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爱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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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留在这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他现在可以随时要求开饭的时间,出去回来都用不着找借口;他训斥起手下的马仔可以放开嗓子了;接到业务电话时也可以当面唯唯诺诺不往阳台上跑了。有时,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照来照去,好像镜子里藏着不太清晰的希望或者模糊的幸福;要是他太累了,就直接往沙发上一躺,斯文全无;吃现成饭也不觉得受之有愧了,不像先前还假装客人似的斯斯文文的;到了晚上也喜欢喝几杯了,因为激动以及业务繁忙,他睡得很迟,而且又不能出去娱乐,这使客厅成了他表演的舞台。暴发户的幸福感使他走路都会不由自主地摇晃,他的热情表现得很强烈,他得到金钱和爱情了,他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他这样一说就等于替自己所有的行为打上了“可以通行”的烙印。

我不由想起你来,想起你每天穿着雪白的衬衫到信用社去等我的日子,想着想着不由得就笑出了声。姐姐对于我独自偷笑感到紧张,她要求我有话就说出来。

“我想的事你未必能够明白,说出来你也未必高兴。”我用这样的话打发了她。

每天早上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在一起吃早餐,看新闻。看新闻不是我们原来的习惯,就像洗手,就像在家里不出门,就像出门装腔作势地戴一个口罩,这些都是我们最近才培养起来的习惯。正因为装腔作势,所以大家都客气地、小心翼翼地说话,尤其是姐姐,对我、对张亮都是呵护有加。

虽然餐厅里没有装修,只有一张台子和六张椅子,还有就是姐姐从装饰城里买回来的几张油画。别看那几张画,一下子就凸现出女主人的品位不同凡响。

画买回来那天,姐姐把我拉到跟前看,问我怎么样。

“很好。”我说,“有品位。”

“听到了吗?小容不会撒谎。这样的好房子就得配这样的画儿。”姐姐兴高采烈地对着张亮说。

“那是,那是。”张亮怀里抱着的其他东西还没有放下来,一个劲儿地点头讨好。

姐姐趁势谈条件,“别光点头,下次我买艺术品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去了就只看价钱,真正搞艺术的人是不会先看价钱再看艺术的。你那个样子,就算买了,别人也会小看你的。”

张亮想说什么,声音到嗓子眼里又吞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贵了是不?挣了钱不会花,花钱像割身上的肉,说到底,活着不潇洒。不过,我有信心让你改变过来。”

姐姐对于自己一手布置的房间十分满意,她在我不再呕吐后得意地告诉我:“你瞧,我在北京虽然没挣到什么钱回来,活得也不算自在,但是我总算学会了怎样享受生活。”

在餐厅里,我们谈谈形势、天气,还有流行时尚,也谈谈昨天晚上的梦。姐姐谈论北京的热情始终不减,她说:别看北京有时风沙满天飞,同时满天飞旋的就是人的发迹,一夜睡去,第二天就兴许冒出一个名人,而他说不定昨天还给你打过小工呢!

这种优越感始终保持在姐姐的脸上,也时刻刺激着不小心就倦怠下来的张亮。我看到张亮有时随随便便得像个主人,有时却又像个正在试用期的保姆,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几乎像姐姐一样开心了。哥哥后来又来了几次,每一次来都苦着脸,心事重重,先前被我依靠惯了的稳重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我对他有了意见,我对他说:“你还是不要来,因为你忧心忡忡的样子真是不合时宜。”

张亮也说:“是的是的,小容这几天变了,长胖了,也开朗了不少。”

但是这没有用,哥哥的脸色还是阴云密布。姐姐也好不到哪里去,除非你把话题引到服装、流行与如何装饰这个新房子上面来,才能让她开心起来。哥哥要求我躺着不要动,以免受凉;他同我说话也低声细气,似乎怕吓着我腹中的胎儿;如果姐姐为我准备的食物不够清淡,他也会说三道四。总而言之,他像个女人。有时候他整个下午都不走,给我讲故事,每个故事都是悲惨的。他说他听说一个女人,她的丈夫是个矿工,有一次矿里出了事,他死了。她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周围人也帮她,她最终战胜了悲痛,坚强地活了下来。

