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裏的打碗花

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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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臘月門兒,雪下瘋了,紛紛揚揚不開臉兒。烈風也舞得急,抹白了一片大海灣。白得聖潔的雪野裏零零散散地泊著幾隻老龜一樣的舊船。老扁盤坐在炕頭上,烤著火盆兒,吧嗒著長煙袋,眯著渾黃的眼眸瞄著窗外。荒涼海灘上壓著層層疊疊的厚雪,撩得他苦悶的心窩窩兒猛地來了精神兒。他心裏念叨打海狗的季節到了。他別好長煙袋,挺直了腰,擰屁股下炕,打黃土牆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打狗叉。他又帶了拴狗套兒,便披上油脂麻花的羊皮襖,戴一頂海狗皮帽子,撲甩著一條胳膊,斜斜歪歪地闖進雪野裏。

兩溜兒深深的雪窩兒,串起空曠海灘上的無數道雪坎兒。老扁矮小枯幹的身影便隱沒在縱縱橫橫的銀白光暈裏。滾至冰沿兒,老扁忽然不動了,斜臥在一艘凍僵的古船板上。爬滿粗硬胡楂的嘴巴噴出一團熱氣,就拽起拴在腰上的酒葫蘆比畫兩下,錐子似的小眼睛依舊盯著沉靜的遠海。白騰騰的,除了雪還是雪。他無聲地笑笑,感到一種空落,隻有嘴巴尋著酒葫蘆對話。雪蓮灣打海狗,出自乾隆年間。小年兒的雪親吻冰麵時,海狗才偷偷摸摸地往岸上湧。毛茸茸的身子一擁一擁地爬,模樣有些像海豹,又不同於海豹。海狗哪塊兒都是寶,肉可食,皮可穿,若是碰準公海狗臍,算是剜了個金疙瘩了——那是一種極珍貴的藥材。但這不是有個人樣兒就能幹的營生,險著哩,數數東海灘林子裏的漁人墓廬,多一半兒跟海狗有死仇。老扁出自打海狗世家,他的祖先都是雪蓮灣出了名的打狗漢子,人稱“滾冰王”。這個在大冰海上自由滾動與海狗較量的強者家族著實榮耀。老扁已記不清爺爺的粗辮子了,但腦裏卻時時記起爹肩扛海狗“喊海”時的賞燈之夜。爹把拿命換來的海狗交給麻子隊長時,村頭老歪脖樹下響徹了咚咚咚咚如擊鼓般的掌聲,鮮鮮亮亮地在夜空裏**開。隨後點燃一盞盞各式各樣的燈籠,掛滿了枝枝杈杈,一盞比一盞火爆。最後老族長親手點上一盞貼“牛”字樣的屬相燈鄭重交給爹。爹將屬相燈高高地舉過頭頂,繃臉不笑,心裏卻塞滿蜜罐兒。當時老扁還穿著開襠褲,不知道爹是屬牛的,卻曉得這是雪蓮灣人自古以來最高的獎賞。後來不久,鐵牛般強壯的爹,野野的一身鐵肉,卻讓海狗吞噬了。一代滾冰王說沒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