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语风中

§第十章 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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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堆可能心里有愧吧,他想把我从农场弄回去,但是被我冷冷地拒绝了。

我每天干完农活,就抱着女儿给她讲美朵央宗,她眨巴着小眼睛有时听得很投入,有时不耐烦地哭个没完。我给她喂奶喂饭、洗尿布、全身擦油晒太阳,每天忙得是团团转。

这样周而复始中,她长成了一岁多,可以趔趔趄趄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一直没有给她起名字,一直喊她女儿。这时居委会要把我召回去,替换我的是一家五口人。

我们一家三口又在一起生活了,只是美朵央宗走得匆忙,给女儿都没能起个名字。为了给她起个好名字,我和扎西尼玛想出了十几个,最终为了图个吉祥选择了格桑这名字,祈福她一生生活在平安幸福中。

我重新被分到了建筑队里,每天背着格桑去工地上,收工后又背着她往家里走。

晚上一家人吃完饭,扎西尼玛要跑到居委会去,说是看什么电视。我和格桑待在房子里,听扎西尼玛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台旧收音机。收音机里播了这样一则消息:经中央政府批准,西藏自治区宽大释放在押的西藏上层反动集团的全部要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瑟宕老爷,想着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最近几年我没有去瑟宕府了,哪天得过去看一看。收音机播完新闻,接着播放音乐。格桑爬到我的腿上,脸贴住我胸口,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把格桑抱在怀里,回想在纳金电厂劳动改造时的情景,如今玉罗仁波齐、康吉霞老爷他们都能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扎西尼玛和同院的几个年轻人回来时,我已躺在被窝里。他开灯点燃一根烟,兴奋地跟我讲电视里播的节目。最后我问他:“电视是什么?”“是玻璃做的,比家里的桌子还要小。”我当时纳闷这样一个小东西里怎么能出汽车、飞机什么的,带着好奇我入睡了。

一个休息日,我背着格桑去看瑟宕二少爷他们。

瑟宕二少爷的房门口有个四五岁的男孩,后面站着一个面色黧黑、个子矮小的男人。我怕走错门,就跟这男人打听:“土登年扎住在这里吗?”

这男人斜着肩仔细打量我,他的嘴唇向外翻卷,有一对三角眼,回答道:“就住这里。”他牵着小男孩的手,从门口闪到一旁去。

我走近门口轻轻拍打门扣,门扣与门板撞击出嗵嗵的声响来。

“你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我身后传来了矮男人的声音,同时里面的门帘也被掀了起来。

我看到了瑟宕二少爷,忙堆着笑跨过门槛,进入房间里去。

瑟宕一家人都在,我把布袋里的两瓶酸奶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床沿边。

“把小孩从背上放下来吧。是男孩还是女孩?”仁增白姆走近来要看我背上的格桑。

“是女孩,名叫格桑。”我把格桑从背上弄下来,被仁增白姆一把抱了过去。

“几岁了?”瑟宕夫人问我。

“两岁多。”

“比仁增白姆的要小两岁。”瑟宕夫人说。

我诧异地望着仁增白姆,没想到她都有小孩了。看上去她除了肤色有些变黑,个子长高了以外,整个轮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仁增白姆抱着格桑去了外面。瑟宕夫人看出了我的惊讶,笑着说起了仁增白姆的经历。仁增白姆在拉中读书期间由于家庭成分的原因,学校不接受她的入团申请书,后来也不准她参加文艺演出队和其他各种组织。一位老师跟她进行思想教育时,要她选择光明的前途,同瑟宕府划清阶级界限,只有这样组织才能接纳她。为了成为积极要求进步的人,她选择了要跟家人断绝一切往来。即使她这样做了,组织还是没有接纳,让她成了一个局外人。无法融入群体的她,又尝试着去上山下乡,跑到了农村,阶级成分却像个标签,横亘在她与这个群体之间,无法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直到她跟那个男人认识,才从孤立无援中得到了解脱。

“我记忆当中仁增白姆还很小呢!”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都快三十岁了,想想我都已经奔五十了!”瑟宕二少爷说。确实他苍老了许多,那双眼睛里再也寻不到昔日那种深邃的光了,笑时一对酒窝还浅显地挂在腮帮子上,两鬓已是花白。

岁月就是个幻术师,不经意间雕出了人的老态。

“真是的!我也马上四十岁了。”这样一算倒是把我自己给吓了一跳,想着自己就要步入中年,不久就会老去,心猛地被抽紧。

“前几天,我听广播里说瑟宕老爷他们要被释放,你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我调整情绪后把这好消息告诉了他们。

“我们听说了。另外,土登年扎啦也接到了通知,政府让他重新去西藏日报社工作了。”瑟宕夫人眼圈湿润地说,双手相互交缠着。

那个黧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要给我斟茶。后面仁增白姆抱着格桑进来,小男孩揪着她的衣服角。这男人就是仁增白姆的丈夫,让我心里极不舒服,我无法接受他们是一对夫妻这个事实。我待上一会儿,就跟瑟宕一家人道了别。

