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国里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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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妹又带着一本书回来了。

自从赵大姐那次找她谈话以后,她、林医生、乡哥,都变得敏感了,谨慎了。表面上,她和林玉生接触少了,显得“冷”了。而实际上,他们的心靠得更近了,心胸里更热了。

下班时,她从林玉生的诊室门口经过,林玉生正在为最后一个患者开处方。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工人。林玉生一边写处方,一边不时朝门口看一眼。显然,他是在寻找她。她接到了他那一束目光。这是一束撩得她心窝窝发热的目光。

她走进去了。只见他的案头,放着一本书。她知道,这是自己需要的一本书,这是他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本书。然而,这时候,她却装得十分随便地说:“林医生,这本书借我看看吧。”

“我刚看完。好,你拿去。”

她拿起书本,没有久停,就匆匆出门了。这些日子,他们心灵深处的电波,是靠书本传递的呵!自从第一次他送书给她看,她在书页中收到他的那张没头没尾的纸条以后,她的心里获得了一种真正的充实感,那不是虚伪的荣誉充塞的盲目的充实,而是一种心灵与心灵撞击后迸发出的火花塞满了他们的心胸。这种充实,不是短暂的,而是永久的……

她也学会在书页里夹纸条了。给他还书去的时候,写上一、两句自己很想说的话,夹在里面。那纸条上的一个一个的字,浸满了她心里的爱呵!昨天,她还给他一本书,在里面夹了一句话:明天傍晚,我在金螺峡下的溪岸边等你。

这个山里妹子,也学会约会了。现代文明,在她的身上注入了新的血液,给了她新的力量。这些文明,许多是他给她的书本带给她的。开初,他送她的多是医学技术方面的书籍,渐渐地,书的种类变多了,文艺杂志、社会学书籍……凡是他送她看的,她都一本一本认真地阅看。她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天地。

今天,他能按时到那丛绿竹下去吗?该没有什么事缠他的身吧?她匆匆地翻开书本,她知道那里有答案。果然,书页里那张两指宽纸片上写着:准到。什么都可以无私,唯爱情是自私的。

吃过晚饭,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一身顿觉格外的轻爽。她穿一套十分平常的衣裳,洗过的头发,撒披在肩头。衣虽旧,没色彩,而她依然那般有神采,那般惹人注目。有语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句话对于她,似乎是多余的了。

她沿着金螺溪,朝金螺峡走去了。她走得很缓慢,完全是一个晚饭后随便散散步的样子。这金螺溪,是矿山里的公园。吃过晚饭的青年工人们,或三、五一群,或和恋人结伴,到溪边溜达来了。他们多数走不远,没到金螺峡,就往回走了。

“山妹,怎么一个人走呀?不把乡哥带上?”

“看,乡哥在后面跟来了!”

“你慢一点走,等一等他呀!”

“……”

在溪边散步的小伙子、姑娘们,和山妹开着玩笑。山妹没有生气,脸上挂着微笑,沿着溪岸朝前走去。

金螺溪畔的田野,是一幅变化着的画。早些日子,金灿灿一片,如今却又变得绿菌菌了。早稻收割了,晚稻又返青了,秋天来了。

这几天,一连下了几场大雨。一年四季澄清澄清的金螺溪,被各个山头上冲泻下来的山洪水搅黄了。溪里涨水了。溪水卷着枯枝杂草,奔泻而去。

下午,雨停了。半天太阳光,就把路面晒干了。被雨帘冲刷过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渐渐地,溪岸上散步的人稀少了。前面就是金螺峡了。

那个老地方到了。这里,几丛翠竹,组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坐在竹丛间,身子被一团绿色的竹枝竹叶包裹;而放眼看去,却是那水波跳动的金螺溪,那五里金螺峡。

“咦,他还没有到?”