我发现他每个故事中都有一个坚强不屈的人,以至到最后,他讲出开头我就知道了结尾。猜中后我就哈哈大笑,他起先也跟着我笑,可是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的脸色又黯了下去。

我呢,最近新得到了一个姐姐,虽然说她发展男朋友的速度快了点儿,在我看来,那不过是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地点遇到了错误的男人,所以写的也是错别字。她的错别字令我不满,但她毫不含糊的个性还是给我带来了许多乐趣。不久我就觉得分离和思念以及孤独并不像先前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不再上班,早上睡到八点多,最大的兴致就是看阳光穿过窗户玻璃落在水泥地上,然后一点一点从东往西边移,碰到家具就冲向家具,碰到床就折向床,所向披靡。

然后我就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对于姐姐的安排,我来者不拒,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姐姐据此分析出我肚子里是个男孩子,这使我更为高兴。

还有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既不看太阳,也不听新闻,一心一意观察风。风比阳光还要有意思,阳光善于**,而风真是无孔不入,丝丝入侵。我躺到**,它吹到**,我坐到椅子上,它也跟到椅子上,我披一条纱巾,它就来惹我的纱巾,让它变得轻浮。我于是咯咯地笑,笑过之后,我就在纸上写一行字:哥哥要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隔壁响起姐姐打电话的声音,再不一会儿,准有敲门声响起来。我为自己的神通广大而洋洋得意,他们则是灰头土脸,大有被耍弄后的失落。

还有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只听着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如此而已。

六月五日那天我印象深刻,因为姐姐打扮得尤其漂亮,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短袖衫,下身是一条雪白的及地长裙,衬得她的皮肤更加光泽白嫩。她的头发也盘了上去,露出细长的脖子,脖子和胸部的曲线尽情展现,把我和张亮都看呆了。

张亮说:“你真漂亮。”

“哪儿啊,我都老了,小容才漂亮。”姐姐说。

“不,”张亮赶紧争辩,“是你漂亮,小容不够性感。”

姐姐刚刚还温柔的脸一下子拉长了,顺手一巴掌打过去:“敢情你观察得还很仔细呢!说,是不是也在打她的主意?”

“冤枉啊,我只喜欢你。”

“你不是也喜欢过她?只不过她没有看上你罢了,想赖不成?”

电视新闻开始播报时,我请他们住嘴。

六月四日到六月五日,国内无新增和死亡人数,这是好消息,它使我的胃口更好,我一口气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杯牛奶,然后我说:“这就好了,这就对了,真不错。”

张亮显然对这样的早餐不太习惯,看得出他想适应这种饮食习惯,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谈到包子油条,他说那些东西不够营养,不够卫生,可是他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留恋的光。

我总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哪怕是关于油条和包子,所以光听说出来的话是没有用的。他拨弄着手中的鸡蛋说:“可是形势变化太快,我这个月连一万块都没有赚到。”

“哎呀,不要这样讲话嘛,赚不到钱又不会死。再说,你已经赚得不少了。”姐姐说。

“可是,那都是为你赚的。”

姐姐不高兴了,“为我赚的,你不住啊?”

“我住是住的,可是,哪一天你不高兴了,一脚踢开我,我还不乖乖滚蛋?”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滔滔不绝地露骨地谈着钱,从来没有停止过。除此之外,其他的话题插不进来。

“你后悔了?”姐姐把手中的调羹重重地放到盘子上,“后悔还来得及啊!”

“我怎么会后悔?我是怕我挣不到钱,你就不要我了!”

“你说什么?敢情我就是冲着你的钱来的?”姐姐彻底生气了,她又把茶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

他们不再说话。突然有一阵风从敞开的门窗中吹进来,直冲着坐在风口里的姐姐,吹乱了她后颈窝新生的短发,吹动了她长裙的下摆,好像要把她吹到什么地方去似的。她跑到房间拿了一只钱包,对我说了一声“去买菜”,说完打开门,出去后再把门“嘭”的一声关起来,像是把烦恼隔断一样。

留下两个不相干的人坐在已被席卷一空的盘子旁。

张亮坐在那里不走,我也不好意思走。半天,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你知道,先前我是爱你来着,可是我想你不会爱我……她到你家来那天,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想这不正是命运给我的机会吗?不给我这个姑娘,给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也行啊……她也不难接近。你看,她现在的火气很大哟,说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听,不想发表意见。

他继续说:“她花起钱来真是大方。当然了,我不懂艺术,可我要是不会挣钱,她哪有爱好艺术的能力?”

