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酒席桌上,涌在李石汉心头的疑团,越聚越大。自己对面这一位,到底是煤矿上的老师傅,还是堂客当年的那位男人彭少兵呢?他心里一时难以肯定。如果是彭少兵,他真想和他说说话呵!喝了这一大阵的酒,他也在心里头思索了这一大阵。越想,他心里越冷静了。他若真是惠萍的亲生父亲,却不能让他理直气壮地在女儿、女婿面前,现出父亲的尊严,委屈他了。为什么不让孩子当着自己的面,认亲生父亲,为什么不让老彭当着自己的面,认亲生女儿呢?这、这……合、合适吗?唉,都老了,年轻时候的事情忘去罢。如今,他的情况如何呢?有了妻室,有了儿女吗?一定有了的。家境好不好呢?一定会很好的。这些年,上面的政策一变,老百姓的日子变起来也真快呵!自己做手艺跑了这么多的地方,哪个村寨没有变化呢?哪个社队不比过去富裕呢?老彭呵,日子都变好了,过去那苦难日子里的事,让它随着你屋前的那巫水,随着我屋前的这月亮溪,流走吧,远远地流走吧!
毕竟已年近花甲,有了一把年纪了。李石汉不象年轻时候那样冒冒失失的了,办事牢靠些、稳当些了。如果是当初,那今天在酒席桌上,准有好看的了。眼下,他考虑问题心细些了。吃罢酒饭,他邀这女婿介绍说的胡师傅,到月亮溪边走走。他想借此对他考察考察,来证实自己的猜疑是否正确。没有想到,女婿也跟着他们出来了。
他们沿着月亮溪边的石板路,缓慢地朝上游走去。溪水,鲜亮得象一匹巨大的绿丝绸,在大洪山脚下飘动。清亮清亮的溪水,泛着微波,摆动着水中的丝草。偶尔,还能看到溪岸边的石洞洞里,有一只只或大、或小的螃蟹在爬出爬进,形态自由自在。“人心啦,都象这溪水一样清亮就好了!”望着清清的月亮溪水,李石汉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
十月,山头那桔园里的桔子红了。这是女儿惠萍承包的桔园。一片片桔叶编织的绿茸团里,点缀着一点点红色,象一个个小小的火团,燃烧在这绿茵茵的大团团里。刚才,酒饭后,女儿惠萍端出一盘金桔,说是刚从桔园摘来的,请大家尝尝。女儿告诉客人们,她承包的这桔园,今年,收入又在一千五百元以上。她自豪地说:
“我那死鬼的工资,赶不上我!别看他当个工人!”
听听,这口气,多有气势!是呵,日子变富了,变好了。要是当年,别那样瞎闹,也兴现时这样政策,自己的家,又怎么会发生那样酸心的事呢!
溪岸边,耸立着一株株桂花树,或金桂,或银桂,都开花了。山风载着花香,飘去很远很远,溪河两岸的村寨子都变香了。花香几多浓呵!然而,这阵儿的李石汉,对酒饭后女儿送来的蜜桔的甜味,对溪岸边桂花儿飘散出的香气,品不出一点滋味儿来,嗅不出个花香气儿来。
两人都默默地走着。彭少兵的心里,也有一条复杂的感情溪水在流动。他忘不了当年李石汉砸过来的那一锄头。那阵,他为什么这样狠心?不怕把别人的命送掉?你遭了难,跑了,女人被逼出来了。是我把她从悬崖边、从毒蛇嘴里救出来。她是二世为人了。上一世,是你的堂客;下一世,是我的堂客了。你寻来了,我让了你,你带着女人回到这月亮溪边来了。人走了,屋空了,你知道那些日子我几多难熬呵!我来看一看自己的亲骨肉,亲女娃儿,你,就这样不容人,就这样的凶。那阵,你的心,搁不搁在正处呵!总算张碧兰这女人心地好,她用女人的温情,养好了自己内心的那处伤口……哟,哟,哟,看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惠萍娘不是对自己说过吗,“让让他。”是呵,都几十年了的事,不要搁在心里了。
“为什么老是不说话,走哑巴路呢。你把人家喊来,让他陪你来看这月亮溪吗?看这月亮溪里的螃蟹爬吗?你喊他来的,你应该先开口和人家说话呵!”李石汉在心里和自己叨咕着。然而,到底说点什么呢?难道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那个彭少兵?不行呀,不行。那么,又说一些什么话呢?从哪里开头呢?老实巴脚的弹花匠李石汉着实为难了。他宽宽的额头上,不禁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胡师傅,你有几个崽女呢?”李石汉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按照女婿介绍的身份喊他。
“四……三个。”
“又四,又三,到底是几个呀?”