瑟宕老爷被释放出来后,我去看过几次。每次他都坐在一张凳子上,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人已经很消瘦了,脸上爬满老人斑,耳朵有点聋。瑟宕夫人站在他的身旁,脸上绽放喜悦,用手指梳理他花白的头发。瑟宕夫人熬到了瑟宕老爷出来的时候,这对于她来讲比什么都重要。“人的幸福源自于,对任何一点小事的满足!”瑟宕夫人曾说的这句话,现在应验在了她的身上。

瑟宕府的这些变化,使我内心得到了一些慰藉。

我的周围正悄然发生着很多的变化,拉萨东郊献多电站建成发电,昌都卡若发现了四千年前的文物,国家拨款五十万元修复著名的甘丹寺,每到重要的宗教节庆时,八廓街里转经的人流不断,桑烟袅袅飘升。

仓决和李贵也回到了我们的四合院里,他们还要去内地看望李贵的父母。我们发现南南没有跟他们一同来,就向仓决打听南南的情况。仓决笑着告诉我们说:“南南考上大学了,现在在西藏民族学院读书。”我们都很吃惊,然后羡慕地竖着拇指说:“不得了!”

看到仓决我的心里就想起卓嘎大姐来,可怜她走得是那样地孤苦无助。仓决的样子开始发生着变化,她的身体微微发胖,颧骨隆起来。李贵倒是变化不大,但他不戴军帽了,头发梳成了跟毛主席一样的发型,听说他在阿里当公安局长。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李贵炒了两个菜,邀请我们一家过去吃。那菜炒得真香,还打开了一盒红烧罐头。李贵拿出一瓶白酒要我陪着他喝,我推辞不掉,就跟他喝了几杯。酒的辛辣从喉管一溜烟儿烧下去,肚子里着了火似的。

李贵打开一个皮箱,从里面拿出棕黑色的牛皮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说:“给你们送个红旗牌收音机,表示我们的谢意。”

我没有推辞,接受了这件礼物。

我们又喝了几杯酒,话题聊到了几年前的事上,我一下伤感起来,跟李贵讲我思念美朵央宗,后悔她临走时没能说上一句话。我说着自己痛哭起来,还不停地捶胸。我酒后失态的言行举止,勾起了仓决心里的那份伤痛,她也哭个不止。最后,我被李贵和扎西尼玛扶回了家。

仓决和李贵去民航局搭班车时,我让扎西尼玛把行李搭到自行车上去送。当他们挥手走向院门口时,从他们的背影上看到了时间正一步步地把我们推向衰老的轨道上,让我们走形、枯竭。

这几年,建筑队的收益很好,每到年底分红时我都能拿到一笔可观的钱,我们一家人的温饱没有一点问题。今年的分红聚会在建筑队里举行,建筑队队长简要地介绍全年的收支情况和来年的工作计划后,开始宣读每个人的分红情况。每念完一个人的名字,下面热烈地鼓掌,宣布完举行聚会。人们相互敬酒献歌,气氛热烈且欢快。我们喝茶的待在另一旁,闲聊家长里短的事。

“晋美旺扎啦,你还认识我吗?”有个胖乎乎的人坐在我的对面问。

面很熟,但我忆不起这个人来。我对他摇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他又笑了,提醒我说纳金电厂。我终于想起,他是在纳金电厂跟我住一个帐篷的罗布顿珠,跟那时相比他胖了一圈。我们的话题扯到了罗扎诺桑身上,他告诉我说罗扎诺桑在供销社由于账目不清,跟其他那两个人闹翻了,他们相互指责私吞公款,但谁都拿不出证据来。罗扎诺桑后来离开了供销社,这段时间就待在家里。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罗布顿珠神秘地一笑,说:“跟他一起共事的是我亲戚。”我相信他没有说假话,也为罗扎诺桑这样不走运感到了惋惜。罗布顿珠又给我讲:“‘文革’期间他们一家人整了很多人,心狠着呢!前年他妈妈醉酒掉进粪坑里给溺死了,今年他的小儿子也被汽车给碾死,这一家人的报应开始了。”我听到罗扎诺桑的这些消息,先前心里的那点喜悦给冲散了。我借口女儿小,离开谈兴正浓的人们,走出了建筑队院子。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这冬日的冷风吹打在脸上,眼泪不住地被挤了出来。

没有多久,我带着格桑去看罗扎诺桑和琼吉。他坐在房门口的廊道上,面前摆着一张矮桌,上面搁着瓷碗和一桶青稞酒,沐浴一身白花花的阳光。我的突然造访使罗扎诺桑有些不知所措,但老于世故的他立马镇定下来,热情地喊:“师弟晋美旺扎,你怎么突然到我这儿来了?哦,这是你漂亮的女儿吧!”罗扎诺桑说着抽出凳子让我们坐。

