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罢早饭,收拾停当,山妹就准备去开保健站的门了。所谓保健站,实际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药架,和打针用的器具、镊子、药棉和一些简单的西药。就设在她家隔壁那间屋里。
山妹准备去隔壁屋开门之前,提着暖瓶,来到乡哥儿床前,把乡哥儿的专用茶缸里昨晚留下的残剩茶水倒掉,又用开水刷洗了茶缸,放上一撮新的茶叶,沏上了一缸新茶,放到床边的多用床头柜上。然后,埋下头去,轻声问道:“我准备上班去了。你是看看书呢?还是听听音乐?”
“听听音乐吧。”乡哥儿正在翻一本杂志。他这样回答山妹。
“放录音带?还是开收音机?”
“你把收录机提到这床头柜上来吧!”
山妹把收录机搬到床头柜上,又选了一盘抒情歌曲的录音带,装了上去,正准备去按按钮,“喳”的一下,乡哥儿已先伸出手去,按下了收录机上的按钮。霎时,一阵甜美的歌声,从收录机里传了出来。
年轻的朋友们
今天来相会
**起小船儿
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春光惹人醉
……
在悠扬、优美的歌声中,山妹走出了住舍,去保健站开门上班去了。
山妹的保健站建立起来后,工区医务所的换药房,显得清闲多了。人们一般的小伤小痛,打针换药,都到山妹的保健站来了。不仅小伙子爱奔这里来,而且大娘婶子们,有点什么小病痛,也爱来找山妹。因为山妹不仅有一张使小伙子们着迷的漂亮的脸蛋,而且有一张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亲切的甜蜜嘴巴,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善良的、体贴人的心。有人评论说,就是骂人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也是甜的。因此,她这里每天从开门到关门,总是人不断,终日热热闹闹的。前来光顾的人,多是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他们中间有些确是在工作中不幸弄伤了。有些呢,那就很难说了。过去,一些坚强的小伙子,破一点皮是从不当一回事,根本不上医院敷药的。如今不同了,破了一小点儿粗皮,也寻到保健站来了,凑到山妹跟前来了……有时,乡哥儿在隔壁按电铃,有事要山妹过去。山妹忙得抽不出身,一些破了点粗皮跑来上药的小伙子,就主动跑过去,走到乡哥儿的床边,或倒开水,或端便壶小便大解,不怕苦,不怕脏,服务得热情、周到。
保健站开办以后,山妹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多了一些东西,心里充实多了。站到这药架前,为小伙子们的伤口换药,为大婶子们打针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一种特别轻松之感,甜美之感。感到生活真美好。
当然,生活是不会永远平静的,姑娘的心也不会永远平静的。这些日子来,新的生活浪头,澎湃在山妹的心头。每天,她在这里,要接触多少惹人注目的小伙子!如果说,在斑竹寨的时候,她还是养在深闺的话,那么现在她已走出闺室了。想想看,一天从早到晚,多少异性情切切、火辣辣的目光舔着她的脸,舔着她的身。她走到哪里,前边、后边、左边、右边,都有小伙子的目光在盯着她……这些,象一股巨大的冲击波,搅动了这个纯洁的、天真无邪的山村姑娘平静的心房。每天,当她关门收班,回到住舍,来到自己和乡哥儿的床边的时候,她就陡然间象失落了身上的许多许多东西,变得一无所有,心里象一个收了操的兵营里的大操场,空落落,身上的骨头象散了架一样,全身软得没一点劲。
异性间,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有一种互相“勾心”的力量。我们的前人,把这种互相“勾心”的力量,科学地总结为“异性相吸”。聪明的小伙子和姑娘,懂得这种“奥妙”,善于运用自己的性别为自己服务。走进商店,你是姑娘,那么最好是找小伙子买货。去理发,你是小伙子,最好找姑娘理发。这样,一般地说,对方的服务态度会好些,热情些。调皮、大胆的“三百五”吴冲冲,就曾偷偷地做过试验,他去理发,找的一位姑娘理发员。当他躺在转椅上让姑娘刮脸的时候,他用自己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埋头给他刮脸的姑娘的眼睛,姑娘给他刮脸的动作轻巧极了,也细致极了。连耳朵孔内、眼角角里,都细心地刮到了。他一直用眼睛这样盯着对方,终于使这个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姑娘,报他以甜甜的一笑……我们的山妹,不仅仅是姑娘,而是一位画一般美的姑娘,有别的姑娘用任何高价也买不到的先天的条件,从她身上生发出的那种力量,你就可以想见了。每每,小伙子们用火热的目光盯着她的时候,山妹总是低着头,不敢正视对方。但是,好象有一种特殊的生物电波使她能够感应到,哪一位在大胆地正视她,而哪一位则在偷偷地瞟着她。她也想看看对方,但是她缺乏勇气,好象自己已失去了这种自由。如同一只笼中的鸟,不能自由自在地展翅于这种感情的太空了。
无论是在村寨里,还是进矿以后,应该说,她接触了许多许多小伙子的目光,也见过不少不少的小伙子对她笑过。真正使她动心,使她心里痒得慌的,没有。唯有他,能在她的心里生出这样一种感觉来。每当接触他的目光,每当见到他的笑容,她的心就不平静了,就八面进风了,就麻酥酥、怪痒痒的了。这是谁呢?她不能说出来,这是她心的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呵!