“你嫌她太会花钱?”我冷不丁儿地说。

“不不,不是这样。”他不好意思地把脸低下,两只手开始不停地交叉,“对自己爱的人,我还是舍得的。只是……”他顿了一顿,“要是我以后挣钱不像现在这么轻松了,对,就是像去年或者前年一样,她会不会不爱我了?又或者她还像现在这么花钱的话……”

凭着多年的邻居关系,这一点我还是心中有数的,他虽然抓住了时机,发了一笔大财,但是谈到做生意本身,他可并不内行。对于市场,他也没有什么周密的详细计划,可是他已经忘掉三个月前的工作情况了。这几个月的好运使他误以为以前的一切都可以抛弃了。他以为控制了命运,可是恰恰他的幸福是被命运摆布来着。他想不到这一层,把赚到手的大钱当成自己的招牌,如今生意不好做了,只好不断地埋怨命运。

他对着我说:“我观察了很久,发现你姐姐太注重享受了,过日子又不肯节省开销,她喜欢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你看看,就是一句‘住在高山流水的怀里’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她就花了我几十万。还有,她穿衣服只认名牌,香水要用法国的,就连吃大米都要吃进口香米……这往后还要装修房子、结婚,结了婚还要生孩子,这样下去得要多少钱才能够花呢?她是容貌出众,可是到底结过婚,我这么迁就她,只怕没有好下场。”

他话还没说完,手机响起来。他一看号码,也顾不得听我说话了,马上对着电话一个劲儿地说:“是、是、是,好、好、好,一定、一定。”

放下电话他又有些兴奋:“又有一个人要货,而且是大批量的,看来这生意还能做下去。”

然后他就走了。

姐姐回来时手里拎着鱼、虾、鸡,还有一些青菜:“你瞧,都是能给你肚子里的宝宝提供营养的东西。”

我说:“姐姐,你以后花钱省着点儿,你在北京也是这么大手大脚吗?”

“当然不。”姐姐边洗手边冷笑说,“他一定在你跟前讲了什么。你瞧瞧,小心眼儿的男人。这些小钱都舍不得,以后还靠他一辈子?我就是想由着性子来,试探试探他有几分真心。像我这样的人,再也输不起了。我现在要是不看准了,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于是朝她笑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接着说:“我到底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像你这样为爱情痴,为爱情狂,为爱情不切实际地空想。”

她接下来肯定又要做我的工作,说一些让我不要死心眼儿之类的话了,说到最后每每总是要求我把孩子拿掉:“你要是舍得拿掉孩子,就证明你真的成熟了,到那时我和你哥也就放心了。”

我于是转过身去,给她一个背影,算是回答。

到了晚上我把这些统统写到信里给你。

我抱怨说,夏天一来,我就觉得头昏脑胀。我仿佛觉得孩子已经会动了。最后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很想你,而有时却相反。不可否认,你不在家,我没有什么精神。就像现在吧,写着写着,就忽然没精打采、目光无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但是最终我还是能把信写完,因为对于我而言,写信就是我继续过日子的理由。

不写信的时候脑子反而清晰,因为无事可干,所以就把认识你后的点点滴滴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把你说过的话一句句恢复原状:你羞红的脸、温柔的眉以及你我相处的种处情景。想到最后,我开始睡不着,心情烦躁,只好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六月十六日,我收到了你的最后一封信,你说:容,如果我不在了,你愿意独自把他养大成人吗?

我一看到这样的字,并不觉得有必要回答,就视而不见,犹如走到一条拐弯的路脚步自动绕开似的。为了不触及这些,我小心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我听得见脚步的声音,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微小但使我心惊,好像这声音就足以打破内心的寂静,我游魂一样的梦就会结束,所以我宁愿恍惚,宁愿看不见,并将这信息传达给他们——我周围的人,以免他们发出过大的声音来。