“我是路过这里,就上来看你。”我回答他。

“你去瑟宕府了?”罗扎诺桑问完面部肌肉抽搐。

“没去。我带格桑来转八廓街,顺便跑到你这里的。”我尽量不让他尴尬。

罗扎诺桑笑了起来,那只蒜头鼻子下的胡子也随着动起来,其中有几根较长的掉到了嘴里,看来他有一阵子没有修剪胡须了。

我向他讨要一杯青稞酒,这让他很兴奋。我们慢慢地饮,话题转到了曾经在色拉寺的那些日子上。

琼吉下班回来时,残阳已经离我们远去,她让我们进屋继续聊。由于酒精的作用,我的谈兴很浓,扶着罗扎诺桑进到屋里去。格桑和罗扎诺桑的女儿跑到外面玩去了。

我们快把一桶青稞酒喝完时,罗扎诺桑有些醉意。他把衣服袖子往上一捋,开始抱怨道:“剥削阶级们又卷土重来了,共产党给了他们翻身的机会,把房屋退给他们,发放什么赎买金,还给他们安排工作,我们曾经闹革命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罗扎诺桑的拳头砰地砸在桌面上,接着他又说:“被我们打倒的那些人,现在全部变成好人了,我们却成了坏人。我们可是无产阶级啊!要是毛主席在他们还敢这样?……”罗扎诺桑又捶了一下桌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我一眼。不久,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帮琼吉把罗扎诺桑扶到**去,安顿好准备离开。琼吉要我坐下来陪她说说话,她告诉我说由于国家政策的改变,现在罗扎诺桑极度苦闷和失望,听说国家要给瑟宕二少爷补偿一笔巨款时,他更是气不过,哀叹无产者永远是无产者,剥削阶级永远是剥削阶级。加上家里老人和小孩相继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她说他现在对什么都不会再相信了。我安慰琼吉说他会好起来的,这得需要一点时间。

我带着格桑回到房子里,扎西尼玛躺在**听收音机。他见到我们进屋,从**下来给我倒了杯茶。

“爸爸,晚上努白苏管家过来了,他等了你很长时间,不见你来就先回去了。他要你这两天给叔叔写封信,他帮你带到印度去。”扎西尼玛跟我说。

“他要去印度?”我有些惊讶地问。

“他是这样说的。”扎西尼玛把收音机抱在怀里调频道,一下传来了汉语声。

这信该怎么写?我这样想着坐在了床铺上。

我赶到努白苏府时已经是第三天了,努白苏管家又搬回到努白苏老太太住的那间房子里,从那扇大窗户里阳光照射进来,床铺上滚落着黄灿灿的阳光,可屋里空空****的没有什么家具。

“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努白苏管家嗔怪道。

“信我早已写好了,但从上海照相馆取照片得需要两天时间。二十多年没有见上面,想让哥哥看到我们一家人。”我给努白苏管家解释。

“还好,我是后天出发。”努白苏管家伸手把信拿走,又说:“这样吧,我们去甜茶馆坐一坐。”

我和努白苏管家下楼走出院子,拐过几个巷子来到了清真寺附近,我看到了“阿杜如茶馆”这几个字,我们走了进去。

我和努白苏管家隔着桌子坐下来,面前的茶杯里倒上了甜茶,一缕热气从杯口飘升上来。其他的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说话声吵吵嚷嚷的。努白苏管家边喝茶边告诉我说,政府把努白苏府的赎买金全部发放给了他,还有对他自己的一点补偿金。这次他去印度是要跟努白苏少爷商量,这笔钱给他们转过去,或等他们回来定居时再转交的事宜。努白苏管家告诉我说三个月内他就回来,还承诺一定去古鲁凯看我哥哥。一提起我的哥哥,这该死的眼泪就往外流。

“哦,这不是晋美旺扎吗?”一个两腮铁青、双目炯炯的人坐在了努白苏管家的旁边。

“阿杜如啦!”我不太肯定地喊。

“总算还记着我的名字。你的事我全都知道,现在小孩都好吧?”阿杜如问。

“都很好!只是我们都老了,岁月的步伐走得太快了!”

“是啊,一切都是那样地匆匆忙忙。”阿杜如也感叹。

我们聊起了过去开商店时的那些日子,中间还发出阵阵的笑声来。阿杜如把他标志性的络腮胡给剪掉了,头上也不戴那顶白色的小圆帽,人看着年轻了许多。阿杜如跟我说,几年前他开了这家甜茶馆,现在生意很好。

阿杜如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曾经喜欢过尼玛拉姆。他告诉我们说尼玛拉姆原先的丈夫得病死了,她又改嫁给了一个康巴人,现在已经是五个小孩的妈妈了。

人的命运怎么这样地多舛呢!我这样想。

努白苏管家从印度回来时,都已经过了四个月。他给我们带来了哥哥的书信和捎来的红茶、干果、纱裙等礼物。哥哥在信中这样写道:

……

晋美旺扎啦,古鲁凯的气候跟西藏差不多,在这里我们一家人靠种地来维持生计,夏天可以种玉米和水稻,冬天种些高粱和豆类,家里还养了两头奶牛,可以卖些牛奶来补贴家用。每年雇工、租拖拉机、买化肥都得花一笔不小的费用。尼玛桑珠啦这次从拉萨来,劝我们在社区里摆摊卖些商品,作为生活的一笔来源。我们正考虑实施这个建议。

这里是草甸山,气温适宜,起风的时候风刮得很猛。社区里有下密院派来的经师,家里需要进行什么法事都很方便。两个老人现在身体还算可以,他们每天都要到社区中心的山顶庙宇去转经。可老人的心里一直都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他们的内心还是很惆怅的。我们最大的小孩叫嘎玛,他上到初小就没有继续去学习,帮着家里务农,闲时参加社区青年演出队。另一个在达兰萨拉读书,学习成绩还算优秀,我们指望他能考到欧洲某大学去。我们这里居住的人主要是藏族,也有少部分的印度人。前年我们把积蓄全都拿出来,再跟朋友借点钱来,盖了一间砖瓦房,要是你能从西藏出来的话,一定要带着小孩们过来,住宿方面你不用担心……

努白苏管家给我详细介绍了哥哥一家人的情况,得知他们一切均好时我也就放心了。努白苏管家还告诉我说,努白苏少爷在印度大吉岭和尼泊尔分别开了两家地毯厂,还同一个美国人合作,在纽约办了一家藏族文化博物馆。一九五九年,努白苏少爷他们到了噶伦堡后,他的夫人又为努白苏添了一位公子。努白苏老太太牵肠挂肚的孙女次仁央宗,后来去法国读大学,找了一名德国男人,定居在了巴黎。努白苏少爷想挽留努白苏管家,帮他打理生意上的事,但被努白苏管家婉拒了。努白苏少爷念及管家忠心耿耿地服侍老太太,决意不要那些赎买金,任由努白苏管家来支配。现在努白苏管家计划投一部分钱来,在拉萨重新开设努白苏商店。

格桑穿上我哥哥寄来的印度纱裙时,也到了她入学的年龄;扎西尼玛的自行车修理店已经没法再维持下去,里面的十几个工人,去寻找别的生活出路了。

为扎西尼玛的事,我去找过建筑队的头头,他们答应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岗位。他却看不上这份工作,他的理想是要去当一名国家干部。这样扎西尼玛在家里闲待了个把月,期间木匠达瓦说愿意带他做徒弟,被他给婉拒掉了。我劝他说,“别这样眼高了,有份活干先将就着做吧。”扎西尼玛全然不理,整天待在院子里,跟别人闲扯淡来打发每一天。

正当我为他的工作发愁时,努白苏管家跑到家来说,他急需要一个帮手,跟他一同去内地引进货物。扎西尼玛一听说要去内地,央求努白苏管家带着他。努白苏管家可能念及跟我的关系,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想着扎西尼玛要跟努白苏管家去闯**,我的心病也被医好了。

“您都已经五十多岁了,找个伴吧,老了一个人很孤独的!”我去送努白苏管家的路上对他说。

“都已经老成这样了,就别想这个事了!”努白苏管家淡淡地说,轻轻摇了摇头。

“以前甜茶馆那个老板娘对您很有意思的。”我凑近他说。

“人都已经死了,你别再提她。”努白苏管家的脚步停住了,转过头跟我说:“她被我伤透了心,可她临死前还像先前一样爱着我,对我没有一点埋怨,她终身都未嫁。”

“那您怎么不娶她呢?”我问他。

“为了努白苏老太太。”努白苏管家声音有点发抖。

我和努白苏管家在路口分了手。他的头发被染过,看着比我还年轻,但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伤痕,只有他自己独自在承受着。

从那开始,扎西尼玛跟着努白苏管家在全国各地跑,他们的商业规模也在不断地扩大,短短的四年里已经在拉萨开了三家商店。

我跟随建筑队维修建设了大昭寺、色拉寺、南怙主殿等古迹建筑,与之相辉映的是现代化的建筑在拉萨四处拔地而起,纵横交错的水泥道路四通八达,城市的规模不断向外延伸。

八年后,扎西尼玛在拉萨东郊的嘎玛贵桑盖了一栋两层楼房,我们一家人离开那间小屋,住进了这座宽大的房子里。这时,格桑在上高中了。

这几年里哥哥每次来信,都央求我赶紧去印度看他,我也在回信里劝他带着一家人回来定居,告诉他国家现在的政策很好,我们日子跟以前比过得是很安定、富足的。每次他都在信里说想回来,但是要顾及很多。我想他可能顾及的是老人和小孩,还有房子和农田吧。由于扎西尼玛经常在外跑,格桑又要上学需要有人照顾,我一直都没能成行。

