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馳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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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之夜。

雷向陽早已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了。初見那個女人——那時還是女孩,他記得她穿件過時的方格子襯衫,記得她紮在頭上的兩條辮子。她的神情緊張,結結巴巴地念著獲獎感言。她仿佛知道自己與這個環境如此不同,她的聲音緊張得抖動。的確,他那時注意她,是因為她跟那個地方、跟文學異常不諧調。這種注意跟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注意完全不是一個意思。她的身份暴露得很徹底,一眼就看出是一心想擺脫自己命運的底層人,甚至會以為自己幹得不錯了。但是在這個新的環境裏,男人們看她的第一眼,就把她的來龍去脈看清楚了。哪怕她的文章的水平超出了她的身份,也沒有用。他們心裏早有定數,內心已經排斥她了。

他再一次見到她,她已經將自己的花店做成了品牌,她的衣著和形象已經不落後於時代——四年時間使許多東西改變了,他自己就是。可是她仍舊神情緊張,臉上並沒有她這個年齡的女子所應有的活潑和嫵媚;相反有種別樣的、與當下氣氛不相符的局促不安的神色,好像她的內心與環境仍然格格不入。她應該像許多抓住機遇的暴發戶一樣,讓自己的根本褪得幹淨些、再幹淨些;學本地的方言,用一切東西盡可能地包裝自己——將外來者的痕跡藏得再深一些。她丈夫就是這麽幹的。初次見麵,他就沒能夠看出康誌剛是外鄉人,他的本地方言說得極為地道,衣著得體,彬彬有禮,深諳經營之道。正因為如此,田園多少年來不變的緊張和樸實才讓他印象深刻——雷向陽這樣理解他對於這個女人的一呼即應和遷就,他能夠看到她被某種東西纏繞,感受到她有著創傷性的經曆——憑空想象,又不是憑空想象——在她半夜倚在他門口的那瞬間,他就能清晰地體味到一種令人疼痛的憂傷,感受到與他相通的精神上的孤獨。他生出憐惜,於是被卷進來。他不再去“新世界”;不再去找小姐——生怕再摟住她的妹妹。這憐惜來得不可預期——跟她突然相認的妹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