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哥保国的英雄事迹发生时,革美还没出生,她对这段往事的了解纯属道听途说。有年过节,家家都裹粽子,范文梅怕孩子们嘴馋,也裹了两斤米粽子,粽子还在锅里没烧熟,香味出去了。
先是最近的债主上了门,有钱买糯米,没钱还债吗?
范文梅佝着头跟人家解释,就二斤米,旧年剩的。
话没落音,又来了一个,粽子有得吃,几块钱没有吗?
江心洲真是小地方,烧几个粽子半个村子都闻到香,还有半个村子只听听这些人的嗓门也都知道了。
吴家义一进门就明白了,他收不了场了,随手拿起一个耙子就照着范文梅身上敲一下,你吃了粽子进棺材啊?
我不想吃。
不想吃你裹什么粽子?
我怕孩子们嘴馋。
争辩到这里,她的头上、肩上、腰上已挨了几十下了,起先她站着,后来她往门后闪,门后躲不住人,她只好往地上蹲起来,裹成一团把肚子护住,她看起来真像只粽子。
吴家义的耙子还在往她身上敲,讨债的一个接一个拉着脸走了。他们怕担逼人命的罪名。
保地和保霞见讨债的走了,就过来拉扯他大的裤子,他们走了走了,大,人都走了。
他们以为他大打他妈是打给讨债的人看的。吴家义腿一甩,两个孩子像落叶一样扫到了一边。吴家义说,你们这些小狗日的也不是好货,成心让老子没脸见人。
他继续朝范文梅抡他的耙子,范文梅的叫声把江心洲晚上青蛙蛤蟆的声音甚至是江浪的声音全压了下去。整个江心洲就剩下范文梅一声比一声急的哎哟声!
吴家义的手像上了发条,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范文梅叫得越响,他打得就更急;他打得更急,范文梅就叫得越响!
突然一只棒槌敲到吴家义脑门上。吴家义“哎哟”一声,摇晃了一下,想回头,棒槌迎着他的嘴上又是一下。他一把把脸捂住,再一打开,那脸就成红关公了。他说,你狗日的造反啊!他说话的时候,那嘴里的血像唾沫一样往地上溅,他又赶紧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脸,生怕它掉下来似的。范文梅一看吴家义不打她了,赶紧抬起眼睛来望,她一望就明白怎么回事。她从地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吴家义的裤腿,对大儿子喊:保国,快跑,快逃命!
保国看看他大,又看看他妈,再看看几个呆鹅一样的弟妹,扔下棒槌就跑出了门。
吴家义的鼻梁骨缝了六针,是上海来的下放户老顾帮着缝的,没收他一分钱;掉的两颗牙,顾医生说他没法子。
老顾的医术是自学成才,因此缝补技术不太到位,那条疤疙疙瘩瘩地从鼻子左边扭到鼻尖中间。像一条纳鞋底的麻线贴在鼻子上。
从老顾家出来,他见人就摞一句话:老子要是放过他,他就是我老子。
范文梅第二晚就生下了她的第四胎,是个男孩,出来好半天没听到婴儿哼声。接生婆拍后背,从他口里掏血水,折腾了半天,他仍然没哼一声。范文梅虚弱地看着这团不动弹的肉球,小声地对接生婆说:
算了,算了,救过来也是受罪。
保国在外边躲藏了二十几天才回来。他走的时候是空着手赤着脚走的,他逃跑的样子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怕被父母惩办的孩子。回来的那天,保国左肩上挂只布袋,右肩上挂只布袋,脚上穿一双长帮胶鞋,他突然长高了一截似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一路走来,嘴里叼根柳树皮,一路嚼,一路晃,他一进门,把两只袋往屋中间一放,说,大,你要是敢打我妈,老子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是不打我妈,也不打老子,老子好好挣钱帮你还债。
儿子老远走来的时候,吴家义就拿了镰刀,他试了试刀刃,不怎么快。儿子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正蹲在磨刀石边磨镰刀。保国的后边早就跟着一帮子瞪大眼睛准备看热闹顺便拉架的男男女女了。