我继续给你写信。我再次提到孩子,提到他点滴的成长。我发现自己刷牙时齿龈较以往敏感和容易出血,医生说这是因为体内的血容量随之增加的原因,这是正常的,用不着减少刷牙和用牙线的次数,只要轻一点儿就行了。医生还说,宝宝成长的真正关键时刻就要到了。到了这个周末,新的身体结构将会全部成型。所有部分都长好了,从手指到脚趾,甚至性器官也成型了,虽然这时候超声波扫描还无法为你断定宝宝是男还是女。接着我写道,我现在长胖了许多,医生说还会继续胖下去,我和姐姐都没有变胖的经验,因此都吓得吐出了舌头。另外,我的脸上开始长出了斑,下次我得跟姐姐学着保养皮肤,以免让你看到我丑陋的样子。

哥哥昨天又从上海回来了。昨天嫂子也到这儿来看姐姐的新房子,她看上去瘦了不少,可是精神好了一些,她说了一些道歉的话,还说总算过去了。

这封信我写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竟然写一个字要想半天,这显示我的脑子反应太慢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怀孕期的正常反应。

我把信发出去的那天晚上,姐姐从外面回来,带回了哥哥。他们先是让我吃晚饭、喝骨头汤,哥哥问我的体重多少,吃得好不好,晚上睡眠好不好之类的话。我一概回答他说:“好,挺好的。”

我想他应该无话可说了,可是他还不走,一直坐在客厅里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完了就去洗手间,然后又坐下来继续喝。

我觉得有点儿累了,就对他说:“你回去吧,要不嫂子该担心了。”

他说:“小容,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吧。”

我说是的。

他说:“你已经不小了,你应该坚强一点儿。”

我说是的。

他说:“人的一生有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就是命运。”

我说你什么时候成哲学家了。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说:“因为‘非典’,死了不少人,不少家庭失去了亲人,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说有人承受不了而不活下去的。难道他们不爱自己死去的亲人吗?不是,是他们坚强。”

我看到姐姐的身子绷得紧紧的,神情十分紧张,我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回到房间休息。

哥哥一把拉住我,说:“小容,你要面对现实。”

我说是的,我要休息去了。

“你要听我说。”

我只好不动了。

他说:“郅诚已经走了,你知道了,是不是?”

我说:“什么?胡说,你!他死了他自己不知道吗?他昨天还给我写信来着。”

“你知道那不是他写的。”

“难道是你?”

我感到愤怒,我被他拉在那里不能动弹。我准备挣脱他的手,这时姐姐上来了,她没有用言语来支持我,反而一把搂住我,大声地哭起来:“小容,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可是我没有哭,我把头扭到一边。我看到张亮也要哭的样子,我心里想,你发了一笔大财,那么有钱,又何必这副不高兴的样子?

哥哥说:“小容,你醒醒吧,你不要再这样了,哥哥的心都要碎了啊!”

他们全体哭了起来。

可是我仍然没有哭。

哥哥说:“许多病人都已经出院了,住了这么久,要好早好了。”

哥哥说:“他是那种人吗?自己状况不好,还让你生孩子?”

哥哥说:“他能天天发邮件,就不能打一个电话给你?他打过电话给你吗?你还是醒醒吧!接受这个现实,然后重新开始,重新安排生活。”

我觉得不要跟他们计较的好,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于是我闭上眼睛。

但是姐姐说:“你再这样,别人会认为你不正常,到时候孩子生下来也会不正常的呀!”

听罢他们的话,我仍然没有哭,我慢慢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跑到自己的**,躺下来。我打算把他们的话理一理,想清楚这个问题,可是我一想到你已经死了这个环节上就卡住了,我的思考就像被泥沙堵塞住了似的不能继续下去。姐姐坐过来,一声不吭,她默不做声的样子就像是路标一样提醒我往哪儿去。我偏不去,不去。

这样固执地坚持着。到最后,我发现自己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想把白惨惨的灯关掉,可是我起不来,姐姐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伸手关掉了灯。天哪,全世界都一片黑暗,黑就黑吧,还有魔鬼在乱舞,我瑟瑟发抖,缩作一团,姐姐又赶紧打开灯,打开灯后外面的两个男人都冲进来了。

张亮说:“送医院,送医院,挺不过去了。”说完看着哥哥。我也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走过来,用手摸摸我的头,我的脸,他把我搂到怀里,搂住不放,然后他说:“不送。”

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事实,“谁谋害了他?谁有权这么做?”我大声地问着,看着这些像是胸有成竹的人们。

“没有人,小容,是意外!”