有时,她也想想乡哥儿。可是,一想他,她的心就缩紧了。而且,这种感觉,在她的心里愈来愈强烈了。尽管,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老实人,信得过的人。她从内心深处同情他、怜悯他。因而,她也就尽心尽意地照料他。在他面前,她总是显得很平静,很坦然,从不把这种惆怅的情绪流露出来,总是对他一脸笑。然而,她越是这样做,她的心里就越是痛苦呵!
她多么渴望,自己能象薇薇和黎黎,能象世界上所有幸福的姑娘们一样,能大胆地迎接小伙子们的目光,能认认真真地挑选自己的意中人。她觉得自己当初真糊涂,为什么这样……是一种什么力量推着她走上这么一条路、而且以后还将继续走下去的呢?她说不清。她真希望属于自己的那种自由,回到自己的身上,而且永远不离开她……
开门才几分钟,前来打针、上药、换纱布的人,就挤成一堆了。
“山妹医生,你好!”
“山妹医生,请你敷点药。”
“山妹医生,昨天在医务所开了几针青霉素,上医务所太远了,这几针就要麻烦你了。”
“山妹医生……”
外面,响起了一片小伙子的讨好声。本来,山妹连个“护士”的资格都还没有取得,可是,却早已被他们捧为“医生”了。
隔壁屋里,不时传出来清新悦耳的歌声,还是那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山妹为一个小伙子打完了一针青霉素,抽出针头以后,她一边用镊子夹着一团药棉,为他揉着屁股上那进针处的肌肉,一边轻声细语地问:“我打针技术还差火,痛不痛?”
“不痛,不痛。”小伙子连连说。“医务所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抵不上你。你的手真轻巧,针头都抽出来了,我还以为没有进针哩!”
“看来,不一定要当官。长得漂亮的人,也有人拍马屁。”有人笑了。
“伙计,猴子笑什么兔子冒尾巴。你跑到这里来打针做什么?还不到医务所去打?”打青霉素的小伙子不服气,扯大嗓门反驳起来。
这时,一个脸上划破了一道口子,来这里搽点红药水的人,以为自己横竖不打针,可以放肆挖苦别人一下。于是,他连忙插嘴道:“别说了,别说了,还不都是想要山妹医生来摸摸自己的屁股!”
“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山妹的脸涨红了,连连说:“现今都兴五讲四美,把要讲出来的话先放在口里洗一洗吧!”
被挖苦的人,当然不服气。一个脑袋转得特别快的矮个子青年,马上冒出一句有力的话来:“我们不过请山妹医生在屁股上打打针,你呢?还要请山妹医生到屁股上搽药水哩!”
众人转过头去,看了那个脸上划了道血口子的人,笑得一个个伸不直腰来。山妹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哈哈哈……”突然,隔壁房里,冲出来一阵响亮的笑声,笑得很粗犷,很豪放。
“谁在笑?乡哥儿?”有人在问。
“不是吧。”
“不象。”
“这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呀!”
众人议论起来。接着,有人问山妹了:“谁在你屋里呀?是不是你家爷来了?”