“崽,是三个。崽女,就是四个。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老大多大了呢?”
“二十几啦。”
“伢子?”
“不,是妹子。”
“唔。”李石汉没有吭声了。
“你呢?”彭少兵突然发问了。
“也是三个崽,一个女。”
“大的是崽?”
“不,是女。”
“大妹子,怕也是二十几了吧?”
“嗯,嗯。”
“哟!看我糊涂的!你那大妹子,不就是树生的堂客吗?”说完,彭少兵豪爽地笑了。
“嘿嘿,嘿嘿……”
李石汉也笑了,笑得不大自然。
又沉默了。三个人的脚板,踩在溪边那光洁闪亮的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你,在煤矿上是搞掘进呢?还是搞采煤呢?”李石汉突然想起要问对方这样一个问题。他对煤矿很熟,常在煤矿上的商店打棉被。李石汉想:他要真是煤矿上的老师傅,对这一类问话,会对答如流;要是那大山区巫水边来的彭少兵,就会感到突然,就会打停,就会答不上话来。
果然,彭少兵卡壳了。这时,机灵的周树生,连忙接过话来:“他和我一个队,是搞采煤的。”
“你们矿上的矿长,现在是哪个了呢?”
李石汉的问话刚一落音,周树生又把话答上来了:
“老矿长当顾问了。新上来的矿长,是六六年北京矿业学院毕业的工程师,姓吴,叫吴灿文。”
“对对,是一个很有魄力,很有套套的读书人。”彭少兵马上接过周树生的话头,作了一点发挥。
“唔。”
李石汉在心里直骂周树生:谁问你了呢?要你来充能回话?呵,你们这是串连起来,瞒着我一个人呀!李石汉肯定自己的怀疑没有错了。前头走的这一位,就是巫水边来的、救过自己的堂客、和自己的堂客一块过了快两年的彭少兵,就是惠萍的生父彭少兵!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李石汉呢?是怕我还象当年那样鲁莽闹事?是怕我……唉,你们太小看人了。今天我李石汉,是六十花甲的老倌子了,不是年轻时候的那个鲁莽汉了。他想起了惠萍出生后,为取名字、为跟谁姓,和堂客吵的那一场。现在想来,多不应该呀!娃子是彭家的,就应该跟彭家姓。这又有什么错呢?当时,自己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怕丑呀,怕别人说,自己的堂客跟别人过了,跟别人养了崽了。这是谁造成这个局面的呢?是我李石汉造成的吗?能怪我李石汉吗?孩子跟你姓李了,别人就不知道你的堂客跟那巫水边的一个男人过了快两年吗?那时,我真蠢呵!