格桑上高二的时候,我接到来自印度的一封信,信里告诉我说哥哥因病故世了。接到这个噩耗,我没有过多地伤心,只是为这后半生里我们没能重聚感到遗憾。我给建筑队请了几天的假,拿着供灯和布施的零钱到各寺庙去朝拜,祈祷哥哥的魂灵能飘游到雪域高原上来投胎,结束他今生这漫长的流浪。

在哲蚌寺院的巷子里,我与仁增白姆不期而遇。她里面穿了件肉色的衬衣,外面是件天蓝色的藏装,系着一只素雅的帮典,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面前。

“仁增白姆啦,我们快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后来我去瑟宕府时,别人说你们搬到别处去了,具体地址他们也不清楚。”我握着供灯跟她说。

“爷爷去世后,我们就搬到了强趋曲米那边了。您是来朝佛的?”仁增白姆把那副墨镜给戴上了,以便挡住刺目的阳光。她松弛的皮肤,浅显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我哥哥去世了,我是来替他祈祷的。”

“我也是为奶奶来祈祷的。今天是她一周年的祭日。”

“瑟宕夫人也去世了!”我突然伤感了起来。“瑟宕二少爷身体还健康吧?”

“父亲早已经退休了,但他还担任着政协委员。每天待在家里看书写字、研究历史,闲时还听听朗玛、堆协歌。”仁增白姆又把墨镜给取下来,说:“我和父亲准备下个月去美国,我姐姐住在那里。”

“应该去看一看!”说这话时,我的眼眶湿润了起来,想到了我今生无缘再见面的哥哥。

“我想过去永久定居,可是父亲离不开这个地方,他想要回来。”仁增白姆面带笑容说,可我分明感觉到了那笑容下面掩藏的巨大悲伤和无奈。

“小孩和家人也一起过去吗?”我问仁增白姆。

“我们离婚都八年了,小孩他不给。唉!”

我没有再问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处。

我们静静地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眼前的仁增白姆跟我记忆里留存的仁增白姆,完全是两个人了。人生就是在这种变化中,制造自己的业力,积聚善恶的因素吧!

眼前的这小巷曲曲折折,望不到尽头,石板路也凹凸不平,阳光铺洒下来一半照得灿烂,一半却在那阴影里。我感觉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相互间也没有多少话可说的了。我向她祝福了几句,然后我们各自转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我们建筑队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承接的工程主要以维修和重建古建筑为主,后来给建筑队冠上了“古建筑队”的名称,它以股份的形式进行着运转。建筑队为了照顾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尽量给我们安排一些轻松的工作来做。扎西尼玛时常鼓动我退休,说去不去工作都一样,只是在磨洋工。我想想他说得也对,我这样出工不出力领份工资,良心上真的有点说不过去。现在格桑已经上了大学,扎西尼玛也结婚有了小孩,我想再干三个月,到了年底就退休。

拉萨的天气逐渐转入寒冷,那天我裹着围巾去建筑队,守门的冲一个年轻人喊:“他就是晋美旺扎。”

那年轻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让我跟他走。我慌张地准备拒绝时他跟我说:“医生说父亲快不行了,他让我们一定要把你带到医院去。”

“你父亲是谁?”我怕弄错了人问他。

“罗扎诺桑。”

我立马跟他走出小巷,搭上一辆出租车向医院飞驶过去。坐在一旁的罗扎诺桑儿子紧张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很少跟我说话。

我们到了医院里小跑着上楼,进入病房里。

罗扎诺桑躺在病**,鼻子里插着管子,手腕上扎了针管,药水顺着管道流下来。琼吉轻轻摇醒了罗扎诺桑,他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

“师兄,到了医院你的病就会治好的。”我望着消瘦的罗扎诺桑这样安慰。

“今晨的梦里我见到了希惟仁波齐!”他咧嘴笑,灰白的胡子也微微地动。

“是缘起,是好征兆!”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我们相互对视着说。

“叫你来是因为我要死了,心里真的很恐惧。你也知道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努力忏悔,努力去救赎了,但是心里还依然害怕。”

“我们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你就不要胡想,静静地养身体。”我说。

“我预感到我就要死了!以前,你跑到家里来告诉我们希惟仁波齐圆寂的消息,我却……”罗扎诺桑的眼角边淌下泪水来,那脑袋轻轻摇动。

“别想这些事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为难的时候。”说这话时,想起我把希惟仁波齐的舍利子藏在墙缝里,最后再也找不见的事来。

