子,坐在他的渡船上,多情地看过他几眼,拐弯抹角地问过他几句。那时,穷得丁当响的阿四,哪里敢往那方面去想。眼看三十岁喊得应了,他依然是孑然一身……

这天的黎明,河岸两边的山峦,还在甜甜的睡梦中没有醒来,阿四就被对岸赶早路的人喊醒了。他抽出长长的竹篙,启动渡船,过对岸接人了。送走这位早行人,阿四用竹篙把渡船固定住,蹲到船边,在河水里洗洗手,准备再回到舱里躺一躺。猛地,淡淡的曙色里,他看到河面上漂过来一个木盆。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木盆里还放着什么东西。

木盆顺水漂流而下,很快来到了渡船边,阿四将木盆端上船,只见木盆里用破棉絮裹着一个婴儿。婴儿不知哭了多久,已经没有气力了。但仍然在不安地、轻轻地呻吟着。阿四,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把抱起了这个婴儿。大地还沉睡在拂晓的宁静里,只有河水在轻轻地拍打着船舷,发出低低的“哐噹”声。孩子那轻轻的呻吟声,一点不漏地全落到了阿四的心上。这颗坚强的男子汉的心,被震撼了!他抱着婴儿呆立在船头,任清凉的河风洗涤着他热辣辣的面颊。

“划船的叔叔,请划过来一下。我们——要——过——渡!”

对岸,一个女人尖尖的嗓音在喊他了。一种多年养成的职业的责任感,使他把婴儿放回那木盆,把木盆搬到舱里。然后,手脚麻利地启动了渡船。

天渐渐地亮了。红霞,涂红了远方的山峦。河面上,飘起了薄纱似的水雾。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船靠岸了。上船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嫂子,和一位五、六岁的、穿着土布新衣的细伢子。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放着一个一个贴着红纸条的包包。看来,她是带孩子去走亲戚的。

“这位嫂子,真早呀!”女人上船后,阿四说。

“路远,得到一个亲戚家赶中饭,又带着一个细伢子,不早点不行。”女人笑笑说。

“坐稳当点,开船啦。”

长长的竹篙插到了河底,渡船离岸了。船到河心时,舱里那躺在木盆里歇息了一阵的嫩毛毛,突然“哇啦”一声嚎叫起来。

“你娃子哭啦!”过渡的那位大嫂子连忙说。

阿四收住竹篙,呆立在船头。船,顺水往下漂去。孩子的哭叫,使这位摆渡汉子的心慌了,乱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过渡的女人赶忙起身,钻进舱去,抱出了这嫩娃娃。“怎么?孩子妈这么早就出去做活路,把娃子丢到船上来了?”

阿四木然地立着。猛地,他发现船正顺水往下漂,他赶忙将手中的竹篙插向河底,用劲一撑,船又往对岸漂去了。

“娃子准是饿了,要吃奶了。来,婶子喂你的奶。”说话间,过渡的嫂子解开了衣襟,把娃子搂到了怀里。

苦命的孩子不知饿了多久。此刻,在这位不知姓、不晓名的过渡妈妈的怀里,香甜地吸着奶。

“这娃儿生下多久了?”过渡的嫂子一边用手指点着孩子的嫩脸蛋,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阿四。

“……”

阿四没有答话,偏过头去,将长长的竹篙用力往河底戳去。

“你看,娃子准是饿得厉害啦,吸奶吸得这么猛。娃子的妈呢?奶水一定不多吧?”

“……”

阿四还是没有答话,脸臊热臊热,心蹦蹦乱跳。

“长得真漂亮!是男娃,还是女娃呀?”

