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弯弯》的成功,极大地调动了我的创作积极性,迎来了我创作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
我接连写了几个中篇小说之后,忍不住地把自己一部曾经写了三稿,已在抽屉里搁了三年之久的一部长篇小说的稿子,从屉子里清了出来。
手一触到这部稿子,我的心就热辣辣起来。多少多少往事,潮水一样涌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部稿子,是刚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在矿山那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很困难的情况下动笔的。第一稿只有19万字,第二稿写成了26万字,第三稿就到30多万字了。这每一个字,都是我在与寒冷作对、与坟虫作对的情况下写下的啊!
我尤其忘不了编辑高彬同志,为这部书稿,断了一条腿,付出了血的代价!
那是1979年2月,当我把第三稿寄到湖南人民出版社,不久,这家出版社就给我所在涟邵矿务局党委写来了一封信,为我请一个月的创作假,修改这部书稿。矿务局党委也很支持我,欣然准假,而且在时间上放宽尺度,要我尽心修改,改好为止。我正准备离开矿山去长沙的时候,又接到编辑老高的来信,他将于某日到矿山,与我面谈修改意见,并一起研究修改方案。我把准备好的行装放下了,盼着老高的到来。
约定的时间到了。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早早地来到了火车站。我怕老高没有带雨具,又特意多带了一件雨衣。
我站在雨地里,朝着长沙的方向望去。在离车站二、三里路的地方,有一个隧道。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隧道口,盼着火车早早从这个洞口里钻出来。
我一回又一回地看表。这时候的表走得真慢!老是离火车到站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还有四分钟,还有三分钟……
火车终于从那个隧道口里钻出来了。
往日,它跑得是那样快。一从那洞口钻出来,一眨眼就到了站台上。这一回,它竟是那样的慢,象是跑累了似的,喘着粗气,老大一阵,才缓缓地停靠在站台上。
我真想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是老高。然而,我焦急地目接着最后一个旅客走下车了,也没有见到老高。火车终于又一声长啸,走了。这一回,它倒是走得那么急匆匆的。
我站在站台上发呆。好大一阵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来到车站,却又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第三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严肃的编辑给我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正在我焦躁不安的心情中,我收到了出版社负责同志的来信。信中告诉我,编辑老高在来我处的途中,不慎摔断了一条腿,现已住院治疗,暂不能来你处了,希谅……
我握着信纸的手,一下子抖动起来。我的领导知道了,对我说,你快去医院看看他。他是为我们矿工作者摔断的腿啊!你代表我们向他致意。
我匆匆赶到长沙,因不知他住在什么医院,只好先到文艺编辑室。一位编辑朋友告诉我,那天,老高在湘潭看望了一位作家,背着书稿连夜到火车站来赶车。夜茫茫,雨纷飞。他眼睛近视,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地方,一脚踩进了一个很深的污水沟,摔倒了。当过路的人发现后,跑过来搀扶他的时候,只见他一双手在地上摸着,嘴里直喊:
“我的书稿呀!我的书稿!”
他摸到了书稿。看到书稿用塑料袋装着,没有被损坏,才嘘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想站起身来。可是,他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了。人们把他抬到医院,一透视,发现右脚骨拆断了。
我匆匆赶到市立一医院去看他。心情是多么内疚和羞愧啊!
当我来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文艺编辑室几位熟识的编辑,在室主任黄起衰同志的带领下,正抬着一付担架,准备将老高从市立一医院转到省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去。因为人手不够,身体单瘦且多病的老黄,也准备亲自参加抬担架。我连忙上前,拉下老黄,自己顶了上去。
我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话,抬着担架,默默地前行。目光,定定地看着躺在担架上的老高,他一脸寡白,眼睛微闭,其痛苦,自不待说了。
他发现我来了,便吃力地对我说:
“误了你的事啊!要是我这次不出事,你的作品修改的进程会快得多……”
“……”
我呆着,我愣着。叫我怎么说?我能说什么呢?
找不到一种语言,能表达我此刻那复杂、那内疚、那愧意的心情。老高,不是我把他弄伤的,却又的的确确是为我负的伤啊!这部书稿,我只不过费了些墨水,熬了些夜,花了些心血,而一个编辑,却为之付出了血的代价,却为之断了自己一条腿!
我默默地抬着这付担架,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我尽量让它少震动一点,少震动一点,想借此来偿还自己欠下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