琼吉哭了起来,他们的儿子把她带出了病房。罗扎诺桑闭上眼,安静地躺在病**。到了下午,罗扎诺桑离开了这尘世。

人一旦变老,接触到的死亡就会越来越频繁,心也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敏感了。

在罗扎诺桑家里僧人们在超度他的亡灵,我坐在他停尸的地方,心里空落落的。一条白帷布将我们分隔,他安静地躺在里面,身旁只有一碗茶水和砖头上扑闪的供灯。唉,虽然这么近,我跟他却是阴阳两界了!多吉坚参很早就离开了,现在罗扎诺桑也走了,就剩下我来等待死亡的降临。曾经在寺院时,我经常给他们讲米拉日巴的故事,现在我再给罗扎诺桑讲一次吧:

圣者米拉日巴,您行了半天的路,突然心里感恩师母对您的照顾,于是又改变主意,转过身往绰洼隆走。

师母妲弥玛站在屋顶,看到您风尘仆仆地回绰洼隆,高兴地蹦了起来,双手使劲向您挥动。她跑下楼来迎接您,牵着您的手去拜谒玛尔巴大师。

“屠钦,你并不是放不下我们,是放不下你自己。你若给我再盖个三层的楼房,等完工时我就给你传法。如果你不想盖房,随时都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求法。”玛尔巴大师决绝地说。

从玛尔巴大师的房门出来,您想如果再盖个三层楼房的话,那得要花多长的时间,到时房子盖好后玛尔巴大师又不认账的话,那岂不把时间全部给浪费掉了吗?再说,这么多年您没有见到过母亲和妹妹,心里对她们很牵挂。您找到妲弥玛,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师母。师母看到您这样辛苦都求不到法,心生强烈的怜悯,劝您在这里多待几天,她会想其他的办法。

在一个星稀月明的夜晚,师母妲弥玛溜进您的房间里,把一封仿造玛尔巴大师笔迹,并加盖印章的信交到您的手里,让您带着这封信和那若巴的服饰,去投奔玛尔巴大师的心传弟子欧顿曲铎处。

欧顿曲铎按照大师信上的内容给您灌顶,传授口诀,但您怎样禅定修行都得不到证解。

一个多月后,玛尔巴大师寄信过来,说是要给儿子建造一座房子,让欧顿曲铎带着所有木料去绰洼隆,顺便把您这恶人也带过去。

牦牛背上驮着各种圆木,浩浩****地走在山谷里,牦牛脖颈的铃铛叮叮当当地撞响,还有赶牛人唱的清幽幽的山歌。而您的心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玛尔巴大师将会怎样来惩罚您。

行了几天的路,在一个午时你们走到了绰洼隆。您跟随欧顿曲铎去拜见玛尔巴大师,大师端坐在法座上,怒斥欧顿曲铎把法传给了您。玛尔巴大师的眼睛在面前的木棒和欧顿曲铎身上来回转移。

欧顿曲铎跪伏在地上,禀玛尔巴大师:“我是按照喇嘛您的吩咐给屠钦传的法,当时您让屠钦到我那里去,还让他给我带来了您的亲笔信和那若巴的服饰。我按照您的吩咐,才把法传给了他,这责任不在我身上,请您不要责难我。”

玛尔巴大师面色赤黑,嘴撇到一边去,厉声叫上您,问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瑟瑟发抖着,将详情如实地讲给了玛尔巴大师。

玛尔巴大师瞪圆眼睛,怒气腾腾,从法座上一起身,妲弥玛夺门而逃,钻进佛堂,把门从里面给关死。您也跟着逃到了院子外面。您想今生再不会得到此生解脱的法,与其带着罪孽活着,还不如结束这条生命,等到来世再去投胎,重新开始寻找解脱的正法。决意已定,您准备用脑袋去撞旗杆,结束这罪恶的一生。其他弟子见状赶忙跑来,将您紧紧地抱住,劝您不要这样寻短见。

玛尔巴大师知道您的情况后,在屋子里伤心地泣不成声。末了,吩咐弟子去喊妲弥玛,让师母去叫您到大师跟前来。

“屠钦,你这一生造了深重的罪孽,我只能借用这种最辛苦的劳作来让你救赎,本想让你经历九次大的痛苦,彻底根除你身上的所有罪孽。但由于妲弥玛作为一名女人,气量太小,总计较现实的痛苦,以致你的罪孽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掉。因此,你这后半生注定将在贫寒和饥饿中度过,以此消解余下的罪。我曾让你降雹、放咒,夺人性命,就是让你更彻骨地知道自己的罪,以此深刻反省、深刻忏悔。至于那些死去的人,我有能力超度他们的魂灵,走向往生的道路上。从现在起,我给你灌顶,将我珍爱的那若巴口诀全部传授给你,将来你要把我的法,传给有情所有众生,利他救度。”

当晚,玛尔巴大师召集众弟子,举行供养,替您落发,授予您解脱戒,赐法名多吉坚参。您跟随玛尔巴大师,对所传口诀进行闻思修,不断取得了证解。

多年过去,一次在岩洞里闭关时,您梦见了贾阿杂的四柱八梁房、倭马三角田和您的母亲妹妹。您从静坐中醒来,想到有十多年没有再回贾阿杂,一种归家的冲动驱使您走出了闭关的岩洞。