听到这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吴家义有点疑惑,他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什么时候敢这样说话,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说出这种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挥镰刀的冲动砍没了。
是他儿子没错,不过这狗日的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卷起袖管的胳膊上毛茸茸的,吴家义记得这王八蛋还没成人,怎么胳膊和腿上都是毛?吴保国的裤子也不是走的时候穿的松紧裤,是前面留了扣子的男裤,吴家义这么一愣,就跟吴保国的眼睛对上了,这一对,吴家义吓了一跳,这哪是儿子,这分明是强盗!他愣了一下,接着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
范文梅得到消息已经大呼小叫地从菜园里往回赶,她仿佛已经看到血肉模糊的儿子倒地不起了,她眼泪汪汪地哀求: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人群一让,她也吓了一跳,她儿子吴保国正毫发无损地站在堂屋里,像一座厚实实的草垛。她咧开嘴笑了一笑,她的笑过于古怪,皮肉在她脸上四处乱窜,令人不敢多望。
接下来开饭。
那天天气不好,一到变天,范文梅的全身骨头里就像爬满了蚂蚁一样让她坐立不安,在给吴家义端上饭菜的时候手脚过慢,等得不耐烦的吴家义习惯性地用筷子往她头上一敲。
吴保国冷冰冰地站起来横到他跟前:
你再敲一下?再敲一下老子拆了你的骨头!
吴家义往那一站。饥饿的双眼一下子被愤怒填满了。
保地保霞和范文梅个个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他们提心吊胆地盯着吴家义的手,生怕他崛起、咆哮,挥起镰刀反抗,可是,吴保国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轻而易举就盖住了吴家义的胆气。对峙了一会儿,吴家义的气瘪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跟舀光了水的大缸,空****的一点东西都舀不出来了。
吴保国的壮举,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江心洲村民上工时和晚饭后的唯一话题,十二岁的儿子敢打老子,本就是一件大事,何况他还摇身一变,长成一个大人雄赳赳地回了家。回家就回家,还敢口出狂言,跟他老子谈条件,要替他老子还债。他走的时候不到五分工,这一趟门一出,回来变成了七分工,顶他小姑吴家秀了。
队里也有跟吴保国一样大的孩子就不干了,队长不客气地呵斥说:你有他那力气,照你老子头上敲一棒槌来瞧瞧?
从那天开始,吴保国从一个低着头静悄悄的毛孩变成了一个大模大样的男人了。
到了十四岁,别的同龄孩子七分工,吴保国已经一个半工了。
贩过黄豆卖过菜刀见过世面又回到江心洲的吴保国的世界有了异乎寻常的改变。表面上,他什么也没变,身高马大的吴保国穿着打着补丁的裤子,挑着一担担粪走向地里,他整枝、洒药水、给棉花除虫。他一天说不到三句话,一句话超不过三个字,但是关于他十二岁便替母报仇,拿棒槌砸碎父亲鼻梁的行径经过江心洲人的口舌渲染,已经使他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果他在挑水,旁人看到的肯定不是挑水的吴保国,而是抡起铁钩子砸人的吴保国;如果吴保国在割黄豆,人们看到的就是举起镰刀向人砍起来的吴保国。总之,吴保国的身上似乎潜伏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随时能暴跳出来的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可能使人们对他不敢冒犯和招惹,同时也没法喜欢和亲近。