“谁让他得了病来着,谁传染给了他?”

“我们不知道,这个很复杂!”他们说。

“到底有多复杂,为什么有那么复杂?”我照样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这并不重要了,小容,不要纠缠这个问题了!”

我火了,冲着哥哥叫了起来:“谁说不重要了?这个问题很重要!”

此后的三四天,这日子就奇妙了,耳边所听和眼前所见时常混淆难辨,每一件事都和另外一件事相互冲突。我有时像是在天上飘,天上的彩云朵朵,五彩缤纷,我腾云驾雾,飘摇不定;有时像在水里游,海底世界同样精彩,只是偶尔会透不过气来,听不到声音,看不到景致,只见那水里不断地有许多泡泡一个个化为乌有,但是那种独自漂流的感觉同样如梦似幻。总而言之,躺在那里,却能以不变的眼光望向无限远处。

但是他们不许,一直在我耳边捣乱。

我继续躺在**看屋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我发现了视线有各种角度,俯视、仰视、侧视,可是平躺着不停转动的那种视线最为独特。以这种姿态向上直视,容易让人陷入沉思,因为大多情况下我看到的是天花板,那里空无一物。只有石灰,我心里知道这是石灰,可是怎么看怎么像盖在妈妈身上的白布。我看见它是晃动着的,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来,像是要将我整个盖住一样。我睁着眼睛等着这无边无际把我覆盖,我心里想,盖住就盖住吧,盖住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和你在一起,多诱人的事啊,多么美妙的幸福时刻!我使劲看过去,看过去,用整个身子和心看过去。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站在那里,朝我微笑;我看见你张开怀抱等我进去;我看到你的眼睛里全是热辣辣的深情。我闭上眼睛,恨不得立即就能飞越过去,可是我怎么也看不真切,怎么也不能迈开步子。我先是挪动胳膊,再挪动腰身,但是腰身很重,就像有东西在拖住我一样,越走越迟缓,越走越疲乏。但是我肯定能和你在一起,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我却突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可不能让他也去了,他可不能去那地方。哦,没事,那地方有我有你,不是挺好吗?既是如此,我应当随你而去。这种念头贯穿全身,我一次又一次地要到达这个念头中去,把自己交给它。我热烈地等待这一刻,可是这一刻始终没有到来——因为那个孩子,那个在我怀里开始触摸我的孩子——他在我体内轻轻地动作,微弱却不停止,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的叫喊,他的挣扎,他的难以被自己表达的念头,他惊动了我。

我大叫一声,然后醒了。所有的一切到最后只汇成一点——呆子没有了!一切也都将随之被埋葬。此时我的心是如此疼痛,就像是有坏人不断地拿着针从我的后背往前胸扎,有节奏地、有条有理地扎,扎得我忍不住求饶。

接下来,我一点一滴地得知了真相。

在你母亲打电话要求你放弃我时,其实你已高烧不起。你企图独自面对,直到我开始怀疑。后来,你用手机和电话与我保持联系,一直到你不能起床为止。你在温度略有减退时就不断地向护士小姐申请,你要求打电话,要求发电子邮件。一开始,你的要求没被同意,可是你纠缠的能力一流,即使达到四十一度,嘴里仍然说着我的手机号码和你邮箱的密码,事实上它们是同一串数字。你的痴情终于感动了其中的一位。你并不知道她是谁,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可是你的愿望实现了。你不断地通过她们把你真实和虚假的信息传递给我和妈妈。一开始,她们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你看起来有了好转的迹象。可是,你到底没能躲过这个劫难,你去得过于突然,以致护士不忍心把这个噩耗传来。

最后几天其实你是清醒的,可你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急于争取联络的机会。没有人知道你在沉默时想了些什么。你的平静让她们感到吃惊,与你前几天在病**对我的呼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并不会使她们感到轻松,她们相信这是你对生命留恋的伤感表现。你在三天里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你主动要求在你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研究单位以供对“非典”病毒的研究。第二,你向另一个护士交出你的手机和手提电脑,你报出了邮箱密码,你让她们打开一个叫“My Music”的文件,这个文件里有你写给我的数百封情书。你告诉她们,那是位脆弱的姑娘,不能把你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你们得保证我不出意外。你口授的一个短信息的内容是:阿容,我很好,这几天恢复得很快,但是需要静养,放心吧。照顾好妈妈。

