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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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洲冬天冷到心窝子,荒年的江心洲更冷。冷得江滩上的沙子都跑掉了,只剩下一道道裂开口的灰土,冷得江水都缩到地底下去了,这时的江滩上秃秃的,白生生的,一根草也找不到。整个洲上就跟隔夜的饭团一样又硬又冷。江心洲的老头子脖子就短了一截,孩子们的手和脸都馒头一样发起来。先是胀成一个包,然后发红,然后痒,然后挠,然后破水,然后一碰就哭。每天一大早,这些没人看腿脚又不能做主的三五岁的孩子被拖到地边上的歇雨棚里等大妈歇工,这一等就是半天,冷风一吹,吸鼻涕,哭喊的声音响成一大片,这边好不容易哄歇了,那边跌破了头的叫声又起。

吴家富的大儿子——四岁的吴胜水不在这里头。

四岁的吴胜水有新棉袄新棉帽和新棉裤,全是他奶奶勾着背眯着眼一针一线缝的。他一个才会笑一个才会走路的妹妹都被撂在生产队的歇雨棚里。吴胜水从没尝过被锁在歇雨棚里望庄稼的滋味。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与众不同,他听到的头一句话就是他奶奶的抱怨声:

小祖宗,你耽误了我多少事!

不错,吴胜水出世之后,马兰英的心思就全在他身上了。她不出去捡麦穗了,不能铲地皮挖荠菜了,大女儿家的大龙大凤二龙二凤她也顾不上了,她整天背着孙子,孙子一睡,她就赶紧做棉鞋做单鞋做棉袄做单褂做棉裤做单裤做棉袜做单袜做肚兜做围脖。

奶奶说,胜水啊,你自己瞧瞧,这衣裳漂亮不?

漂亮。

暖和不?

暖和

奶奶好不?

好。

奶奶好还是妈妈好?

奶奶好。

听起来假假的,奶奶不甘心,她抱着吴胜水到床后看,你瞧瞧,奶奶家的麦子多不多?

多。

想吃蒸馍吗?

想。

过两天蒸给你吃。

奶奶还说了,过两天买红糖和水给我乖孙子喝,过两天买煮鸡蛋给我乖孙子吃。

为了这两天后的蒸馍,鸡蛋和红糖水,吴胜水什么好听的话都说了,两天过了又过了许多天,吴胜水还没吃到这些好东西。

到了晚上,史桂花收了工来抱吴胜水回自己家,妈妈先是把吴胜水从头亲到屁股,然后她就开始了——

胜水,想妈妈了不?

想。

妈妈好不?

好。

奶奶今天讲妈妈坏话了没?

讲了。

讲什么了?

讲你是**,没人要的货,讲你脏、懒、坏。

这些话不是一天讲的,吴胜水知道妈妈想听这个,甚至想得到比这更多的消息,吴胜水恨自己的记性有限,为了讨好妈妈,他搜肠刮肚地把脑子里所有的词都憋了出来。果然,妈妈没事人一样摸一摸胜水的头,胜水耳朵真灵,是好孩子。

吴胜水刚一睡下,史桂花和吴家富的仗就打起来了:

我儿子不会撒谎,你妈就是一条毒蝎子,你妈就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啊!

吴家富先是辩解,后是抵赖,再就不吭气,不中;他来硬的,发两句狠,不管用,直到史桂花累了,头歪在床沿上睡着了,这架才算吵完了。

直到此时,史桂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养成了以攻为守的性格,她不知不觉中已经学会了用审视和敌视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家庭中的一切成员。她的防备心已经强大到使对手无隙可乘了。

第二天,妈妈又去上工,奶奶背着吴胜水在埂上晃**,奶奶的小脚走不稳,走一步歪一下,走一步又歪一下,每歪一下吴胜水心里就一惊,奶奶就问他,奶奶好还是妈妈好呀,我的心肝宝贝?

奶奶好。

奶奶好你还造奶奶的谣,奶奶啥时候说你妈不好啦?

