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刚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妻子悄无声息地蜷缩在他身边,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可能又熬了一夜刚刚上床。他悄悄起床,轻手轻脚洗漱完毕出了门,把车开到花店时还不到八点。他走进隔壁一家小饭店,吃了一笼蟹黄包,喝了一杯牛奶,随后在一家香烟店买了两包“中华”烟。他点着香烟慢步往花店走,闲看着花店周围熟悉的街景。这是一天中最匆忙的时候,没几个人能像他这样悠闲地踱步,庞大的上班人群都在疾驰而去的汽车自行车和摩托车上。街心的绿化带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木,一幢幢崭新的高楼耸立在仿佛触手可及的视野中。这世界真容不得太多的懒散,康志刚想。话说回来,不是人人都能幸运地成为老板,像他这样悠闲自得地观看风景,虽然脑子里已经工作起来,但心灵是自由的。康志刚常常有此类感慨,从中找到骄傲的理由。但今天他愉快不起来,相反心里还有些沉重。他知道问题出在妻子身上。他原以为自己百忙中抽空带她回家,在她父母身上花那么多钱,能够使她心情好一些,回到从前的日子。从目前的情况看,回家没有改变现状,不免令人沮丧。这段时间,生意渐入轨道,不像当初忙得那么晕头转向。他想休息一下,不想把自己搞垮,不想失去控制。钱可以慢慢挣,身体却不容糟蹋。康志刚很懂得保护自己,买了许多保健品,每样都两份:西洋参,21金维他,氨基酸,维生素等等。他把自己的一份吃掉,妻子的那份还摆在客厅里,她连看都没看。妻子对一切漠不关心使他感到委屈。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手机换了,西装换了,车技熟练了,员工多起来了,生意如火如荼,但心情始终不太舒畅。康志刚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脆弱了。他希望她对他体贴些,求她开门沟通,可她瞎忙忙得目不斜视。有一天晚上他真的生气了,在门外同她低声细气说话,问她喜欢吃什么,要不要出去看场电影或者散散步。对方一直不答腔。他开始用假装生气的口气说话,其实他已经真的生气了,只是不想朝她发火,又假装笑出声音来,最后悻悻地独自回到卧室睡觉。
记忆这东西真是害人。当初跨在山地车上等这个纯净的姑娘距今不过短短四年,如今让他得到爱情的马路已由二车道改为四车道,两旁的低矮的平房已改成一排排气派的大卖场。那时他心里真想和这个姑娘白头到老,可是白头到老从愿望变成现实时才清晰地显出它的虚空。他渐渐发现,这个姑娘的体内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所有人都知道她隐忍而贤淑,默默操劳,毫不虚荣,只有他知道,她温柔的表象里隐藏着极其残酷的东西。她看上去与世无争,可是骨子里目中无人,感情冷漠,像他康志刚这样的男人,多少女顾客都夸奖有加!偏偏她从来那么冷冰冰的,让人琢磨不透。她还无比吝啬,花店开了这么多年,每次带回家的花不是断了茎的就是不新鲜的。你几乎无从觉察她的喜好。是钱吗?可是她将它们冷落在抽屉里。她不穿百元以上的衣服,以前是因为穷,现在是因为什么呢?他知道创业需要这些品德,可她不是为了创业才保留这些品德的。是的,她有些优点,她不撒谎,对自己的过错或缺点向来不会否认,可是她又何尝改过?