你说:她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她喜欢的花儿是玫瑰,是野生的玫瑰。

你说:她不喜欢喝黑咖啡。

你说:告诉我的妈妈,她是好女孩子,你们要和平相处。

你还说……

你在妈妈离去的那天晚上病情突然恶化,没法扭转。

在这之前你的点点滴滴,你所有挣扎的日子,你所有的呓语,你用男子汉的坚强和无私所做的一切决定都被有心的护士们留在了这台电脑里。你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忘记叮嘱别人对我的照顾。

你做出的决定使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你身上,你无法接应它们,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语来回答它们。你听任人们在医院内外议论你,你听任每一个人目光的安慰,事实上是你的躯体在接受她们的照顾,而你的意志早已影响了她们。她们为你哭泣,哭泣的声音被多层口罩包裹住,可是那**的肩膀仍然使你感到骄傲,你想你已经做到你能够做到的最好了。

你用生命和爱感动了所有的人。你去的那天,整个病房哭声一片。她们打开了你的邮箱,继续扮演着你。

哥哥在办完妈妈的丧事后就飞到广城,为你料理后事。

后来,他和她们一起配合,他们都不希望我生下孩子,因为他生来没有爸爸,他把这意思表达了,可是发现这只会使我呕吐得更加厉害,所以决定同意我生下他。

可是他们没有料到,我确实在不断地恢复,我吃得很多,精神愉快,愉快到忽略了对你病情的慰问,愉快到满足于自说自话,愉快到对事情的真相不闻不问,愉快到如同活在梦里……

她们知道这样下去情况只会更糟,于是采用专家的意见,让我醒来。专家明确地告诉大家:其实她内心是明白一切的,只是拒绝接受真相,拒绝知道一切真相的可能,拒绝面对现实。

他们——护理过你的护士和我的哥哥——这些本来素昧平生、天南地北的人们,居然好像一个战场上的同谋者,频频通电话,通信,拟定信的内容,汇报我的状况。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成了那么多人的牵挂,我以及我腹中的孩子,成了他们日思夜想所要保护的对象……

他们最终采取了他们认为对我最好的方式让我重新面对现实。

我见到了证实你确定存在过的一切:那只好久不曾充电的手机,那只用买钻戒的钱买回来的手提电脑,那只你拎着离开我的旅行包……包里装着我和妈妈各自亲手放进去的相框……

这些东西历历在目,而你却成了一捧灰尘……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一切梦境都已消失,一切希望都已不在,一切期待都成了空!

我开始躺下来,开始静静地回忆,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你在梦境中出现,你的模样那样生动鲜明,以致于他们的呼唤显得那样空洞乏味。

在别人欢庆“非典”结束的时候,我躺了下来,开始清理自己的残局。我认为不受打扰比较好些,所以闭上眼睛不吃不喝,对一切都充耳不闻。

他们再度把我送进了医院,送进了这个可以接近你的地方。

那是怎样苍茫昏黄的世界啊。亲爱的,十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刻骨铭心的日日夜夜。承认你已死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面对那不再有你的生活,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他们没有办法让我开口,让我吃,只能强行用静脉注射的方式来给我增加营养。

一连五天,他们轮流守候,说尽了一切活下去的理由。他们说:你还这么年轻,不应该看不到希望。可没有你还有什么希望?

他们说:你瞧,这世上有多少人在关心你呢!可更关心我的那个人却不在!

他们说:你想想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他的呀!可是你并不希望他来到人间,不是吗?你的态度我早已明白,你不在,留下他面对如此凶险的世界,你说这其实不是明智的爱!