玛尔巴大师知道这一离别,将会是今生的诀别,他劝导您这一生就在深山老林和雪山上去禅修。临走,还淌着泪给您一个用漆封印的一卷纸,告诫您今后在修炼气脉次第过程中,发生障难时可以依次打开,从里面寻求答案。师母妲弥玛给您准备了路上的食品和衣服鞋子。玛尔巴大师和师母妲弥玛把您送到了绰洼隆的山垭口,最后在啜泣声和祝福声中,您向贾阿杂走去。

圣者米拉日巴,贾阿杂的荒废让您的心震动,您决心在救赎罪孽的同时,精进修炼,度更多的人从世间的无明中醒悟,使他们具足慈悲和宽容,消解人心的仇恨与怒怨。

您待在贾阿杂附近的岩洞里次第修炼,直到粮袋贴在地面上时,才拖着虚弱的身体到村子里去乞讨。

姑母见到您,放出恶狗来咬您,还掷来石块要打您。逃跑的路上您摔倒在地,姑姆赶来狠劲地踹您,用支帐篷的棒子击打您。您一点都不反抗,反而求情道:“姑母请您消消气,因仇恨我们亲族最后家破人亡,活着的人历经了炼狱般的苦痛。要是我们放下了仇恨,宽容相待,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的。今天您怎样打骂我,我都不会记恨在心,恨使我们制造出恶的业力,今生来世都得不到平静……”姑母打累了,仇恨也消了一些,再看到您虚弱的身子,褴褛的衣服,恻隐之心悄然涌来,进入帐篷拿出点糌粑,骂骂咧咧地丢弃在您的面前,转身走掉。您继续去乞讨时,又遇见到了伯父,他拿石头砸您,还要去拿弓箭射您。您拼命地逃跑。伯父苍老的背已佝偻,头发掉尽,衰朽得像个骷髅。但他对您的仇恨,没有随着时间的消失而减轻,反而愈加地炽烈了,这让您不寒而栗,看到了您播种在别人心间的仇恨,它的生命力有多么地强烈。之前,您所经历的那些磨难都无法消除人们对您的恨。

圣者米拉日巴,您在幽闭的山洞里修行,禅悟玛尔巴大师给您传的教义。没有食粮就去山野里采摘几片荨麻,丢进陶罐里煮起吃,分分秒秒都不愿浪费掉。

扎赛知道了您在深山里修行,拿着粮食和酒来看您。看到您过得跟野兽一般时,她握住您的手伤心地哭泣。您劝导她趁早找个人成家,度过后半生。告诉她您这一生要遁入空门,寻找解脱的道路。扎赛感受到了您强烈的厌离之心,咬着唇默默地离开了山洞口。

您多年饮食荨麻,身体变成了绿色,身高逐渐缩减。

您遵照玛尔巴大师的旨意,在雪山、岩石中穿梭修行,给世人明示法的真谛,用道歌规劝人们向善,揭示人性的贪婪和无耻,赞扬人与自然的和谐。您的教义被人们逐渐接受,您的名字被人们传颂,您的苦修精神深深打动着人心。您传授的教义引导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和睦、宽容、慈悲在大地上蔓延。

圣者米拉日巴,当杂浦巴格西嫉妒您的声名,让人端来有毒的酸奶时,为了感化这冥顽的心,您把毒药吃进了肚子里。杂浦巴格西还不相信您是圣者,带着上好的酒肉来试探。为了使他忏悔,您把体内的毒药移除到岩洞的门板上,门板弯曲、开裂,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杂浦巴格西并不满足,请您把毒移到他的身上去。为了让他彻底醒悟,断除恶业,您把一点毒药转到了他的身上。毒性使杂浦巴格西疼痛难忍,最终深信您是位圣人,皈依于您,洗心革面。

圣者米拉日巴,您传的法后来像星火燎原般,在雪域高原上盛传,降伏了多少人的心魔……

我确信罗扎诺桑的魂灵听到了我讲的故事,希望他的魂灵放下所有的烦恼,忘却曾经做过的那些坏事,虔诚地踏上往生的道路。

第三日的凌晨,我们举着一把把香,引领罗扎诺桑的尸体去转八廓街,祈祷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们来到大昭寺门前的桑炉旁,把余剩的香扔进里面,我转头看到那辆搭着罗扎诺桑尸体的汽车正驶离广场。从今天起罗扎诺桑就从这个尘世上消亡了,再也寻不到这个人了。我的心有些空空落落,惆怅横溢在头脑里。

腾起的白雾弥漫了我的眼,在桑烟袅袅的桑炉旁,我想到了人世的轮转和无常,每个人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想到了这一生我造下的恶业,要是再不努力利益他人的话,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进行救赎了。

天空呈现浅灰色,星星的光亮正逐渐黯淡下去,周围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喃喃地祈祷着往前行进。