吴保国从来没有想过,十二岁的一念之差使他的形象如此牢固地刻在人们心里,在他人生尚未真正开始之前就被定了位。江心洲人都心照不宣地相信他很快将成为靠拳头称霸一方的恶棍。对此浑然不觉的吴保国仍然挑着他的粪桶一趟又一趟奔走于粪坑和庄稼地之间,他的行径更多地被理解为猛狮暂时的瞌睡。
说句公道话,吴保国身上除了偶尔爆发出来的蛮劲和怒火之外,平时算是个闷葫芦,既不赌也不偷,和邻村小青年打群架、结伙到镇上看电影的事他基本也不参与。
可是自去年起,这家伙居然将如火如荼的刀贩子事业一刀砍断,重新回来扛起了锄头,气得吴家义胸口疼了半个月。而他自己呢,却是若有所思而又魂不守舍地在村子里晃**。这年冬天,邻居们经常瞧见吴保国站在大门口,一边伸胳膊蹬腿,一边借黄昏的余光东望西望。
吴保国的东边是吴家富家,门口没人。
西头隔几家是大凤家,她家门口更是静,悄无声息。不过,过一会儿,大凤会出来倒簸箕垃圾,再锻炼一会儿,还能望见大凤出来把放在门口的簸箕拎回去,天擦黑的时候,还能听见大风轻轻地喊二龙回家吃晚饭。
往往二龙已经在屋里,大凤没瞧见罢了。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连狗也懒得叫了,可是吴保国还是在门口运动四肢。许多人以为这是吴保国从外面带回来新的利于力气和肌肉生长的练功方式。一个冬天下来,透过吴保国薄薄的单褂,可以看到他背脊中间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沟,他的两只膀子粗圆,他像一株得了足够雨水的小树,十分有力地生长着,果然更加厚实、更加魁梧。
事实上,这头声名狼藉的猛狮已经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铺着棉花糖的陷阱里。如果说以前他始终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就在粪缸边转圈圈的话,这一次,他明确地发现自己跌进了一个装满肥皂泡的小坑,这小坑里五彩缤纷,满头满脸闪耀着急速升腾又急速破灭的小泡泡。
这个小坑的建造者叫大凤,是田会计十九岁的大女儿。
吴保国正式记得大凤,是搬到江心洲那年。大凤十岁,头上扎着两只细小的小辫子,衣领上别着一条白色的手绢。她朝他一笑,礼貌地喊他“哥哥”。那时的吴保国全家受不了十里墩那黄土四起的干巴生活,如同奔赴战场一样来投奔吴四章;投奔吴四章是假,投奔吴四章身后的田会计是真。一路上,吴家义反反复复地盘算如何接近田会计,如何能同这位大人物讲上话。以往他们是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可到底不是亲郎舅关系。吴家义一路向家人描绘他所知道的田会计源源不断地向马兰英赠送粮食的情景。如果大队里的权不在他手里,他哪里来那么多的粮食?被饥饿纠缠着的一家人在这一刻已经将田会计想象成孙猴子一样能力无限的靠山。这种想象支撑一家五口马不停蹄地从十里墩走到江心洲。现在想起来,那应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啊!所以,当十岁的吴保国第一次站在大凤跟前时,那样的蓬头垢面、饥饿寒碜,听到大凤亲热地毫无保留地认他为“保国哥哥”时,心上就像挨了一拳,这拳头下手不重,却能够使他的心腾地一下动了起来,晃了一晃才稳住。很久以后,他知道这是一种感激之情,他对田大凤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感激她拿他当人看。从那天开始,只要哪天碰到大凤,吴保国就会感到心跳猛然加速,周围的氧气也严重稀缺,如同朝深水里扎猛子,铆足劲探底时那种感受。从来都不细腻的吴保国无数次和大凤擦肩而过时都有类似的感觉。