这么多年,他对她的尊重没有因日常生活的磕碰而减少,他做到了忽视那些缺点。他希望他的容忍能换得像别的夫妻那样,随时在一起,天天亲热。可这半年多来,他的努力没有任何成效,无论他做了多少,表达过多少,她始终冷若冰霜,难以接近。
无限度地容忍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好好跟她谈谈,康志刚暗下决心。整整一天,他边接待顾客边盘算着要谈的内容。他要求自己慎重对待,一定要说服她。他抖抖肩膀,像是给自己打气。
最近生意不错,知道吗?康志刚边说边在书房找到堆满杂物的沙发一角坐了下来。
很好啊。她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地回答他。他刚开了个头,她却表示结束了。换了以前,她每天数钱,整的零的一概仔仔细细地挨个整理好,让它服服帖帖、整整齐齐地过夜。她应该清楚,花店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根本,也是他们能力的体现。很难想象没有花店他们将怎样每天挤着公共汽车在城市的各个街道奔波,不停地在人才市场找工作,给别人打工,看别人的脸色……
喂,你当真不在乎,不管了吗?康志刚提高了嗓门。
什么?田园的眼睛仍是盯着屏幕。
她居然听不见他说话,居然无视他的存在!喂,你犯了什么错误没有?他故意绷着脸,把音量提高。他的本意是开开玩笑,把对方从孤独的状态中弄出来。不曾想这句话倒真使她惊了一下。她盯着他的眼睛问:我哪里做错了吗?她问得很认真,既不像诘问,也不像开玩笑。
康志刚发现自己的玩笑话吸引了妻子的注意力,不由得更加信口开河起来。依我看哪,人不能这样远离生活,将自己关在家里是对世界的一种轻蔑!要真诚地拥抱生活,和生活联络感情,生活才会善待你,像你这样迟早会窒息而死……他嘴里出来的好像全是背下来的台词。
是么?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田园看起来十分紧张,眼睛四处张望,仿佛真的在寻找自己犯错误的证据。
康志刚被她的样子逗乐了,上前想抱她一下,被她敏捷地躲开了。
我忙着呢,别闹。
那你让我看看你到底在写些什么?康志刚凑到电脑边。“秋天来了,在宜人的山谷里树叶变成了黄色、红色和褐色。”“那以后再没有得到她的一点消息。”
一见他看,田园极为慌乱,忙用身体挡在屏幕前面。
没什么,他体贴地说,就算你不写小说,不去花店,什么也不干,我也一点意见没有。我挣的钱养活三个老婆也不成问题。康志刚显得温柔大度,不无幽默。
我没闲着。田园不领情,身体僵着,意思是请他离开。
康志刚不想就这么离开,他铁下心来要跟她谈出些名堂来。他干咳几声,想让自己恢复到严肃的气氛中去。他要正式跟她谈谈,关于责任,义务和爱情。
见康志刚没有走的意思,田园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们以后回去到乡下去,还有土地让我们种吗?她问得很严肃,眼神却涣散。
我的老天,你脑子怎么啦,辛苦了十年你还想着回去?康志刚酝酿了半天的严肃劲一下全没了。
我是说万一。
万一?就算所有民工都回乡下了,我们也用不着回去,凭我们的智商实力——康志刚突然有点兴奋——假如我们将来老了,想享享清福,我们就回去,在那地方盖幢别墅……
我们以后回去怎么生活?土地都被开发了。不错,我们是有花店,可田甜没有,白雪没有,她们得回去,她们将来的孩子要回去……人口在增长,土地却在缩小。
你真是杞人忧天,这么想是不对的。
田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脸,我错了?那你出去,让我再想一想。
康志刚走到门口回过了神。不对啊,他想,我那么辛苦,回到家里还主动关心她,安慰她,可她居然毫不领情。他越想越不服气。睡觉,他对妻子喊道,你应该睡觉了,说着敲敲手腕上的手表。时间确实太晚了。
田园不搭理他,眼睛仍旧盯着电脑屏幕。他上前拉她,发现妻子的手臂软弱无力,吓了一大跳,伸出两只胳膊搂住她,天哪,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心疼地将她抱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抱进卧室,放到**。他说,亲爱的,你何苦来着?明明应该享福,也算是苦尽甘来,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折磨我呢?
他提到了折磨,他看到了什么?他担心我妹妹了?他知道我对于家乡失望了吗?她多么想听到他的安慰,让她不要慌乱。可是他说:我现在到底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别人恐怕想不到我想抱抱妻子还要遭到拒绝,一定会笑话我的。他说这话时手试探着向她的怀里摸去,到达目的地时他又感叹:我的天,几天不碰小成这样了?他冲动起来。
田园不吭声也不反抗。他勇往直前的信心上来了。当他进入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眉头皱住。她在忍耐!她肯忍耐了!总算不需要太费周折,这使他略微好受些。以后再谈吧!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形势依旧。康志刚只好每天晚上在外面吃晚饭,然后到音像店租DVD回来看。有一次他陪几个客户吃饭,喝了两瓶啤酒,回来时十点多钟,想到时间还早,躺到**看昨天租的DVD,偶尔翻到了一盘三级片,他受到刺激,跑到书房敲门。他说,有急事,真的有急事。田园刚把门打开,康志刚两只手就上来了,一把夹住她,像夹一把柴火似的把她夹到卧室。她反抗着,拍打他的背,一愣神的工夫,衣服被剥了下来。她听到女人的呻吟,仰起头来才看到了DVD上的露骨镜头。她明白过来了,停止反抗,一声不吭地伸展开,任他摆布。他本来准备大力一搏,没想到如此顺利,激动得手足无措,过于兴奋,不到几分钟就偃旗息鼓。她随即从**起来,穿好衣服又想进书房。他一把拉住她:“陪陪我吧!”她不吭声,身子就势坐下来。他以为她为他所动,说我拼命挣钱,都是希望你过得好,你这样不顾我,我真的不舒服。这不是他准备很久的严肃态度,口气倒像一个孩子在跟母亲撒娇。
她也不争辩,只说对不起。他绝望地看着她表情平静,无动于衷,即使刚才暴风骤雨。他真的火了,重新把她翻倒在**,说,你能不能主动一点儿,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我忙着呢。田园满脸歉意。
你忙个什么玩艺?!你到底要不要尽义务?!康志刚压住她,眼露凶光直视她的眼睛,然后胳膊一挥,一巴掌对准她的脸抽去。
两个人都在**愣住了。被打的目光迷茫,打人的神情惊慌,静静地等了几秒钟,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康志刚先开了口:对不起,我爱你。
田园眨了一下眼睛,发现眼睛生疼,他一巴掌打得不轻,眼睛好像肿了,太阳穴也突突在跳。她说你为什么打我?
