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白芍不想留在王家接受巫香桂,另一个负担巫香桂的候选人就应该是牡丹。巫香桂是她母亲,她有尽孝的责任,但前提必须是牡丹还认她这个母亲,还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实际情况是,牡丹把她父亲不得好死的责任全部枷到了巫香桂的脖子上,恰似巫香桂做下的罪恶全部被枷到了王土的脖子上一样。她没有去寻思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而是只想到母亲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么,她因为深爱父亲而仇恨一下巫香桂也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红杏不提出由自己来照管巫香桂的话,牡丹会不会依然不管不顾,事实是红杏已经那样做了,假设就没有必要了。白芍要改嫁,牡丹又恨着母亲,红杏就说,我来管吧,反正我们还在一间房子里住着,就跟以前一样的。人人都认为变化是天翻地覆的,只有她认为还一个样。因此白芍不得不表示惊讶,她冲妹妹瞪起她的猫眼问,你是真傻还是脑袋一时出了问题?
姐姐有猫眼,妹妹也有,姐姐瞪,妹妹也瞪,红杏说,傻也好,脑子出了问题也好,我不会像你那样狠心。
白芍说,我不是狠心,是我们必须这样做。
红杏说,啥子叫必须?又没哪个逼你改嫁。
白芍说,你咋还不明白,我不是嫌弃她傻了,是因为她是地主婆。
红杏用她那特别的声音发出“嚯嚯”冷笑,说,你不也是地主的二婆子?
白芍的脸色很难看了,猫眼的周围全是风云。看起来,她必须扇红杏一耳光才能解气,但后来她并没有那么做。她的气神秘地消解了,比如她会气功的话,她是能轻松排解这种瘴气的,但好像谁也没听说过白芍会气功。反正她突然间就不生气了,突然间脸上就风平浪静了,就像红杏刚才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并没有冲她冷笑过。她说,所以我才要改嫁,改了嫁就不是地主婆了。
红杏说,你原来想当地主婆想得要命,为了你能当成地主婆,王土爷断了一根肋巴骨,王虫也弄得无家可归,连他爹都得逃到上游去躲起来,现在你又害怕当地主婆害怕得要命,我看你才是脑子出了问题。
白芍终于不能保持平静了,她喊了起来,现在当地主婆就活不成了,你怎么就跟个瞎子一样看不清情况呢?你是瞎子,不是聋子吧?我讲给你听你还听不进去?
白芍的气原本并没有从她的脑顶变成一股黑雾升腾到天边去,而是一直藏在丹田,现在它们正和白芍新生出的气一起爆发,使白芍暴躁得像只发了疯的猫,奓起全身的猫毛,恨不能把自己鼓成一只老虎那么威风。她砸了手边的一只碗,还踢了正熟睡的狗一脚才愤愤而去。
为了攻克王虫这道难关,白芍开始谋划并逐一实施她的战略。她没有当过将军,但她想试着做一个不错的士兵。王虫在洗衣服,一只左手在盆里搓得很艰难,她立即过去并把活抢了过来。王虫鼻翼翕动,问她是什么味儿。白芍有意搽了雪花膏,并且自认为王虫会喜欢。她得意地问他,香吗?
不料王虫不仅不喜欢,而且显得很讨厌。他一下子就抢过了水盆。看起来他很害怕白芍把雪花膏沾到了他的衣服上。他说你赶紧带着这身臭味走开,我的衣服不需要你帮我洗。白芍显得很茫然,她不知道明明是香的东西到了王虫这里怎么就变成臭的了。王虫只好做一些解释,他说,我讨厌那种资产阶级的腐臭味。这是一个新概念。白芍以前只知道它是雪花膏,是女人用的东西。但既然王虫让她长了见识,她也很乐意接受。搽雪花膏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王虫喜欢,既然王虫不喜欢了,那也就没必要搽了。她当即就在王虫家舀水把雪花膏洗净,并重新去抢王虫的活。她说,我洗干净了,你闻闻,我现在没有那种臭味了。她把身子凑过去让王虫闻,王虫依然显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王虫说,你最好少到我这里来晃。王虫征求过革命的意见,白芍这样的人是不被革命待见的,王虫又不愿违背革命,所以他只能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白芍的身体。
白芍说,你怕啥子?你们不就是打我们这种人的吗?我们不是已经给你们打倒了吗?现在,我是你的下饭菜,你还怕啥子?下饭菜就等于俘虏,白芍的意思是,现在她已经被王虫征服了,是他的俘虏了。
白芍的话有道理,但王虫是军人,他不能不比白芍更懂俘虏。俘虏如果不愿意投诚,那就还是敌人。俘虏如果只是假装投诚,或者说投诚只是为了暂时给自己找一个栖身之处,那就更可怕。
王虫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扭曲的表情,仿佛有很多种表情正在为争夺他的脸打仗。他说,我见过脸皮厚的,但没见过你这么厚的。
白芍说,女人脸皮厚点儿怕啥?
王虫说,你到底啥子意思?
白芍说,你不会因为这些年没沾过女人,就把女人的德性都忘了吧?女人往你跟前凑,你说还有啥意思?
白芍在向他表明投诚的愿望,而且她总在他面前提女人,她想诱导他只在意身体,而忽视灵魂。这样她才有被接受的希望。在她成功的诱导下,王虫的脸上开始浮起邪恶。他盯着她的脖子,**邪地想象如果自己的嘴巴吻到上头的话会产生多大的快感,所以他说,我就奇怪你这些年咋一点都没变呢?皮肤跟以前没啥两样。
事情终于打开局面了,白芍在窃喜之余,不断地调试着目光,尽量让它像舌头一样潮湿而撩人,它舔食着王虫脸上的邪恶,同时又用温润的口水在王虫的脸上滋生更多的邪恶。
白芍说,走吧,我们到你房间里去。
王虫像一条巨蜥,在吞吃猎物之前拼命地繁殖着邪恶的细菌,并让它们活跃在口水里,跟着口水一起流出嘴巴外面,丑陋地挂着。而白芍,同样是一条巨蜥,而且同样打着吞吃王虫的主意,因此她也在拼命繁殖邪恶的细菌。白芍甚至更主动,更具攻击性,在对方还没出手前已经舔了一舌头。这一舌头把细菌成功地投放到了对方的身上,它们像侵略者一样正在对方的领地上狂欢,并且趁机削弱着对方的耐性和力量,即使主人不把它打死,它们也要把它毒死。一场生死搏斗就在眼前,可没想到王虫突然熄火了。王虫的脸都青了,脖子上凸起好几条青筋,而且白芍那不知羞耻的眼睛还看见他裤裆里的蠢蠢欲动了,那不要脸的器官把王虫的裤子顶得老高。但白芍不知道他的身边还站着革命,关键时候革命给了王虫及时的提醒。他显然是强制熄火。因为身体一时不能适应这种急刹,王虫把一时不能完全退去的邪火转换成支持他坚持下去的能量。这还不够,他便努力让自己看见自己的荣光,看见自己灵魂的外衣,它的夺目能把自己和白芍的差距照得很清晰,同样也把自己一直以来对白芍的憎恶,和对一个地主婆的仇恨照得很醒目。
他很成功。到最后他不仅身体里平静了,语气也相当平静。他说你回你那边去吧,你要记住你是一个地主婆哩。
王虫让白芍看到了他的不凡,他果然不一样了。这反倒使白芍更加期待,更加寄予厚望。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越难得到的东西越是有吸引力。白芍一点也不气馁,她觉得这样一个王虫更值得寄予期望。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还没有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