再后来,他们一起为吴家秀送亲。那满世界的穿红着绿的人群里,唯有大凤是那么闪亮夺目,她仍然扎着细小的辫子,甜甜地喊他:保国哥哥。在送亲的路上,她一走动,衣裳便摇摆起来,小辫子也一上一下地有节奏地抖动,那悦耳的、从容不迫的声音成了吴保国今生今世最温暖的声音。可是短暂的温暖过后,他便仿佛被谁捂住了鼻子,呼吸很不通畅。他那么紧张,全身颠动得厉害,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他忍着,装着没事人一样直直朝前走。再后来,他们一起跪在吴四章的棺材前,大凤的眼泪啪啪往下滴,吴保国的心再次抽紧,一股焦虑之情伴着空气吸进了喉咙,然后就卡在那里,像被谁在喉咙装了一根麻绳,这根麻绳将他的喉咙越勒越紧,直到大凤平静下来走到一边,他才感觉到空气回来了。
更糟的是,在他逐渐长成大人后,他这该死的毛病根本没有好转。就算大凤不在眼前,他只要脑子里一闪出她的模样,他那没出息的根本医治不起的心脏就会膨胀或者缩小,紧接着像水泡一样的东西就会塞满他的胸口。这使吴保国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生怕自己的心脏长期经受这莫名其妙的伤害会短寿,所以他答应吴家义开始了贩卖菜刀的商贩生涯。但是没有用,走家串户的日子,无论是睡在好心人的厨房还是睡在别的大队的牛屋,数不清的漫漫长夜,他枕着他的菜刀,搂着他的菜刀,心里想着那瘦瘦的,小小个头却扎着长长辫子的喊他哥哥时细声细气的田大凤。
就在吴家义在睡梦里看到自己发了大财、盖了大瓦房、买了大水泥船时,吴保国一脚踢醒了他的父亲:
我要回家。
卖完这几十把就回。
不行,老子现在就回。
你不想娶媳妇啦?
你再不回去,我就去砍人,到时你就等着跟我坐班房吧。
他身上一种沉默急躁、专横傲慢的情绪,一种古里古怪、隐晦曲折、固执己见的力量,把吴家义的怨气撞回肚里去。身强力壮的儿子减轻了刀斧的重量却加强了奔波的安全感。正觉事业蒸蒸日上、翻身在即的时刻,吴保国意外倒戈,使吴家义一时间难以调整,气得大病一场。
就在马兰英水米不进,即将进棺材的时候,不死心的吴家义正重整旗鼓独自上路。然而没有了吴保国的吴家义挑着沉重的刀具刚刚到县里集市,就被一条高大的野狗追赶得扔掉了扁担挑子,到底还是被野狗咬中腿肚子。等那条野狗没有影踪时,他的所有家产也被路人一抢而空。被咬断了腿筋的吴家义对失败毫无准备。他一瘸一拐、沿路乞讨才回到了江心洲。听说马兰英已死,吴家义茅塞顿开:
老子就算把老骨头都累散了,这帮狗日的也不见得领我的情,就算搞回来一箩筐金银财宝也只会便宜了这些杂种们。
他看着史桂花把马兰英床底下的粮食统统扫出来喂鸡,地上洒了厚厚一层,小鸡们吃得直着脖子只噎得慌!孩子们也在这些粮食上踩在踩去,他想到马兰英把这些看得比她的命还重。结果呢?
他望了望菜园里马兰英的坟头,哽咽着补充说:
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我了。阎王叫你三更去,绝不留你到五更!
他立刻如释重负,想通了的吴家义突然闲下来了。吴四章一死,他成了吴家最年长的男人了。他不知不觉有了吴四章的派头,有事没事,到镇上打一壶白酒,就两粒花生米一盘炒黄豆能喝上两个小时。耳朵边杵着范文梅的苦脸,腿边上是涎着口水的狗不停地蹭他裤腿。他哪里有骨头多出来喂它?只好赏它几脚,赏得它嗷嗷嗥叫。
从吴家义的堂屋西墙的那条裂缝里,就能望得见西埂头的渡口。那些在外做买卖的年轻人都是从这条船上出去,也从这条船上回来。他们在渡船上大声地招呼熟人,给摆渡的阿三扔大前门香烟时,吴家义知道他们的口袋里肯定还揣着十元的大票子。趁着酒劲,吴家义对着这些经过他家门口,对他熟视无睹的邻居们的背影粗声粗气地训斥道:
现在老子要是有钱去买条牛,老子绝不会上当!老子要是发了财,还轮到你们这帮嘴上没毛的东西在我跟前摆阔?