一个强烈的愿望,在李石汉的心头涌动起来。他决心单独和彭少兵谈谈了,掏掏这心窝子里的话了。他转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周树生说:
“树生,家里这么多客,事很多,你回去吧。我们随便走走,就回来,你就不用陪着我们了。”
“不,不不,家里没事,没事。”周树生连忙回答,不愿离去。他心里想:家里事再多,眼下跟着你们一起走,是最大的事了。
“小周,你回去忙去吧,不要耽误你的事了。”这时,彭少兵也帮李石汉说话了。看来,他也想和李石汉单独谈谈了。
“那好,好吧。”
周树生迟疑一下,终于转身往回走了。
十三
走着走着,脚下的月亮溪拐弯了。对面,溪道拐弯处,两架古老的筒车,不紧不慢地摇动。安在筒车车盘上的一节一节粗大的竹筒筒,把清清的溪水带上来,倒进一个大木槽,通过一根接一根的长长的竹子,灌入岸边那正在壮籽的晚稻田里。溪岸的山头上,一片竹林,郁郁葱葱。这里,山青,水秀,筒车摇。风景幽美,情趣别致。
李石汉和彭少兵的脚步,几乎同时停住了。是这里那秀丽、新奇的风景吸引住了这两个山乡人?还是……
“老哥,到这里坐坐吧。”李石汉提议道。
“好。”彭少兵欣然接受了。
他们离开溪岸上的石板路,下到了溪边的一片鹅卵石堆成的砂滩上坐下了。
两架古老的筒车,正好在他们的对面摇动。车盘上的那一个个竹筒筒,一个接一个向木槽里泻下一瓢瓢清亮清亮的溪水。阳光下,一筒筒清水泻下,白晃晃的,银灿灿的,很是耀眼。
远望着对面的竹山,近看着溪边摇动的筒车,两位老人陷入了沉思。看来,那筒车,那竹山,触动了他们心里的什么。
触动了他们的什么呢?
是的,此刻,一件他们两个人都难忘的往事,就象面前这月亮溪里的水一样,远远地流来了。这里,多象那次他们坐着谈话的地方呵!那天,也是坐在这样的河滩上,对面也是这样的筒车摇动,也有这样的一块竹山。不同的是,那巫水河的水面比这月亮溪宽,那山头上的竹林,则比这山头上的竹林要小,那天晚上,月光惨淡;此时此刻,则阳光明丽。那天,李石汉寻张碧兰,寻到巫水河边……
那天晚上,月光下,对面的竹山,一片墨绿,面前的河水,光波闪闪。对岸的两架筒车,在不厌其烦地“咿呀,咿呀”地呻吟着……
张碧兰要两个男人谈谈清楚,但是,好大一阵,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讲呵!”李石汉实在憋不住了。
“叫我讲什么呢?”
“你有什么要求吧?”
彭少兵望着对面那座高山,低低地说:“我是从对面那座山上的悬崖前救下她的。”
“这个,我感谢。哟,给,一百块钱,算是我的一点意思。”李石汉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递过来。
彭少兵没有接,把李石汉的手推开了:
“我和她是在公社扯了结婚证的。”
“我和她扯的结婚证,要比你的早好几年呢!”
“都扯了结婚证,那我们是不是让碧兰自己决定?问问她:看是留在我这里,还是跟你回去?”
“她刚才不是说了,要我们说清楚吗?”
“我们怎么才能说清楚呢?”
两人僵住了,一时谁也没有吭声。只有面前的河水,在“哗啦哗啦”地流着,对面的筒车,在“咿呀咿呀”地哼着……
“那我们找老支书评判吧!”
过了好一阵,李石汉站起身来,准备往老支书家里走了。
“不用去找支书了。我说一个办法,你看好不好?”
“说。”
山里人想出了一个古老的、解决争端的简单而常用的办法:抽签。李石汉愣了愣,居然同意了。于是,彭少兵折来了一长一短两小节树枝。两人说好:抽到长的为赢,短的为输。彭少兵把手放到身后,捏好,再将捏树枝的手送到李石汉面前,让他抽。
签抽出来了,李石汉输了。
“这、这、这……”李石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红着脸,嚷道:“这回不算,你做的签!”
“那你做。”彭少兵让步了。
又一次签抽出来了,李石汉又输了。
僵立了一阵,李石汉扑过来,一把揪住彭少兵的衣襟,粗野地说:“谁和你这个富农崽仔抽签!你富农崽仔想霸占我贫下中农的老婆?做梦!走,找大队支书去!”