山妹走近前去,竹丛下不见人影,不禁在心里说道。

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把她的眼睛蒙住了。

“玉生,别闹了,松开手。”山妹低低地嚷叫着。她怕声音太大,被别人听到。

“……”

没有回答。

山妹慌了,身子抖动起来,声音也大了:“谁?”

“哈哈哈……”

手松开了,是林玉生。他先到了。刚才躲在竹丛里。

“你真坏!吓死我了!”

山妹笑着瞟了林玉生一眼,嗔道。

“你才坏呢!害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了。”

“哪个叫你这么急?”

“一个星期没有认认真真地看看你了,我等不及呀!”

“天天在一个医院上班。哪个叫你不看?”

“不敢呀!”

“那你现在好好看吧。”

山妹抬起头来,望着林玉生,甜美地笑着。

林玉生举起双手,捧起山妹花朵一般的脸……

“汪——”

突然,两只威威武武的灰色的大狗,从这对沉浸在无比幸福中的年轻人面前窜过。吓得他俩同时跳了起来。

略一定神,两人举目环视四周,却不见人。两只大狗,也早已跑得没踪没影了。

这是两只猎狗。也许猎人在远处没有跟过来。

他俩庆幸地吐了吐舌头……

灾难紧跟着来了。

刚才,那两只猎狗,是被人指挥着窜过来的。今天,罗中中休息,闲得慌,跟井副矿长进山打猎玩去了。归来时,井副矿长没有看到竹丛下的这一对,罗中中却看到了。顿时,他心中升起一股火。好象,那一次被山妹戳了一针的手,还在隐隐作痛。他轻轻朝猎狗打了一声口哨,两只猎狗顿时腾空跃起,“飕”一声窜过去了。

他飞快地跑回宿舍,不见乡哥。这个没用的家伙哪里去了呢?矿里花一个招工指标为他招来的堂客,和别人去幽会去了,他倒……唉唉,真是一个标准的王八。

他来到商店,终于等到了乡哥。他正在柜台前买**用品,看来是准备结婚用的。罗中中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手拽住他就往外拖。

“等等,等等,这床褥子我还没有数(付)钱呢!”

乡哥挣脱罗中中的手,又走回柜台前,将一叠钞票递给营业员,将那床花褥子抱在怀里。

“死猪!还买什么褥子!”罗中中又拖着乡哥往外走。

“以后,以后要用的。”

“你还蒙在鼓里呢!只怕你永远只能抱住这床花褥子!”

“……”

乡哥茫然地望着罗中中,他一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你那漂亮堂客去了货罗!”

“什、什么?”

“她和别人抱在一起打波(亲嘴)哩!你呀,抱着一只花瓶不敢咬,真蠢!”

“和、和谁?”

“还有谁?那位眼镜医生呗!”

罗中中的话还未落音,乡哥旋转身去,拔腿就跑。刚跑出两步,又慌忙转过身来,连连发问:

“在哪?他们在哪?”

“金螺峡的溪边,一丛竹子下。”

顷刻间,一种男性本能的妒火,烧得乡哥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实汉子,浑身都躁热了。他的脸虽然烧坏了,变丑了。然而,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健全。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壮实的小伙子呵!别的小伙子具有的各种欲望,他都有,甚至还强烈。他渴望有一个美丽、温顺的爱人,渴望得到女人的抚慰,得到女人的柔情,得到……一个小红子走了,在矿山领导的关怀下,一个比小红子更美丽的姑娘来了。甚至,和自己都扯了结婚证了。当时,他是多么的欣喜,多么的激动呵!他感谢矿上的领导,他感谢这位不嫌弃自己的可爱的姑娘。自从她入矿后,他没有一个夜晚睡得香、睡得沉。他想她,他思念她呵!他盼望这一年时光快快地过去,那一天快一点到来,快一点和她一起住进那套新房里去呵!