我受不了了,你天天这个样子,简直不像女人。
我一直这样,你知道的。
你为什么不能为我改变一些?
我做不到。
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没什么不好,是我不好。
知道不好你为什么不改?你写着玩打发时间我不管,你一辈子不上班我也不干涉,可是你不能把生活搞得不像生活,丈夫搞得不像丈夫。这过的什么日子?!
那天晚上书房里的电脑一夜没关。田园躺在**一直听着丈夫粗重的鼾声。她想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移动。她仿佛又看到自己十八岁那年偷偷从**爬起来的那个夜晚,在梧桐树下打盹的模样,在招待所和妹妹抱头痛哭,在地下室等妹妹归来的情景。她胆怯了,感到累,力不从心,最后她蜷着身子依在他边上也睡着了。
第二天她的表现好多了。她做好了晚饭,帮他洗了衣服,把厨房好好清理了一遍。晚上一回家他就闻到了饭香,喜出望外,赶紧盛饭来吃——尽管他已在外面吃了便当。他暗自得意,以为好日子在他的争取下回来了。他夸她饭菜做得好,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她确实用了心,可是几个月没有做饭,手艺生疏了,青菜煮得太烂,而茄子里的酱油倒多了,看上去黑乎乎的。但是他喜欢,他是真的喜欢,山珍海味也顶不上老婆烧的饭。他眉开眼笑,像个孩子。他跟她谈生意,谈自己的新方案,谈新招的会计的小把戏被他识破,谈他过几天到市里参加一个企业家座谈会。他滔滔不绝,十分愉快。
最后,他趁热打铁提出一个要求,想要个孩子。她说她办不到。
为什么你办不到?
我没有准备好。我怕我做不好。
你妈大字不识一个,却养活了那么多,你却做不好?
她一听这话,立刻向书房走。他拉住她,强迫她继续听:你还小吗?我还小吗?他列举周围的朋友,某某的孩子冰雪聪明,某某的孩子会自己上幼儿园了。他甚至把她妹妹的孩子也搬出来讨论,你瞧,招弟的孩子多可爱,多神气。事实上那孩子太胖,还喜欢哭。康志刚好心地指教过招弟不该对他过于依宠,那将害了他,对方却白了他一眼。这一眼使康志刚特别不舒服。无非是我没有孩子罢了,否则言传身教就可让人信服。我可是有文化的生意人。
田园仍是不置可否。康志刚有点急:今年无论如何要生个孩子,否则——他没有把话说完,觉得有必要停顿一下,给妻子点压力。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田园放缓了语气。
第二天回家,康志刚没再闻到饭香,厨房里冷冰冰的,客厅里也无人气。他推书房的门,门从里面锁住了。他先敲敲,没有反应,他又喊了两声,仍然没有反应。他站在门口,逗留了片刻,觉得孤独难以忍受,但他更难以忍受重复昨晚的情节。他从门口走开,又走回来,最后走到了楼下的小吃店。他要了两个菜和一瓶啤酒。一杯酒下去,心里舒服了些。他想原来可以这样让自己舒服一些的,又何必老在那门口纠缠?他喝完了一瓶又要了一瓶。他回想自己的事业,知名度大幅提高,市场占有率不断增多。他应该感激她的放任,感激她的怪癖,给了他自由,像此刻这样畅饮无阻,不也是自由吗?
康志刚这一喝就是三个小时。他觉得每次举杯都使他更加宽厚一点,虽然这宽厚中间夹杂着疲乏和麻痹的伤感……他不声不响地喝了五瓶啤酒,居然没有醉。临行时满天星光灿烂,一阵冷风吹过,他缩了缩脖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多。时间过得真快,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