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豆

做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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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哥正在陈小路屋里和他带回来的姑娘说话,见陈小路回来了,就站起来走了。走时也没跟陈小路打个招呼,好像她要走不是因为陈小路来了,而是因为她恰好到这个时候又想起别的要紧事了,她不走不行了。屋里的姑娘跟陈小路说,她叫英哥,是你们这庄上的媳妇。陈小路笑起来,说,她是我带回来的哩,我咋不知道她叫英哥?姑娘不信,她说那英哥怎么不认识你?陈小路说,她怎么会不认识我,她是恨我哩。姑娘好奇,问陈小路,英哥为什么要恨他。陈小路说,我把她卖给了雪强,她就恨我。姑娘惊愕,说你还干那种事儿?陈小路笑,说,除了杀人我不敢,啥事儿我都干。姑娘由于惊愕而睁得很大的眼睛不知道眨了。姑娘突然想起了英哥的那些话。

刚才,英哥特地跑来看她。说来看她,还真就把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够了,英哥说,我叫英哥,你叫什么?她说,我叫田妮。英哥说,你的名字起得好,人也长得好。她听了很高兴,说,姐也长得好看。说过这些话,她和英哥间就没距离了,她们好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姐妹一样坐到一起了。英哥问她,陈小路是不是跟你说要娶你做媳妇了?她羞于说出那个“是”字,就笑着给英哥点头。英哥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你很好,愿意做他的媳妇了?她说,她觉得英哥问得有些怪,说姐姐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啊。英哥却不理她的嘲笑,继续问她,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她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说,我也不知道,他只说他是做生意的,说见着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后来,英哥再没问过她什么,英哥说了好多关于这个庄上的事情,其中还说到过陈小路的侄子雪山给砸傻了的事。

田妮问陈小路,你是不是也跟她说过要娶她做媳妇?陈小路说,我是说过,我也真那么想过,可后来她见雪强比我强,她就要跟雪强,不跟我了。田妮问,真是这样?陈小路说,那还有假?雪强是我的兄弟,我不能小气但也不能太亏了不是?所以我就叫雪强给了我一笔钱,算是把英哥卖给他了。

田妮想了想,问,你会不会也把我卖给你的哪个兄弟?

陈小路嘻着脸说,还真给你说中了,你长得太好看,我家雪果兄弟看中你了,要我把你卖给他。

田妮急了,她问陈小路,你答应了?

陈小路说,我是不想答应,可他们家对我们家有恩,雪果又是一个庄上的兄弟……

田妮没等陈小路说完就哭起来,狠着说,你哪是人啦!

陈小路说,其实,我也是为你着想哩,你想你这么年轻,跟了我哪有跟了雪果兄弟好?田妮的哭声越来越大,他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大。他说,我是个在江湖上混饭吃的,居无定所,食不饱腹,雪果兄弟人又年轻,还有个石匠手艺,跟了他不比跟了我好?田妮还哭,陈小路就说,我还没说把你卖了,你哭个啥呢?田妮抬起泪脸来看着陈小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到嘴边的话又给一个哽咽堵回去了。陈小路搂过她,替她擦着泪,说,真傻,我哪就舍得把你卖了?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陈小路诓好了田妮,就去找雪果。

雪果妈说雪果在后坡打一个猪食槽,陈小路就向后坡去找。

老远就听到一阵悦耳的打击声,陈小路寻着这声音把雪果找着了。

雪果正对一块石坯使着劲儿,看上去,那块石头似乎曾经是他的仇家,这会儿他抓着了它,他正在往它身上发泄仇恨哩。一片叮叮咣咣中,飞起的石头片雪片一样多。雪果的脸上爬满了一层石粉,使雪果看上去很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陈小路笑他,你以为这是搞女人啦,使那么大劲儿?

雪果放下活儿,问陈小路,作民爸怎么说?

陈小路说,他说只要你真喜欢就去找他拿钱。

雪果说,那你把她卖给我吧,钱我自己拿。

陈小路说,你准备出多少?

雪果说,你开个价吧。

陈小路说,你们家对我侄子有恩,我也不好意思要你的价,你就看着给吧。

雪果说,亲兄弟明算账,要不雪强给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吧。

陈小路心里一阵狂喜,没想到雪果这么爽快。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安,就问雪果,你真要买田妮?雪果问,谁?陈小路说,那姑娘叫田妮,我是说你是真要买她?雪果说,不是真的我跟你说个屁呀!陈小路说,那雪朵呢?雪果突然把眼皮埋下,不看陈小路,去看自己的心。陈小路说,人可不是你凿的这些猪食槽,买来不要可以扔了或者卖了。雪果说,我不能等雪朵。陈小路笑,为啥,等不及了?哎!男人啦,管谁都管得住,就是管不住自己身上那玩艺儿,是不是?