怀念结束后便为自己的晚年表示莫大的忧愁:
指望这几个杂种养我?大白天做梦,太阳从西边出山。
对自己悲苦晚年生活的糟糕预测更加重了他喝酒的理由。而频繁的酒精渗透,又使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对晚年场景的描绘。久而久之,他把自己的预测当成了真理深信不疑,后来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我腿断手麻,我哪里还能干活?
在他的意念中,他辛劳一生,可这不走运的生活如同江水里的泥沙逐渐搅拌了他的精力和意志,使他的脑子处在一种混沌不清的境地。他那充满**和活力的青年时代的勇气和信念如同那些卖剩的镰刀一样在墙脚生锈、蒙灰,变成了一堆派不上用场的废铁,最终这些铁锈糊住了他自己的心脏。眼下,他眼里闪着混沌不清的光,抖动着手摸索着夹一筷子菜到嘴里,在嚼动嘴巴的时候也没忘忧心忡忡地补充:
我的儿子们都要打光棍了。
宣布这个预言,说明他对儿子还是有责任心的,只是他无能为力而已。说完这话,他通常都能心安理得地睡去。
二十岁的吴保国在经受了心脏数番膨胀或紧缩后,挺不下去了。他也奇怪,自己那么经饿、那么经冻、那么经压,可就是这时做不了自己的主。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句话吴保国从没听说过,但他此刻就是这么想的:老子要憋死了!老子忍不下去了!
他终于要跳起来反抗了。腊月二十清晨的寒风里,吴保国迈着强盗式的步伐走向正在菜园里浇菜的大凤。老柳树的枯枝上,栖着一只打单的鸟,冬麦刚刚出头的地里,空空****。忙碌着的田大凤,瘦弱、小巧,如同江心里一只打渔船,风一吹就会东倒西歪。
原以为对方会撒腿逃跑,结果,田大凤在吴保国浓重的喘息声前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一张阴沉热烈、软弱无力的脸。吴保国清晰地把他的绝望暴露出来。他以为她要尖叫了、逃跑了,结果,她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反常的脸和身躯,随后一如既往地轻轻地喊了一声:保国表哥。她的声音犹如一只抚慰人心的手!他的四肢立刻接收到了她的言语和眼神放射出来幽暗而奇怪的光芒,这光芒恰如一把稻草,立刻将他从沉沉下陷的泥潭拉了回来。吴保国的心一软,他的腿也跟着一软,差点儿跌到地里。他肩膀一下靠在了大凤家柳条扎成的丝瓜架上。丝瓜架上只剩下一些没锄掉的枯藤,脆弱的丝瓜架经不起吴保国厚重莽撞的身躯,和依赖着它的吴保国同时倒下。
在倒地的一瞬间,吴保国的眼睛不经意地对准了天。一块云团从他眼前掠过,他惊喜地发现,江心洲的冬天的上空是那么蔚蓝,蓝得直让人想哭。
窗户纸捅破之后,一切都好看了起来。天、山坡上的遍地的焦黄的野草,门前的晾衣线上随风摇摆的衣裳都使吴保国有焕然一新的体验。保地到镇上买糠回来喂猪,他瞧见保地扛在肩上的扁担上系着两只白布袋。两只布袋在保地的背后跳着舞,池塘后站着一群鹅摇头晃脑,还有青蛙大白天就快活地聒噪。
吴保国开始到江边洗头了。每天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沾点水梳得光溜溜的,因为他第一眼肯定能望到在门口洗衣裳的大凤;他不晓得费了多少力气才攒下十块钱请裁缝给他做了一件中山装,雨天的时候,他穿着它,晚上吃过晚饭洗过脸的时候也穿着它,天再黑,他也穿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