没有想到,她进矿穿上白大褂后,医院里又来了这个鬼扯脚的医生。从此,一桩一桩的传闻,进入他的耳朵里了。他的心里,时不时被别人甩进去一把砂子,使他别扭得难受呵!人,总得有点良心。我乡哥哪一点得罪你了?哪一点碍着你了?你一进矿,凭自己喝了几年墨水,凭自己有一个大学毕业的牌子,就夺我的女人,你是人吗?你的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呀!这女人,你也要有点良心。你入矿以后,我处处关照你,护着你,送煤、送钱,照顾你的家。你如今却要丢下我,去攀大学生。原来,矿上的人都说你的心好,都夸你是什么心灵美姑娘!屁!你比小红子还不如,还伤我的心呵!

地,在他脚下颠动;树,在他身边晃过。乡哥在金螺溪岸上飞跑。心头的怒火,烧红了他的脸,烧红了他的眼。

一转眼,他上了木桥,他过了那摇动的筒车,他跑进了金螺峡……

“你、你、你……”

乡哥终于横眉怒目出现在林玉生和山妹的面前。

林玉生呆住了,山妹呆住了。这里的一切都静止了。

“你、你……坏!大坏蛋!”

高大、壮实的乡哥,怒狮一般立在山妹和林玉生面前。他气得全身抖动着,紧握着两个拳头,一步一步朝林玉生、山妹逼进。林玉生、山妹,慌乱地朝后退着。

脚下的溪水,在哗哗地流淌。

“飕——”的一声,一个拳头飞过去了。这拳头上,集结了这个壮实汉子全身的力气,也集结了他全部的仇恨。

“嗵——”

林玉生身子一斜,倒下了溪岸,掉进了奔涌的溪水里。

“哇——”

山妹哭着,双手蒙脸,准备纵身跳下溪去。就在这时,乡哥那壮实的手臂挽过来了,一把将山妹搂住了。

发怒的乡哥,搂抱着山妹,飞快地朝矿区跑来,朝宿舍区跑来,朝矿上分给他的、如今山妹住着的那套新房跑来。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喊叫着: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金螺溪,虽然叫溪,近日正涨大水,溪流水面很宽,浪涛汹涌。这时,不懂水性的林玉生,在水面上一浮一沉,被奔涌的浪涛向下游推去。

刚才跟在乡哥身后跑来看热闹的人,有人跳下溪去救林玉生了,更多的人,则追在乡哥的后面,看着他搂抱着山妹疯跑……

一转眼,乡哥抱着山妹来到了矿上分给他结婚的那套新房前。“嘭”的一声,他一脚将门踢开了。

屋里,一件一件准备结婚用的家具,和谐地搭配着,放到了适当的位置上。地板、墙壁刚刚油漆,光彩照人。刚才乡哥踢门时,把那天山妹领回搁在书桌上的那面奖镜震落下来,砸碎在地板上。这时,谁也没有去注意这些了。

乡哥搂抱着山妹冲进来后,没有往**放,没有往凳上放,一把将她按倒在油漆得光亮亮的、拖洗得明净净的地板上。他真是癫狂了一样,舞动着两只有力的手,一层一层地扒着山妹身上的衣服。口里,还在嘶哑地喊叫:“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的两个眼球,全红了,额角上的青筋,有如一条条肥壮的蚯蚓,在蹦跳着。老实人一旦发起怒来,是十分可怕的。

山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眼泪,没有反抗,没有挣扎。眼看着,她身上的衣服,全被扒下来了,只剩下背心裤衩了。她是一个弱女子,在这个发怒的大汉面前,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听凭他摆布了。平日里,她那清亮清亮、光泽灼人的眼珠儿,如今死了一般,没有生气,没有光泽,只有失望,只有悲哀……

愤怒到极点的乡哥,正要动手扒下山妹身上最后一点遮羞布的时候,他突然电击一般地住手了。他看到了面前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失去了迷人的光彩的眼睛,一双集中了多少悲哀的眼睛。这双没有光彩的眼睛里,好象猛然间射出了千万支箭,穿透了乡哥的心。他那只抓住山妹裤衩的手,无力地放下了。他的整个身子哆嗦起来。“叭”的一声,这个高大、壮实的汉子,象一堆稀泥一样,软沓沓地瘫倒在地板上。