女人又问开了。阿四没有答话,她也没有在意,她看那娃子看得入迷了。

过渡女人这一串无意的问话,就象阿四手中的竹篙,一篙一篙点在阿四的心里,在他的心里溅开浪花。自己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女人就有了个崽娃,看来,自己这一辈子是这么个命呀!船下,河水哗啦哗啦地淌着。河浪撞在船头上,飞溅开一丛丛浪花。摆渡的汉子,心里难以平静了。脸,一阵比一阵热,是为自己要做爹爹激动,还是为自己没讨堂客先认崽害臊?说不清楚呵,说不清楚……

船,在阿四复杂的心情中靠岸了。这时,嫩娃娃在过渡“妈妈”的怀里喝饱吃足了。他还不知道这人世间的甘苦。有了目前这种短暂的满足,他高兴了,乐了,对着这位喂奶的婶子笑了。

“来,快对你爹爹笑一个,快对你爹爹笑一个。”过渡的嫂子把娃子抱到阿四的面前。小家伙正在乐处,咧开小嘴,对着阿四傻乎乎地笑着。

阿四也红着脸笑了。他低低地对过渡的女人说:“嫂子,谢谢你。”

“这是哪里话?你堂客奶不多,你要买猪脚炆药给她吃,发发奶。下午我打转身的时候,还可以喂他一次奶。”

“你,屋里哪里的呀?过去,怎么没见你打这儿过、过渡?”

“我屋里离这里不远。过去不往这大山冲里走。最近,在山里结了一门新亲戚。往后,就会常上你的渡船,常劳你的驾啦!”那嫂子说着,爽朗地笑了。

阿四从过渡嫂子手里接过娃子,目送他们娘崽俩走下渡船,沿着那沙石山道进山去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巅上露出了半张红脸,把一抹丽阳洒在阿四和他怀里那娃子的身上。

从此,渡船上多了一个娃子。摆渡的爹爹,带着他从河这边**到河那边。过渡的女人,中年的,青年的,多少人喂过他的奶呵!他数不清有多少“妈妈”。

这娃娃,在摆渡爹爹的渡船上——这个大摇篮里,一天天地长着。也不知是哪一天,做爹的阿四,给这娃儿取了一个名:河娃。意思是,这是从河里捡来的“娃”。

河娃,在河风里长大了。转眼间,他十一岁了。

靠山吃山,近水吃水。这里,既靠山,又近水。上山,河娃是个打柴禾的能手;下河,捉鱼摸虾,河娃样样都行。五、六岁时,他就跟着爹爹学会了游水。如今,他一头钻进水里,出水时已经过了半条河了。

每天,他都陪伴着爹爹在渡船上。有时,过渡的行人不多,正坐在舱内巴旱烟的阿四懒得起身,河娃就接替爹爹,来撑篙摆渡。碰上阿四要到二十里外的山镇赶集办事,这一天就全由河娃来摆渡了。河娃,不觉间成了阿四的一只有力的臂膀。

河娃几岁的时候,阿四带着他在渡船的船舱内过夜,懒得到河神庙的房间里架铺。娃儿上了十岁,再挤在小小的船舱里,睡得不香甜了。于是,爹儿俩把铺搬到庙里的房间里来了。每到夜里,没了行人过渡的时候,爹儿俩把船拴住,扛着竹篙,回到河岸边的庙里来。

这一天,河风呼啸。已是阴历十月间,降霜的季节了。下午,风儿刮得脸皮儿痛。这是霜风呵!明天早上,准又会降大霜。天黑一阵了,依山傍水的一栋栋房屋里,亮起了一点一点暗淡的松明火。上午,那位进山去看亲戚的柳家嫂子(就是那天给河娃喂奶的嫂子),过渡时交代说:“她可能回来得晚些,要他们等等她,晚一点收渡。”现在,阿四爹儿俩,钻进船舱内坐了好一阵了,还不见柳家嫂子来,估计她可能在亲戚家歇夜了。于是,阿四父子俩走上岸,把船拴住,扛着竹篙,准备回庙里去。

“爹,看,柳婶婶来了。”

刚在岸上走几步,河娃就举手指着前面的河岸,对阿四说。

阿四抬起头来,朝前看去。茫茫夜色里,百十步外的河岸上,有一个黑影缓缓地朝渡口边走来。

“柳婶婶,快一点呀!”河娃对着黑影喊开了。

黑影移动得仍然是那么缓慢。她根本没听到河娃的喊声。

河娃以为对方没有听见,把嗓音提高了:“柳婶婶,快一点走呀!”