奶奶没说。

这就对了,那个**一天到晚拿孩子说事,我说我宝贝孙子不讲奶奶坏话,这样,奶奶走起路来不怎么歪了,她一高兴,还到代销店买两粒糖,胜水一粒,大姑的小四子一粒。

到了晚上,妈妈又来问胜水。胜水说了糖的事,胜水睡着之后,史桂花又开始问吴家富,是我家儿子重要,还是你姐姐家儿子重要。

当然是我儿子重要。

那你妈凭什么一粒糖掰开一半给那东西?

吴家富说你又没看见。

你不信你自己养的?

渐渐地,吴家富吵架也不会避着吴胜水了。相反,爸爸妈妈吵架声成了吴胜水的摇篮曲,哪天不演奏,吴胜水就像少了一桩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同样听不到演奏睡不着觉的还有马兰英。这住了五六年的土坯房就不隔音了,中间隔一个堂屋,史桂花的霸气长年累月日复一日源源不断地从墙缝里钻进来,扑进来,挤进来。要是哪天听不到史桂花嚼舌,马兰英就觉得蹊跷。

马兰英的身体则一日不如一日,搬到江心洲后,她帮家珍带小三子小四子,媳妇生了以后,她又要带孙子孙女,她虽然不上工,却比上工的还要辛苦,上工的能在地里偷懒,她马兰英干的是自家的活,抱在怀里的是自己的孙子,驮在背上的也是自家孙子,洗的是自家孙子的尿布,纳的是自家孙子的鞋底。儿孙满堂,这是她这辈子最盼望的,为这个,她什么都能忍,所以对这个不中意的媳妇,她早就在心里认了,半夜听到史桂花骂她儿子,她也睁只眼闭只眼。马兰英叹口气,把一肚子的气话吞回去了,别人看不出,她自己晓得自己做了让步,为了家里的和睦,为了儿子,也为了这个家的名誉。

马兰英的忍让是有道理的。虽然这几年江面跟顾医生大衣橱上的那面镜子一样平平整整,但世道是一天一个样,世道变得快,女人越来越往男人的头上爬,她媳妇还不算厉害的,厉害的把屎盆子往男人头上扣的也有,像范文梅这样还受得气的已经不多了。从史桂花买回来的红布蓝布花布就能感觉到,日子又过到往年去了,红红绿绿的东西又能上身了,戏班子又来搭台了,算命的又能在门前摇铃铛了。

她当初看不惯史桂花,无非因为她没心没肺张口就笑,如今才发现,她最大的缺点是爱闹爱吵不会过日子。她年轻身板大,长得又是大脚,比马兰英有力气,闹起来没完没了,这还不算,她有了点钱就到镇上买布做衣裳。见到史桂花买几尺的确良就到处拿给人看,马兰英就忍不住骂她眼眶浅,有没有本事要看缸里有没有米,缸里存得住米的婆娘是好婆娘,穿得再花哨,做的是面子上的事,荒年一来,最早饿死的是这些驴子拉屎外面光的人。这个标准史桂花嗤之以鼻,史桂花对饿死人的事早就不操心了。她经常吃了早饭就没有做中饭的米,好在她人缘好,生产队三十户有二十户借过米给她,到了中午就能借一升米带回来,一开始她借了米还放在围裙里藏着拿回来,可是马兰英的嗅觉是瞒不过去的,她经常有事没事到史桂花的家里去东查西看,史桂花跟吴家富提了许多次,让吴家富买把锁回来锁门,吴家富反问她:锁什么?缸里有米给人偷?

跟他妈一个鼻孔出气,好像家里的米都是她史桂花一个人吃掉的,史桂花哪里是省油灯,她说:

你当初怎么不睁大眼,找一个不长屁眼不上嘴的女人回来呢,又不跟你妈吵架又不吃不拉,省了多少粮食?