刚才被乡哥一脚踢开的门,还在不安地晃动着。门口,早已麻麻密密地挤满了人。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房里的这一幕。此刻,被剥光衣服的山妹,睡美人般地瘫躺在地板上,没有起来,没有动手穿衣服。好象,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停止了思维,外界的一切,她都不知晓了。

乡哥如同一摊死泥,静静地躺在山妹的身边。他也象失去了知觉。与世隔绝了似的。

这时,灵灵闻讯赶来了。她从人群里窜过来,见到屋里屋外的情景,气愤地冲着围观的人吼道: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回去看你妈妈洗澡去!”

门口,围观的人方才从惊呆中醒来,纷纷退去。

“进来一个,把乡哥背走!”

灵灵指挥着。

这时候,她的话很有权威性。罗中中进来了。他用劲将瘫软在地下的乡哥抱起,走出门去了。

“砰”的一声,灵灵将门关上了。

她来到山妹面前,扶着她坐到床沿上,一件一件地帮她穿着衣服。此刻,吓昏了、气昏了的山妹,才从恶梦中醒过来,扑倒在灵灵怀里,“哇”的一声,伤心地哭起来。

“林、林医生呢?”

猛然间,山妹抬起头来,止住哭泣,问。

“没事,没事。”灵灵说。

这时,赵大姐也赶来了:“不象话!不象话!”她愤愤然地说。稍刻,她似乎平静些了,好言好语地安慰了山妹一番,言辞尖锐地批评了乡哥几句。然后,她劝山妹说:

“这事你就不要放到心上去了。乡哥也是一时性起。他实在是一个好人。从法律上讲,你们早已是夫妻了,你就谅解他吧。”

山妹低头哭泣着。

“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了。我看,你们的事,就及早办了吧!”

“……”

山妹没有回答赵大姐,只有一滴一滴的眼泪从脸腮上滚落下来。

“山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你可千万不能有别的想法啦!”

“……”

山妹回答赵大姐的,仍然是一行一行的泪水。

“妈妈,你不要这样逼她!”

灵灵忍不住了,站出来为山妹抱不平。

“要你插什么嘴!”

赵敏“凶”了女儿一句,转过脸去,继续对山妹说:

“喜日子,是不是就定在下个星期天?这件事,你们自己不用管,全由工会来操办。让李书记亲自当你们的证婚人。怎么样?”

“……”

山妹仍然不开口,不言声。脸腮上的泪水,流淌得更快了。

“你看呢?山妹?”

赵大姐再一次耐心地征询山妹的意见。

“……”

“山妹,你心里要明白,你们是扯了结婚证的。林玉生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充当第三者,破坏一个劳模的家庭,矿里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再说,办招工手续的时候,也是说死了的,万一……矿上是要除名的呀!”

“……”

赵大姐环顾了这套新房一眼,又说:“为了照顾乡哥这位有贡献的劳动模范结婚,矿里几个月前,就给你们分配了这一套上等的新房间……”

猛地,一直默默地流着眼泪的山妹,扬起头来,硬棒棒地甩过来一句:

“除名就除名!”

“你……”

赵大姐怔怔地望着她。

山妹一转头,发疯一般地冲着赵大姐,冲着这位热情地关心她的婚事的工会主席吼道:

“我不是房子,我是人!”

这话象平地一声雷,使赵敏、灵灵,使屋里屋外的人,全都震惊了。好象,这弱女子的话音,有一股强烈的冲击波,震得满屋子的家俱都晃动起来。那扇被乡哥踢破的门,一直在不安地战抖着。写字台前的地板上,早些天矿里授予山妹的那面奖镜,破碎在那里。那七零八落的一片片碎玻璃,在闪着刺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