“不是。”阿四摇了摇头,又朝河神庙走去。

黑影依旧没有反应。不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站住了。

突然,前面传来“扑通”一声巨响。阿四父子俩不禁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刚才立在河岸上的黑影消失了。“不好!”阿四心里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脑际:有人跳河寻短见了。他朝河娃一挥手:“快,上船,有人跳河了。”

父子俩迅速将船撑到出事处。接着,阿四把竹篙递给河娃:“你把船挽住!”说完,“扑通”一声,阿四跳进了河里。

河娃慌乱地舞动竹篙,撑着渡船,往爹爹游去的地方靠拢。不大一会儿,阿四把跳河的人捞了上来,放到船上。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妹子。冬日的夜晚,河面上寒风刺骨。阿四透湿的身子在夜风里抖动。那妹子躺在船板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天上没有月亮,船上没有灯光。黑暗里,急坏了阿四爹儿俩。河娃握着竹篙,不知是往对岸撑,还是往彼岸撑。一时间,父子俩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去!”阿四终于下了决心,他一把夺过河娃手里的竹篙,使尽全力将渡船撑回西岸。

船头,撞碎一排一排的波浪,飞快地向岸边靠拢。阿四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一个的念头。必须马上给这个妹子换衣服,不然,虽没淹死,也会冻死呵!可是,我们爹儿俩都是男的,拿谁的衣服给她换?她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谁来给她换衣服?对,上岸后先把她搬到自己的被窝里去暖着。可是,这、这湿衣服又由谁来给她脱呢?唉,唉唉,今晚真是活见鬼,活见鬼呵!

“他大哥,还没有收船呀?”

正在这时,柳家嫂子站到码头上了。这下,真给阿四解了难题。他把船靠上岸,连连对柳家嫂子说:“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快,帮帮忙。”

“帮什么忙呀?”天色很黑,柳家嫂子没有看清躺在船板上的那一个全身透湿的妹子。

“快,帮忙把她抬回我屋里去,作兴还有救。”

柳家嫂子这才看清,一边赶忙上前抬人,一边急切地问:“这是谁?”

“不知道。天黑的时候,我们没有等来你,却等来了她。年纪轻轻的细妹子,跳河寻短见。唉,总是有什么犯难的事。”

说话间,阿四和柳家嫂子,抬着这个跳河的妹子,匆匆往河神庙走去。

庙堂里,烧起了熊熊的柴火。一把把干柴,投进火堆,火焰窜起两尺高。火堆边,阿四和河娃,正在烤着自己和那位年轻妹子换下来的湿衣服。湿衣在柴火烘烤下,冒着腾腾水气。

热心的柳家嫂子,留在这里陪那妹子过夜了。刚才,她和阿四一起,把妹子抬到庙里,用土法子把那妹子喝到肚子里的水倒了出来。不省人事的妹子,终于轻轻地喊出了一声“哎哟”。这时,柳家嫂子才把阿四父子轰出门,自己给那妹子脱下湿衣服。然后,将她放进阿四父子的**,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在河水里泡了这么久,那妹子的身子冰冷冰冷。就是盖再厚的被子,她的身子一时半刻也暖和不起来呀!更何况,阿四**的被子,又硬又破。善良的柳家嫂子,自己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紧紧地搂着那妹子,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这位年轻妹子冰冷的身子。

好大一阵过去了,那妹子的呼吸越来越粗,哼叫声也越来越大了。终于,她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躺到了一张**。柴火堆上的火焰,腾腾跃起,火光扑腾扑腾照亮着庙堂那早被烟火熏黑了的墙壁,照亮着屋顶上的木梁、瓦片。我这是到了哪里了?妹子觉得自己好象在梦里,又似乎不象……

“我、我……”那妹子恐慌地叫着,挣扎着想坐起来。

“醒了!醒了!”柳家嫂子惊喜地叫着。

坐在火堆边烤衣的阿四,急忙向床边走来了。河娃也抱着烤得半干的衣服走过来了。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那妹子呼叫着,腾地一下坐起来了。白白的上身,一丝不挂地**在被窝外面。惊喜中的柳家嫂子,先是一愣,紧接着一把将那妹子按倒:“小妹子,你、你没有穿衣,快躺到被窝里。”

阿四早已掉转身子,坐到火堆边去了。河娃,也赶忙转过身去。

那妹子这时才真正地醒了。她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泣着。

“小妹子,别哭了,和嫂子说句话。”柳家嫂子紧紧地搂着那妹子,安慰地说。

妹子哭得更伤心了。

“什么事使你这样犯难,这样想不开?快和嫂子说说,让嫂子为你拿拿主意。”

“……”

被窝里,依然只是传出低低的哭声。

“天大的难事,年纪轻轻的,也不该去走这条路。日子长着啦,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啦!”