山妹没有回答,脸色阴沉下来,她知道,那是乡哥儿在放那盘笑声磁带。这些天,山妹观察出来了,乡哥儿心里也不好受,心里一烦躁,他就专挑这盘笑声磁带来放。显然,刚才大家的某些话,刺激了他,他的心里烦,心里乱,心里火,又挑出这盘笑声磁带来放了。
这时,等候打针、换药的小伙子,又嘻嘻哈哈地说开来了:
“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没有山妹的巧!”说这话的是外号“三百五”的吴冲冲。
“心呢?也没有山妹的好啦!”
“……”
“嚓”的一声,隔壁房里的收录机停了。山妹的心,不禁重重地往上冲了一下。她抬头扫视了大家一眼,恳求似地说:“你们的嘴巴不累呀?请你们闭合歇一歇吧!”
听了山妹这话,不少小伙子吐了吐舌头,闭住了嘴巴。
门上的电铃,奏起了悠扬的乐曲。这是乡哥儿在喊山妹了。
山妹正在为一个大嫂子的七、八岁的小孩打针。电铃响了,针头刚扎进去,抽不开身。大嫂子只好代替她进了乡哥儿的卧室。
“乡哥儿,山妹正在为我伢子打针。你要做什么?我来帮你。”
乡哥儿脸憋得通红地望着大嫂子。
“要喝开水?”
“不!”乡哥儿很烦躁地吼道,“你、你叫她来。”
大嫂子只好知趣地退了出去。
“山妹,乡哥儿红着脸,不肯对我说他要干什么,他是不是要小解?还是……”大嫂子的脸也微微红了。
山妹为这个伢子打完针后,放下针筒,正准备走进自己和乡哥儿的卧室去。刚出门,她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她看到前面不远,有人朝这里匆匆走来了。
那是李小丁,前天他的手指头在井下砸破了,由山妹替他上了两次药,包了两次纱布了。现在,他准是到这里来换药的。
二
乡哥儿的心里,象火烧着一样。他不安地在**翻动着他那上半个身子。隔壁房里,不时传来俏皮小伙子们的笑声和对山妹的赞美声。有些话,象刀尖一样刺着他的心。开始,他还能静下心来听音乐,还能使自己从优美的歌声中获得一点美感,忘却自己现实中的处境,进入另一块艺术天地。渐渐地,悠扬甜美的歌声,在他的耳边变幻成一声声怪叫了……
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牛犊般壮实的小伙子。在矿井里,象一条蛟龙,一只猛虎。他也是一个血肉之躯,别的小伙子具有的各种欲望,他都有,甚至比别人还强烈。他渴望着有一个美丽、温存的爱人,渴望着得到女人的抚慰,得到女人的温情,得到……记得第一次和那位列车员姑娘接触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种情感,真是难与人言。如果他胆量大一点的话,真无法预料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如今,他有了一个比小红更漂亮、心地更好的爱人。每天,她照料着自己的衣食住行,是那样细心周到,那样关怀备至,那样体贴入微。夜晚,她躺在自己的身边,抚摸着他失去知觉的下肢和没有失去知觉的上身。他身上,却没有那种在异性面前躁动不安的男性的热血了。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和小红接触时的情景,自己二十岁时在家乡和一位姑娘在一块茶山里交谈时的心里的那种热劲。他想把那种情绪、情感、把那种热血,追回来,追回到自己现今的身子上来。然而,一次一次的努力,都使他失望了。自己和这样漂亮的新婚不久的堂客躺在一起,却没有男性的激动,没有美感和快感,只有一种冷静的、对她细心周到地照料自己的感激之情。
没有开办保健站时,山妹整天在家陪伴自己。有时,她开开收录机,放放音乐;有时,他和她,都翻翻杂志、报纸;有时,她服务员般来到他的床前,问问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晚上,打开电视机看看电视新闻,听听相声。虽然,房子里的气氛也是压抑的,不轻松愉快的。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不乱,不慌,踏实。
保健站开办以后,山妹变得活跃了,眼睛里光彩多了,口里不时哼哼歌曲了,脚步轻盈了,脸上笑得自如、真实了,而乡哥儿,却一天比一天烦躁、焦虑、怅然和局促不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嫉骚扰在他的心头。
