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作民租下房子让雪豆和山子上学以后,她只去过一次城里。她不知道去哪里找李作民,因为李作民说过他已没在原来那家饭店里干了。她打算到李作民住的地方等,她想她等到天黑总是能把李作民等回来的。等待的时候,她还可以好好地打算打算。该怎么把这些事情跟李作民说清楚,从哪里开始说起,都是要打算打算的。那是多难启口的事情呢。
她来到李作民住的地方,发现门并没上锁,就推门进去了。但屋里并没有人,倒是满屋子都是腐臭味。再看那床,哪是床呢,比狗窝还脏哩。她知道雪山傻了以后还和李作民住在一起,她想这应该是雪山住的地方吧。她掩着鼻子去推里间的门,推不开,一看,锁着的。她又不想在这间满是臭气的屋子里呆着等,于是,她走出门,在门口坐下来,安了心等。
中途,雪山回来了。开始,她还不知道那是雪山。雪山的衣服成了一面一面的旗子挂在身上,雪山的身体已经看不到肉色,雪山像传说中的野鬼。等雪山走近了,她闻到那股和房间里很相似的臭味了,她才认出那是雪山了。她喊,雪山。雪山看了她一眼,但雪山没回答她。看雪山的样子是不知道她是谁,不认识不要紧,有时候傻子也会跟一些不认识的人说几句。可后来她发现雪山是很想睡觉了,才不想理她,因为雪山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就兀自进屋睡下了。
她想不明白,桥溪庄究竟是怎么了,傻的傻,疯的疯,男人还全得了那见不得人的毛病。
她还十分清楚地记得,她还是半大姑娘,李作民也还是半大男孩的时候,李作民告诉她,说他们家也在桥溪河上面修了房子,他们家也要搬下去住了。她和李作民虽不是一个村的,但他们上学是上的同一间学校,放牛放羊割草都会碰在一起。后来,她不上学了,他们就由最先的碰在一起变成相约在一起。这时候,李作民总是喜欢把一些他认为是重要的事情告诉她。他们周围在桥溪河上面有地的都把房子修到了桥溪河上边去了,李作民家在那里也有地,所以他家也去那里修了房子,准备往那里搬家了。她知道这些人要往那里搬是看上了那里是公路边上,同时还有一间厂在那儿,到那儿住着找钱肯定比在只长庄稼和树的山坡上容易。她还知道李作民这样跟她说的意思,是在向她表白他家的优越条件,是想她长出嫁给他的心思。李作民跟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就坐在她对面,他们都背着一个比身体大好几倍的背篓。他们常常是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背篓倒下来,当凳子坐下。他们面对面坐着,离得不近也不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拿镰刀在地上挖。身边的草给他们砍得稀巴烂,草根也刨没了,地也给挖得伤痕累累了,他们还没有要起来走开的意思。李作民说这话的时候先是挖着一根草,后来就把挖起来的那根草放在嘴里咬,一边嚼草一边看着她。她就笑起来,说,你是牛啊?李作民不好意思地把草从嘴里拿出来,说,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哩。她说,你家真要搬也跟我没关系呀,假的真的关我什么事呀?李作民急了,那时候的李作民一急脸就红,红得跟成熟的油桐疙瘩差不多。李作民说,我的意思你不懂啊?她说,我不懂。她其实是懂的,但她就是要说不懂。李作民说把话说明白一点,你想不想也去那里啊?她说,我们家又没去那里修房子,我想去也不能去呀。李作民说,你长大了嫁到那里去呀。她说,我嫁给那里的河水呀还是厂啊?李作民说,不跟你说了,说半天你都不明白。她哧哧笑起来,说,你把我当傻子哩,你那点儿心思谁不明白呀。李作民不信,问,真明白了?她不答理他,一个劲儿地拿刀挖着地。但她的这种不答理正是告诉李作民,她是真的明白了。李作民就说,我们以后可以进厂打工,爸们说了,桥溪厂旁边全是我们的地,厂里用石头用泥都得在我们地上取,我们要去厂里当工人他们不能不干。那天,李作民把桥溪厂当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气球,他把他们的未来拴在这只气球上作了好一番描绘。
后来,她真嫁给了李作民,也如李作民说的,都进了厂当工人,可是他们却没有看见那个被拴在色彩斑斓的气球上的未来。她进厂当了粉泥工,日子被裹在厚厚的尘烟里,弄得她成了矽肺病人,人早早地成为一根枯草。李作民虽然在厂里煮饭,但也因为她得病而丢失了这份轻松的活儿。再后来,桥溪庄出了那么多怪事,这些怪事一件也没放过他们家。