“……”

回答柳家嫂子的,还是那唏唏嘘嘘的饮泣声。

这时,那妹子身上脱下的湿衣,一件一件全烤干了。阿四将烤干的衣服叠好,放到床头边。然后,对柳家嫂子说:“我和河娃,到船上过夜去了。”

“好吧,你们去吧,歇着去吧。”

河娃又抱来一大把干柴,放到火堆上。然后,才跟着爹走出庙堂,到河边的渡船上去。

蒙在被子里哭了好大一阵的那妹子,总算停止了哭泣。柳家嫂子这才将烤干的里衣里裤递给她,让她穿上。

“小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

“嗯。”柳家嫂子点点头。

“名?”

“嗯。”柳家嫂子又点点头。

“家里人,喊我雪妹子。妈妈说,我是下雪天生的。”

“今年多大了?”

“十六。”

“家在哪里?”

“大山里。”

“村子名呢?”

“十里坳。”

“离这里多远?”

雪妹子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事迫使你这样做呀?”

“哇”的一声,雪妹子又哭了。随后,不管柳家嫂子怎么问,她再也不开声了。渐渐地,天亮了。她爬起床来,穿好衣服,对柳家嫂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庙堂外走去。

这时,阿四和河娃,端着在渡船上煮熟的饭菜,朝庙堂里走来。刚走到庙前,雪妹子就推门出来了。

见阿四父子走来了,雪妹子忙朝阿四和河娃跪地一拜,说:“难为大叔,难为小弟弟了。”

“你,快别、别这样。”头一次受人这样一拜的阿四,慌忙用双手将雪妹子扶起。

“我,走了。”雪妹子含着泪花说。

“你准备去哪里?”柳家嫂子站在身后问。

“是呀,你去哪里呢?”阿四也接着问。

“不知道。”热泪从雪妹子的脸腮上簌簌滚落下来。

“大姐姐,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吧。”十一岁的河娃,拉着雪妹子的手说。

“河娃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你要是愿意,就住到我们这里,给我们洗洗衣、做做饭吧。”阿四也恳切地说。

“小妹子,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柳家嫂子帮上腔了。

雪妹子迟疑地站立片刻,终于转身走进了庙堂。

山上,一株株新竹吐翠了,一蓬蓬刺莓红透了。雪妹子,在这里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

雪妹和河娃玩得可好了。有时,阿四有事外出,留雪妹和河娃摆渡。从大山里来的雪妹,从没有握过撑船的竹篙,船儿很不听她的使唤。十一岁的河娃,便当她的师傅了。渐渐地,竹篙在雪妹手里也挥舞自如了。多数的日子,阿四在船上摆渡,他俩就上山打些柴禾,挑到小镇上去卖。采来野果,就带回来给阿四吃。男孩子野些,常常不是脚上扎了刺,就是手指划破皮。这时候,雪妹便从身上取出针,小心翼翼地为河娃挑刺,从兜里掏出碎布片,轻手轻脚地为河娃包扎伤口。渐渐地,河娃对雪妹,姐姐长,姐姐短地喊得可甜了。

有一天,他们上山打了一担柴禾后,两人坐到一株大松树下,吃着刚刚采摘来的酸枣,雪妹不禁对河娃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娃,娘死了不久,爹也咽了气。这时候,村子里的一个财主,要把她拿给自己的那个大痴呆儿子做婆娘。平日里,村子里的姑娘一见到这个傻得抓屎吃的呆子,吓得转身飞跑。雪妹子一听到这个消息,连夜翻山跑了。在那串连着一座又一座翻不完的山的山道上,跑了整整一个夜晚,又跑了整整一个白天,来到了飞龙渡。她想在这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偷偷地死去……

“现在可好了,他们抓不到你了。”小河娃天真地笑了,“要是他们再来抓你,我和阿爹,帮你打他们。”

这天早上,河娃和村子里的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约好,上山去摘三月莓。这刺莓儿可甜了,可好吃了。他想邀上雪姐姐一起去。

“河娃,你和他们去吧。”雪妹子头一回拒绝了河娃的要求。

“你呢?”河娃不解地望着她。

“有事。”

“什么事呀?”