隔壁房里,只要门开了,从早到晚,都是小伙子们开心的笑声,和山妹甜润的回话声,不时还夹有山妹微带娇气的嗔怪声。小伙子们的笑声,有些,他熟悉,听得出;有些,他不熟悉,听不出,这些声音,编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把乡哥儿的心越裹越紧。她仅仅在矿医院里干了不到两个月,有什么技术?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挤到这个小小的保健站来?挤到她的面前来呢?他们怀着什么目的?安的什么心?没有开办保健站前,他觉得山妹在这间房里过得枯燥,过得闷。她正是唱歌的年龄,她也有一副天赋的歌喉,然而,却听不到她的歌声了。每天象一个旧时的小媳妇,或在自己床前忙来忙去,或呆坐房中看看报纸杂志,或无话找话地和自己说点什么。他对她生出同情之心了。因此,当李小丁建议山妹在隔壁房里开办一个保健站时,他同意了。没有想到,这个保健站,把自己的心搅得这么乱……
“我也是小伙子啦!我也是男子汉啦!”听到隔壁房里小伙子们讨好般地冲山妹欢笑,赞美山妹时,乡哥儿在自己心里发疯般地呼喊着。前天夜里,保健站关门了,李小丁却带着一只流血的手来了。山妹立即出门,到隔壁房里,为李小丁包扎去了。好久好久,她还没有过来。两人在说着什么,声音很低,隔着一堵墙,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越是听不清楚,乡哥儿心里越是莫名其妙地骚乱,莫名其妙地生气,莫名其妙地生疑。
山妹把李小丁送出门去,好象还陪伴他走了一段,然后,才回到这屋里来,乡哥儿的脸色阴沉沉的,难看得很。他不耐烦地一下要小便,一下要大解。山妹依顺着他,不厌其烦地为他忙乎着。
夜深人静,山妹躺到了他的身边。猛然,他双手搂住山妹,嘴巴在山妹的脸上胡乱地吻着,口里喊着,声音虽然不大,气却很粗:“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山妹木然地,象失去知觉似地,任他吻,任他如何动作。眼角上,却淌出了泪水。
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一种不是人体本能的冲动,不能给别人什么,也不能使自己得到什么。如果能得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更大的痛苦。他用手摸摸山妹的脸,见山妹淌泪了。他呢?也淌泪了。
这时,隔壁屋里,又是一阵小伙子们的笑浪。不时还夹杂着:
“咱们山妹的手真神呵!摸一摸屁股,就什么针钻进去都不痛了呵!”
“山妹你就给多摸两下,多钻他两针吧!”
“哈哈……”
笑声带起一股热血,躁动在乡哥儿的周身。他实在听不下去这歌声了。一种变态心理,使他压上了那盘笑声磁带,开到最大的音量,让各种各样的笑声,在收录机中爆发出来,用以来压倒、淹没隔壁房里传过来的刺得他心儿痛的笑声。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关掉收录机,按响了电铃。大嫂子进来后,他把她赶走了。他气恼地要大嫂叫她来,叫她到自己的身边来……
三
她来了。
李小丁也跟着进来了。今天,他到矿图书馆给乡哥儿借来了几本新买来的书,有长篇小说,有历史故事集,有世界珍闻录。李小丁走到乡哥儿的床边,把这几本书递给乡哥儿。
乡哥儿冷冷地接了过去,冷冷地放下。他的脸色阴郁、眼睛发红。
“你要做什么?”山妹走到床前,细声细气地问乡哥儿。
“我、我要解手!”乡哥儿气恼地,极不耐烦地冲出一句。
李小丁只好退出门去。
山妹的心很沉重,但她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象往常一样,动作敏捷地端来了便盆,准备去为乡哥儿解裤带。乡哥儿却生气地把她的手扒开了:“我不解手!”
“那你……”
“我心里有火!”
“那你就熄熄火吧。”山妹依然是那样轻声细语。
乡哥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大一会儿,李小丁重新进屋来了。见到这情景,他走上前去,宽慰乡哥儿。他俩是同一年入矿的,又曾经在一个采煤队滚打过。多年来,相处得比较好。尽管,这几年,李小丁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成了山枫岭一千七百多名矿工的头。但是,他对乡哥儿,依然象过去一样亲密。亲自为他的卧室“革新”多次,大大提高了他卧室里的“现代化水平”。乡哥儿负伤以后,无论是住在矿医院,还是回到家里来以后,他都经常来看看他,说几句暖心的话儿。
“乡哥儿,什么事使你心里烦呀?”李小丁问。
乡哥儿不做声,鼻孔里的气,一股比一股粗。
“能不能对我说说?”