他们说:活下来吧,我们爱你。

最后他们拿来了你的手提电脑,他们说:他来信了。

别哄我了,我知道你不可能再给我写信了。我仍然不言不语。

看看吧,看看吧,你看看吧。

我不看,然后姐姐念给我听:

方容:

你并不一定认识我们,但是一个多月来,我们已经通过“呆子”对你了解得很多很多了。

读到这些字,所有事都真相大白了,想必你正承受着失去他的打击。

他是我们病房一百多名病人中生命力最强的一个,他在几度恶化中挺了过来。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你,我们一度也相信如此强烈的爱心定能让他渡过难关,但是最终他没有。

可他仍然是如此与众不同的一个人。

许多人在病情恶化时都会有烦躁的情绪,甚至放弃生的挣扎,主动向死亡妥协,有的病人会抗拒来自外界的救护,而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面前都表现得无比勇敢,从不放弃。

他在入院时带进来一台手提电脑,通过这台电脑,他一直向你报平安,其实他所报出的每一个平安都是通过别人的手。他的体温居高不下,他的情绪非常不稳,他没有开口的能力,可是他用各种各样的动作表示着他的愿望:我要报平安!事实上他不平安,他频频昏迷,使他对时间已经没有了概念,不,是更有了概念,他知道每一分每一秒都对你那么重要,他那么迫切地需要让你知道他的平安。他一再地指向那台手提电脑,手提电脑上有你的邮箱号码,你们相爱的所有秘密:相片,信件。当他对自己病情的反复有所了解时,他就把你的资料告诉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帮你一起度过。从此之后,他一直用谎言安慰着你和他的母亲,即使他生命垂危之际,我们仍然帮他发送平安的消息。可是,谁能说这些诺言不是无价之宝呢?

最后,他决定把自己的遗体捐献出来以供研究,这一切都让我们备受感动。

他走得确实出乎意料,反而那些一度下了病危通知的人却最终熬了过来。

他的离去,对我们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们为自已的无能为力而绝望,我们一度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去挽救那些非常热爱生命的人。

好在,他留给我们一个艰巨的任务——帮你渡过难关。

我们对你自然也充满了好奇,一个被如此不平凡的男人所爱着的女人肯定也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子,不可否认,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在他母亲发病之时,你能够忍受巨大的压力去帮助别人,保守秘密,独自承受这些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我们知道后也很感动。

得知你怀孕后,作为女人,我们很希望你能够在爱人已去的情况下放弃孩子,可是那时你已经表现出不可逆转的固执,你身体非常虚弱却执意要留下孩子,我们考虑到孩子的存在可能会使你在将来面对真相时若产生轻生的念头会有所牵挂,所以我们后来假装同意你生下他。

没有想到,此时你已经猜测到了真实的状况,你却装着浑然不觉,继续和我们通信。

你情绪的好转正是我们期望的结果,但是你后来的情绪镇静得太异常了,你不发短信,不问他的恢复状况,不提出过来看他,甚至不问他为什么一直要住下去,我们就意识到你在逃避现实了。

这种状况发展下去,最终将导致你精神异常,所以在与你哥哥商量之后,也请教了专家,我们决定让你醒来,面对现实。

我们想象得到,这对于你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惨重的痛,你肯定会沉浸于悲伤之中。我们只能说,爱情是忠贞的,他的离去是命运的残暴。命运是如此乖张,我们有时斗不过它,但是如果我们被它所击倒,那么这也正符合了它的愿望。所以,纵使他去了,你也应该挺住,和它对抗到底,它那还想掠夺的心最终会因为你的坚强落荒而逃。

活下去!!!

我们期待着你和你的宝宝能够平安地走出这场劫难。

这不仅是你应有的本分,这也是他交给你的任务。我们相信活下去是你对爱情应尽的责任。

广城某医院感染科的医护人员

那么一封信,她读了好半天,她读的时候把眼泪滴到键盘上,我听到被眼泪扰乱了的音节,不甚分明,到最后几乎是呜咽一片。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哭了很久很久,哭得自己的腹部和腰都疼得要命。人生的幸福和灾难啊,为什么我们对你一无所知,而你对我了如指掌?我们这些盲目的心灵,为什么对将来的事一无所知?谁制定了这么残忍的游戏规则?谁导演着这场悲剧?

没有答案。

我不能想象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想纠正这一切,可是不断有人提醒我,我所纠正的才是虚幻的,是我的梦。我的现实就是失去,失去你,失去一切,失去我无数次矗立的渴望啊!

我不断地纠正别人也被别人纠正,我好像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里,正在燃烧,可是我感觉不到灼热的疼痛,相反,我周体麻木。我想大火应该让我烧到死为止,那一刹那我想永远睡去,什么也不想再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