我离开这股人流,往努白苏府走去。院门敞开着,天井旁站着几个打水的人。我拾阶而上走到努白苏管家住的房门口,撩开门帘,里面弥散着桑草的香甜味道,努白苏管家背对着我在收拾东西。我弄出一点声响来,他这才回头看我,脸上没有任何的惊喜。我跨过门槛进入到屋子里,努白苏管家给我倒了杯茶,又埋头继续收拾。

“罗扎诺桑今天被送去天葬了!”我说。

努白苏管家盯住我的眼,怔了片刻,接着低头念诵观世音咒语来:“唵嘛呢叭咪吽……”

“您这是准备干吗去?”我握着茶杯问他。

“我们没有几天的活头了,趁早去做些有益的事情!”努白苏管家把包里的东西装好了,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他的头发银白,眼角弥漫纵横交错的皱纹。

这些年,努白苏管家不顾六十多岁的年龄,经常往最贫困的地方跑,用自己创建的集团公司的一部分钱,给这些地方建敬老院、乡村学校,救助贫困户,忙得时常找不到他人。

可是,那天他所说的话却变成了谶语。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扎西尼玛告诉我说:“努白苏管家连同车子一起坠入了澜沧江里,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听到噩耗没有悲伤,但却泪如雨下,心在颤抖。我点上供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为他念诵经文,祈求他早日脱离轮回的苦海,祈求他的亡灵有好的归处。每每诵到《功德所依经》“投胎余暇的人身,视为难觅头等事,追寻真谛的心智,日夜不断请加持:身命飘忽如水泡,瞬间破碎忆死亡,死后犹如身和影,善恶业力相伴随,因而思量诸恶业,细如针尖也弃之,追寻善业的资粮,时刻谨慎请加持!”时,往事如云烟在心头**过,我的心识从迷乱中变得澄澈起来。如今儿女都已长大成人,俗世的纠葛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曾是一名僧人,由于业力我的命运随之被改变,现在是该自己改变这些业力的时候了。接下来的几天中,努白苏管家、美朵央宗、多吉坚参、罗扎诺桑、卓嘎大姐等人相继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他们个个憔悴、衰老,眼睛呆然地凝视着我。每次我都会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过来,爬起睁开眼睛时,屋子里一片漆黑。唯有从窗帘没有遮掩的缝隙中,能窥探到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亮。那颗星星让我从惊恐中慢慢挣脱出来,心渐渐复归到了平静。

我跏趺坐在**,希惟仁波齐清癯的面颊盛着微笑映现在我的眼前,就那么一瞬,温馨而又伤感。我抬头望着那颗星星,仿佛听到了一声秃鹫的尖厉的呼哨声,伴随着这一声脑袋里浮现出天葬台黑黢黢的石台。

这是一个多么殊胜的昭示啊,是要我能像那颗黑夜中的星星一样,在天葬台上为亡魂指引中阴的道路,给活人慰藉失去亲人的苦痛,那将利益了更多的人,同时也救赎了我在尘世犯下的罪孽。唵嘛呢叭咪吽!

我拒绝了儿女们的劝阻,在一个夏日的午夜奔向了帕崩岗天葬台。

满天的星光闪闪烁烁,习风微微吹**,我的心却静如一面湖水。我们经历的一切会随着风吹散,不会留一丝丝的痕迹!

小说以两条线平行穿越,主线讲述西藏近五十多年来的历史变迁。通过主人公晋美旺扎从僧人到俗人身份的转换,描绘了西藏历史上的上层反动分子的武装叛乱、民主改革、中印自卫反击战等重大历史事件。用众多小人物命运的起伏,传达了藏族人的生死观、人生观,以及对苦难的理解与超越;小说的辅线重叙了十一世纪末到十二世纪初,藏密大师米拉日巴的一生。通过两条线的交叉延伸,呈现藏族人的内心精神世界和自我救赎的艰难过程。

这是第一部藏族作家描写这段历史的长篇小说。

次仁罗布的写作需要放在汉语文学的整体视野中进行体味,才能有效地发现其价值。所以,我喜欢他的小说,却从不将其冠以某个地域之名,因为他是当今中国那一批优秀作家之一。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刘醒龙

应该说这是第一次,次仁罗布的小说《祭语风中》提供了封闭的青藏高原被迫向着现代社会洞开的儿十年里民间生活的真实场景。时间之轮缓缓旋转,无法自外于整个世界的那些人,其命运也在寻路向前的激流中起伏宕**。真实诚恳地展开社会变迁的真实图景是这部小说的价值所在。这部小说把救赎之道寄望在对于宗教的保守与黑暗有所反思的宗教之上,不同人也许对此有不同的理解,但至少,这部小说用对宗教生活与义理的谙熟破除了诸多神秘,并道出了他笔下的人物如何要以对善的皈依为自己的救赎之门。这也是这部诚恳真挚的小说的价值所在。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四川省作协主席 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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