一层密集的汗水,从乡哥儿的额头上渗出来。
“有什么,不要憋在心里,吐出来,你才舒服啦!”李小丁进一步劝慰乡哥儿。
“小丁,把这保健站关了吧!”乡哥儿猛地冲出一句。
“关保健站?”
“关!”
“为什么呢?”
“我心里烦!一天到晚,嘻嘻哈哈……”
李小丁听出一点什么了,他没有再问。山妹呢,低头站在一边,一句话也没有说。房子里的气氛很沉闷。
“好吧,我和工区的几个头头研究研究吧,你也和山妹打个商量吧。好不?今天,是不是让山妹为我这手上的伤,换一次药呢?”
乡哥儿轻轻点了点头。刚才,他话出口以后,看到山妹把头低了下去,他又后悔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发这样的无名火?山妹哪一点对自己不好?端屎端尿,从没半句怨言。李小丁哪一点对自己不好?有时一天来看自己两次。自己生活上的许多不便,他都想到了。工区这么大一个摊摊,一千七、八百口人啦,多少事情要他去拿主意,去动脑筋,多少工作要他去组织、去部署呢?可是他还是挤出时间来,亲手为自己做这样的多用床头柜,又亲自安排人去购买残废人的摇车……我为什么不懂礼、不领情、不知足,不……他真后悔刚才自己不应该发这样的火呵!乡哥儿的心情,是多么的复杂,多么的矛盾呵!
山妹和李小丁回到隔壁的保健站来了。乡哥儿刚才这一闹,等在这里打针、上药的人,都知趣地走了。现在,保健站里,只有李小丁和山妹。
山妹微微低着头,坐在李小丁的对面,轻手轻脚地为他解着伤口上的纱布。李小丁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身段,看着她那为自己的伤口解纱布的手。心里,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在不住地翻腾。
在金龙口煤矿,姑娘们都在偷偷地传:李小丁是一只傲慢的公鸡。没有一个姑娘,他看得上眼。然而,这只傲慢的公鸡,也有拜倒在别人裙下的时候。这个“别人”就是山妹。当他们在那个岔路口,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心就波动过。后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矿上出面,以招工为条件,把她“分配”给乡哥儿了。当时,他感到这种做法不对。然而,矿里这样做,在井下青年工人中是能引起震动,是能起到某种积极作用的。他也就沉默了,没出来说什么话。山妹来到矿里后,他也和其他小伙子一样,爱到山妹面前露露面,瞅她几眼。有时到山妹面前呆几秒钟,不说一句话,也觉得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满足,是对他自己纷乱的心的一种安慰。只不过,他把这种情思,牢牢地埋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罢了。他觉得,乡哥儿是自己的朋友,“朋友妻,不可欺”,他应该尽到某种保护的责任。也许,他们的这种结合,不一定道德。但是,如果自己生出非念,做出对不住朋友的事,那就更不道德了。人的道德,在人生的价值中,是占着重要的比重的呵!
他把自己的这一丝情,这一丝意,严严裹住,热情地关心着乡哥儿,也关心着山妹。他知道山妹长期陪伴在乡哥儿的床边,心里一定很寂寞,很沉闷,很孤独。于是,生出一个主意来让山妹开办保健站。让生活的热浪,来暖和她冷却了的心胸。没有想到,他这样做,却又刺激了乡哥儿,遭到乡哥儿的反对了。这两者之间,如何取舍?支持谁?反对谁?保健站是关门?还是继续开办下去?李小丁感到为难了。
“山妹,这保健站……你看呢?”李小丁轻轻地问山妹。他在“保健站”后面,用了一个删节号。山妹当然听明白了。她半天没有说话,热泪,却渐渐地注满了她的眼眶。
“你、你……不要急。我再做做乡哥儿的工作,还是办下去吧。”李小丁头一次见山妹流泪,慌了神,连忙安慰她说。
山妹扬起头来,想看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李小丁。头一抬,眼眶里的两颗热泪,就忍不住地淌出来了。沿着她热辣辣的脸腮流了下来。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想哭。你就好好哭一场吧!”李小丁望着山妹,低低地说。此时此地,他的大嗓门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