她不知道,李作民已经很久没有回这地方住了,雪山总是把屋子弄得臭气熏天,他就不到这里来了。先前,青梅经常来打扫,他在这里还呆得下,后来青梅给她男人拉回乡下去了,再不让她来这里打杂工了,这房子就没人打扫了,就越来越臭了,他就又住到饭店里了。饭店里那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的空间,但那里没有让人窒息的恶臭。她不知道李作民是因为想到雪山应该有个栖身的地方,才把租来的这房子留着。
不见李作民回来,女人只好求助于雪山。她费力地跟雪山说,要他带她去找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李作民。雪山仿佛听明白了,冲她点了头就朝外走。走了几步,他还回头跟她说,我们去找。可刚走到街上,女人就不敢跟雪山走了。她突然明白雪山是个傻子,一个傻子怎么能带你去找人呢?他自己一天是在哪里他还不一定知道哩。她看雪山直直地朝前面走,她就停下脚,又回来了。她没睡好觉,她还很饿,她感到全身的力气都给蒸发掉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去找李作民,她想到了房东。房东知道她是李作民的女人之后没有立即告诉她李作民在哪里,而是质问她什么时候才把那傻子撵走?在房东好一阵激动过后,她才知道,房东很讨厌雪山这样一个傻子住在他的房子里,都跟李作民说过好多次了,说要租房就不能让个傻子在里头住,要不就退房。但李作民说他也知道雪山那样子住在这里实在是很不恰当,但他一时又不知道把雪山放到哪里。房东说,那又不是你们儿子,为什么不把他撵到其他地方去呀?她说,你叫他怎么忍心撵他呀,他虽不是我们的儿子,可也是我们庄上的一个孩子啊。房东说,你们不忍心就想让这个傻子在我们这儿呆一辈子啊?弄得我的房子都没人来租了,要不你们全把我的房子租了,或者全把我们的房子买了,你们全住上傻子都行。她觉得好生难堪,心里骂李作民,想立即见到李作民,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房东还扭住雪山的事不放,说雪山虽然是个傻子,却撵都撵不走,关门又关不住他,他见门关着就砸门。说今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雪山带走,而且要保证决不让雪山再来这里了。女人心里乱,没心思管雪山的事,但她迫切地希望见到李作民,于是她说,你们先让我找到李作民,我们再来带这个傻子。
大概房东觉得的确得让她找到李作民才能解决他想解决的问题,不说傻子雪山了,说李作民做工的地方。房东跟她说得很详细,但她却听得一头雾水。她进城的经历太少,城市又太大,她哪里知道从哪路到哪路,哪里又有个什么超市,哪里还有个什么广告牌?她跟房东说你别说了,你把我送到他那里去吧。房东觉得她的得寸进尺很可笑,脸上扯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她说,你说半天我还是不知道在哪里,你要不送我去,你这里的这个傻子谁来管呀?房东嘴里说,不管?跟你们打足了招呼,你们还不管我们就叫个车把傻子接到不见人的地方扔了。但他还是把她带到李作民的饭店里去了。
房东带她见到李作民时,房东没容她跟李作民搭上话就很不客气地冲李作民说,你躲着也不行啦,我们赶不走那傻子啊,我们把他拿车拉到郊外扔了,他又跑回来了。还得你想办法呀,你得赶快把那个傻子弄出去呀,要不然我就要到法庭告你了。李作民把一颗全是汗水的头点成鸡啄米,嘴里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定一定。房东就说,今天吧。或者最多给你一天的时间。这样,房东才走了。
女人这才逮到了说话的机会,可她一下子又忘了该从哪里说起了。本来刚才都想好了的,可房东在那里说傻子的事,就把她想好的话岔跑了。
李作民等不及女人慢慢再想。李作民问女人来找他做啥?这一问,女人的泪就下来了。女人说,你回去看看吧,两个孩子都疯了。李作民觉得头顶一个响雷,差点儿没站得住。两个孩子,都疯了?李作民突然觉得很冷,打起了摆子。女人把涕泪涂得一脸糊涂,语不成声,回去看看吧,雪果,雪果,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用哭来代替。李作民气息发飘,抓住女人,虚弱地问,雪果怎么了?女人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李作民怀里,把整张脸都闷在李作民怀里,说,雪果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