彭少兵气得浑身抖动,拳头都捏出了水。但他终于忍住了。
“我不去!”
“那,我去喊支书来。”
“算了,你不要去费那个劲了。你带她走吧。”
“这、这、这……那这个,你就收下吧。”李石汉又把那把钞票递了过来。
“人都没了,要这个做什么!”彭少兵把李石汉的手推回来了。
暗淡的月色下,对面的筒车,在“咿呀,咿呀”地呻吟着,很凄凉……
“老哥,你不象是煤矿上的老师傅。”
李石汉收住复杂的思绪,忍不住直截了当地说。
“那我是谁呢?”彭少兵把头偏过来了。
“你是惠萍的亲阿爹吧?”
“你……”
李石汉一语道穿,彭少兵感到突然。
“我,唉!兄弟,那些年的事,怪不得你我,我们谁也不要怨谁。如今,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咿呀,咿呀……”筒车在欢快地摇动。
李石汉双手托着一支烟,递给彭少兵:
“今天,要说错嘛,我有错。我对不住兄弟。你远道赶来看女儿,却不能让你自由自在地叫女儿。刚才的酒席桌上,惠萍该喊你阿爹的,她不敢喊……”
“惠萍在你身边长大,你抚养了她。”彭少兵听了李石汉的这番言语,悬着的心,安稳地落下来了。他感动了,心里很热。
“那年,惠萍生下来的时候,她娘要让她姓彭,我不干,还骂她娘。今天想来,真不应该啦!往后,惠萍,还是跟你姓吧!”
“我也想过了。是不是让惠萍跟她妈姓?”
“姓张?”
“对,叫张李萍吧。这样,我们三个姓都有了。我想,不是要孩子跟谁姓,主要是让我们记住这段缘份。”
“对对对。”
“阿爹!”
突然,溪岸上的青竹丛里,传出来一个声音。
李石汉和彭少兵同时转过头来,只见惠萍和惠萍娘站在竹丛下。刚才,周树生回去以后,告诉张碧兰,说两个阿爹都不同意他跟着他们走了。张碧兰放心不下,带着惠萍匆匆赶来,悄悄地跟在后面了。
这时,惠萍从竹丛里飞快地跑下来,李石汉一把将惠萍拉到彭少兵面前,连连说:“快喊他,快喊他,这是你的亲阿爹!”
“阿爹!”
惠萍对着彭少兵,甜甜地喊了一声。彭少兵当李石汉的面,激动地答应了。李石汉站在一旁,欣慰地笑了。
张碧兰站在竹丛下,两个瞳孔全被亮晶晶的泪水蒙住了。
“你们都是我的阿爹!”
做了妈妈的惠萍,在两个老人面前,撒娇似地笑着。
脚下的溪水,流得更快了。对面的那对古老的筒车,“咿呀,咿呀”地唱着。音调悦耳、动听。
“少兵兄弟,明天和惠萍、小外孙一起,到我们家打住几天去。那年,我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栋新瓦屋,遭了那场横祸,使我们远山远地的兄弟间,结下了这个缘份。现在,我在当年拆掉的屋子的地基上,又盖了一栋大瓦屋,红砖墙,水泥柱,比那年拆掉的那栋还大、还好。你明天看看去。”
“好,好。”
彭少兵连连点着头,欣然答应了。
两颗热泪,从张碧兰的眼眶里夺眶而出,沿着她滚烫的脸腮掉落下来……
清晨,连绵起伏的大洪山,在红霞的衬映下,分外巍峨、壮丽。霞光,染红了清亮的月亮溪水。他们一家子上路了。李石汉和彭少兵走在前面,惠萍背着林林,和张碧兰走在后面。
一个一个的倒影,映进明丽的溪水里;一声一声的笑语;飘**在长长的溪岸上。清清的月亮溪水,比往日流得更欢了,那样无忧无虑,那样潇潇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