“等会,柳家嫂子要来。”说着,雪妹子低下了头。

她又来做什么呢?河娃在心里想着,没有往下问了。这几天,柳家嫂子来了好几次了。有时蹲在船舱里,低低地和阿爹说着话;有时拉着雪姐姐的手,坐到河岸边的草地上说话去了。他们说些什么呢?

河娃懒得去细想,便和小伙伴们上山采摘刺莓去了。

现在,他用桐树叶子包着两大包又大又红的刺莓回来了。一包,他准备送给阿爹;一包,他打算送给雪姐姐。很快地,他来到了渡口。渡船正好靠上这边的岸。一看,阿爹不在船上,雪姐姐也不在船上。是村子里的小满叔帮着在摆渡。

小满叔朝他做了个鬼脸,嘴巴朝岸上的河神庙翘翘,示意他到庙里去找。

他掉转身子朝庙前跑来了。远远地一看,阿爹蹲在门外,正在埋头吸烟。今天,他穿上了新衣。头发理掉了,嘴巴边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了。他不时抬头望望庙堂那闭着的木板门,脸红红的。兴奋,激动,却又不安。

“爹!”河娃跑上前去,递给阿四一包刺莓,“给你,刚从山上摘来的。”

阿四最爱吃刺莓了。这一回,却例外地将河娃递过来的刺莓挡回来了:“你先拿着,我现在不想吃。”说完,他又望了望庙堂的木板门。门依然关着。

阿爹不吃,河娃想进屋去找雪姐姐,把一包刺莓送给她。他刚要去推门,被阿爹一把拉住了:“别进去。”

“雪姐姐在屋里吗?”

“河娃,爹问你一句话:她,好不好?”

“哪个呀?”河娃糊涂了。

“雪……”阿四的话没有说出,脸已经红得象个关公。

“你问雪姐姐吗?”

阿四涨红着脸直点头。

“好,她好!她可好了!”小河娃兴奋得跳起来。

“以后,你别叫她雪姐姐了。”

“那叫什么?”

“叫……”

叫什么呢?阿四说不出口了,脸涨得更红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柳家嫂子探出半个身子来,向阿四招了招手,兴奋地说:“成了,成了,她答应了。你进来吧!”

阿四进去了,河娃也跟着进去了。屋里,头一回摆上了一张小木桌,桌子上放着儿杯茶。雪妹子坐在桌边,低着头,脖子根都红了。另外,还坐着村子里两位年龄最大的老阿公。他们正在认真地商谈着什么事,此时已经进入尾声了。

“雪姐姐!”河娃忘记了阿爹刚才的交代,依旧这样喊着,扑上前去,递给雪妹子一包刺莓:“给你,我在大山里摘来的刺莓,清甜清甜的!”

雪妹子一手接过那青青的桐树叶子包着的刺莓,一手将河娃搂到怀里。她的脸,更加火辣辣的了。

“爹,这包给你。”河娃把另一包刺莓捧给阿四。这一回,阿四接住了。

“孩子向你们祝福了。你们往后的生活,会象这阳春三月的刺莓一样甜的。”一位老阿公借题发挥地说。

“是呵,家旺全靠人和。阿四为人厚道、心地好,河娃子聪明、听话,雪妹,你们家往后的日子,会过得红火的。”另一位老阿公也祝福说。

雪妹没有答话,头低着,用手理着河娃那短短的头发。四十岁的阿四,平日里和雪妹坐在一起,十分随便、自在。现在,却显得局促不安了。生活的内容,两者间的关系,在发生大变化啊!

什么时候,柳家嫂子把河娃拉到了一边,轻轻地告诉他:“往后,不能再喊她姐姐了。”

“喊什么?”

“喊娘。”

“……”

这时,这个十一岁多的孩子,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又似乎一切都更糊涂了。他怔怔地望望柳家嫂子,又呆呆地看看阿爹和雪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