说得吴家富想气又想笑,只好把脸转到一边去。

幻想和现实像白天和黑夜,令史桂花发现黑夜的不仅是吴家富本人,还有顾医生和田会计。顾医生干净、有学问、斯文、会讲上海话,这也罢了,城里来的,名声又不怎么好;可田会计呢?田会计长得不好但人心实诚,家珍有天肚子疼,他不带她到公社,而是到镇上去看病,镇上没看出名堂,他就带她到县里,县里检查出没问题,他呢不急着回来,却带家珍烫了个鸡窝头回来,家珍用头巾扎紧了回来,到了晚上才到娘家给娘家人看了看。

吴家珍也是江心洲头一个看到电影的人,听说镇上开了电影院,田会计居然能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城里人中间挤到窗口,买了两张票带着吴家珍看了场电影。

两张电影票能买十斤米!为了吴家珍看场电影,田会计拿出了十斤米。

就算嫁个麻子秃子,也比嫁个不会疼老婆的男人强!

史桂花专门拿自己跟家珍比,可是马兰英呢,动不动就喜欢拿她跟范文梅比:

这货,她不照照镜子,她比范文梅好在哪里,前世修的福分,找了家富,要是找了家义,她早就被掌烂了嘴,打断了筋。

这话也不算太夸张,搬到江心洲这些年,范文梅就没过过半天好日子。先是买牛折本,后来怀了死胎,去年大旱,今年又怀上了,吴家义的三儿子吴保产也跟着出了世。

虽然口出狂言,但吴保国至今也没帮他大把债还清。一则这家人都饭量大,一年的工分只够挣口粮,二则各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搞副业,吴保国一身力气没地方使。

旧年大旱,今年雨水足,大伙都松口气,可哪晓得突然又冒出成堆的蝗虫满天飞,一村子人白天黑夜都到地里赶蝗虫,那天上午九点来钟,范文梅就觉得肚子疼,她不好意思地告诉队长:

我像是要生了。

赶蝗虫,抓生产,这么忙你还添乱,就不能等到晚上?

在疼得站立不稳的情况下,她第一次表现出超越她智商的机灵:

他急着出来,就是为了给队里保产的。在范文梅智力有限的闪光处,这一次算是发挥得最好的一次。

结果,队长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范文梅感激地撅着屁股往家里挪,她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了。挪到马兰英门口时,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马兰英看到不中不晚回来的范文梅,晓得她要生,赶紧支一根棍子去喊接生婆,哪晓得接生婆也到地里扑蝗虫去了,马兰英的小脚实在下不了坡,她急得又往回赶,她刚走到范文梅家门口,瞧见坐在门槛上的范文梅腰板瘦了一圈,她满脸歉意地告诉马兰英:

又是个男的。

吴家富结婚五年多,苦巴巴地盼,一共才添了一男两女。而他吴家义随随便便打打骂骂就生出来三男一女,她马兰英能不堵得慌?

刚刚还火烧火燎的马兰英一屁股也坐到门槛上,半天没起来。

这个叫保产的男孩子出生没几天,蝗虫说没就没了,坐月子的范文梅没法上工,吴家义下了工还得自己洗米烧柴,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又摔瓢又掼篮子,范文梅讨好地提醒吴家义:

你说怪不怪,你儿子一出世,蝗虫就走了,他莫非身上带灵气。吴家义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小鼻子小眼,因为奶水不足而哭得嗓音嘶哑的家伙,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吴家义不像吴家富甚至村里其他人那样对儿子格外看重,相反,他告诉别人:一个儿子一间房,三个儿子三间房,一个儿子一张床,三个儿子三张床,末了,他悲哀地说:

他们还要娶,娶了大的还要生小的,要多少间屋能装得下?

吴家义怪范文梅太能养,他的嫌恶日渐膨胀,到后来,他吐出来每句话之前都要加一句,你要是还没死的话——

你要是还没死的话就快把晚饭烧好。

你要是还没死的话帮老子把裤子上面的洞缝缝好。

他还以见过世面的眼光来严格要求范文梅:

稍微像样点的男人也不会要你。

他并不知道在贬低范文梅的同时将他自己也贬低了,每每这个时候,吴保国是沉默的,他给自己树立的目标就是保护母亲的皮肉而不是保护她的耳膜。耳膜毕竟不算顶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