雪果很讨厌陈小路嘻皮笑脸,他朝陈小路旁边狠狠地吐一口,说,我不能害了雪朵。陈小路正经下来,听雪果说下去。雪果说,我们这庄上的男人都不是全男人,我不能再让雪朵做一个不完全的女人。陈小路听得一脸的悲哀,头也沉重地垂下了。可突然间,陈小路又愤怒起来,他疯了一样朝着雪果吼道,那你就不怕害了田妮吗?!雪果认真地看了看陈小路,说,我不找个姑娘,雪朵就不会嫁人。雪果说,要是大哥不想把田妮给我,那就另外去给兄弟找一个吧。

陈小路开始抽烟。

雪果也开始凿他的石坯。錾子对着石坯的凹处,一锤子一锤子地使着劲儿。丁当声起,石片也兴奋地狂舞。

陈小路点上烟一口接一口地吸,一根烟没离开过嘴就给他吸完了。陈小路把烟头扔掉,泪就下来了。陈小路就这样流着泪和雪果说上了话。

你还记得你兰香嫂子吗?

雪果停了手中的活,看着陈小路一脸的水光,点点头。

她就是因为我不能给她一个孩子才跟别人跑了。

雪果说,大哥恨她吧?

开始是,后来就不了。后来我知道她在那边生了两个乖乖的孩子,我就不是恨她而是恨自己了。说到这儿,陈小路满是泪光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说,我曾偷偷去看过她。我装成个过路的人,坐在她家不远的地方歇气抽烟。我看见她了,她可比跟着我时滋润多了。女人的心天生就是用来装男人和孩子的,只有男人没有孩子,女人的心就空出了一半。心里空着,女人就会像棵草一样枯萎。又有男人又有孩子,女人的心很满足,女人就越活越滋润,越活越好看。

陈小路抹一把脸,把脸抹干了,又抽起了烟。

陈小路说,一开始,我干人贩子这行儿,是因为我恨兰香,我干着人贩子的活儿心里就觉得为自己出了气了,就觉得是自己在报复女人了。后来我再干这行儿,却是因为不想害了这些女人。陈小路突然自嘲地笑起来,他把烟头扔到很远,说,说来你不相信,卖英哥之前,我已经两年没干卖人的事了。我打算从此不干这行儿了,因为从那时候起我已经很理解兰香了,我已经不恨兰香了。英哥碰上我,我开始是想把她娶回家做媳妇的,所以我才把她带回到庄上来。可回到庄上,我闻到了满世界的药味,那药味我可是太熟悉了。刚出去那几年,我吃那样的苦药可吃得太多了。所以我不想让英哥跟着我一辈子都把心空着,英哥是个多好的女人啦……

可你为啥又把她卖给雪强,难道你不知道雪强也跟你一样?雪果打断陈小路说。

陈小路说,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说不定哪一天那毛病就有药可治了。

雪果眼睛一亮,问,真有希望?

陈小路说,你没听说现在连癌症都能治吗?

雪果说,那是吹牛哩。

陈小路说,先吹着牛,后来说不定就真行了。

雪果不作声了,现在说能治男子不育的也比较多,虽然那些人好像并没有真正治好过一个不育的男人,但雪果想陈小路说得对,先吹着牛,说不定后来就真行了呢。雪果这样想着,心里就走进一丝凉爽。一直像给茅草塞得满满的,满得他时时都感到要窒息的心腔突然间有了一丝轻松。雪果说,说说田妮吧,你把她带回来是不是也想过要让她做你的媳妇?陈小路把一股白烟吐成硬硬的、直直的,然后点点头。雪果又问,还是因为不想害了她才答应把她给我?陈小路扔掉烟头,说,你不相信是吧?其实我也不大相信我这个人。我也不知道我这个人整天都想的是些啥,我一时是狗,一时又是人。雪果说,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当是听了几声狗叫吧。陈小路说,什么意思?雪果说,我不买田妮了,你让她跟你吧。陈小路说,我不会这样做的。雪果说,你又有啥想法了?陈小路说,我想去找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雪果说,我也该去找个带着孩子的寡妇。陈小路说,我不是说你们还年轻着,还有希望治好那毛病的吗?雪果说,那我就该等着雪朵。陈小路说,那万一又治不好呢,你不是又害了雪朵?这下,陈小路又把雪果推回到绝望中了。陈小路说过了才觉着了自己嘴臭,急得差点儿给自己一个耳光。他说哎呀,到底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我走了。说着就真走了。

陈小路没走多远,雪果追上来了。雪果说,大哥,我要田妮。

陈小路点点头,说,行,大哥不要你的钱,大哥就当给你和田妮做个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