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会计是旧年腊月底死的。吴四章这边在办丧事,那边大队干部忙着分地到户。第二年春上,各家各户的地基本上都订桩划界了,一等到五季麦子收上来,这地就能正式承包到户了。吴家富兴冲冲的跟在生产队长后头量尺寸、订界桩,口口声声说是好事,可是吴四章心里直打鼓,往年遇到新事,田会计会分析会研究会指出结果,有不利的时候田会计还出主意拿方案,这回倒好,连个提醒的人都没了。
分地肯定是好事,望着家富忙得屁颠颠的,吴四章提醒儿子:
政府的事没个准,三天两天变,你不要太积极,枪打出头鸟。
这回八成变不了了。家富让他老子定心。
变不了?除了长江里的水,哪样东西都变。抱这种看法的人还真不少,按理说,要分地,社员的积极性肯定能提高,结果呢,一开春,集体上工的时候,人稀稀拉拉的。队长说,今天锄东头这几亩地的草,就有社员抗议说:
东头已经分给吴保国家了,我们现在锄的是吴保国家的草。
锄西头的地吧,吴家义又不干了,吴家义不动,其他社员也都不肯动。
整个春上,人心像扬到天上的芝麻,散得落不到地。大伙都围在地沟里赌钱、吹牛、晒太阳。生产队长自己呢,倒没闲着,拿把锄头,在分到自己名下的地头里拔草。
吴家珍的日子还在旧年。她睁开眼睛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头一桩事仍然是哭。终于,她三魂丢了二魂半,躺在**奄奄一息了。马兰英整个春上没忙别的事,一天两回,拖了个扫帚,扫帚上挂着件家珍的衣裳,在埂上慢悠悠地走,边走边叫:
我的儿呀,你快回来吧!
怕她的魂魄听不懂,又加了大名:
吴家珍我的儿,听到妈妈喊,就快回来吧!
扫帚上先拖一件家珍上工时穿的带补丁的旧衣裳。喊了半个多月,旧衣裳上沾满了江心洲坝埂上的鸡屎鸭屎猪屎,家珍还是躺在**像根枯树叶子一动不动,全靠马兰英强行灌点米汤菜汤,灌一碗能淌出来两碗,还有一碗是从眼眶里淌出来的水,任哪个喊她都是一喊三不知。她全身的肉就像被床板吸走了似的,前心贴着后心,身上只剩两只眼泡是鼓的。
我的苦命的儿啊,马兰英一手帮女儿喂米汤,一手擦自己的脸,一会儿,手上那块布就又湿浸浸的拧出水了。
家珍不见好,邻居们好心地提醒马兰英:
换件田会计买的衣裳瞧瞧中不中?
家珍有一件墨绿色的确良衬褂。这件衣裳是前年田会计到区里开会帮家珍买的,家珍一回没舍得穿,只在买回来那天拿给左邻右舍欣赏过。邻居们都记得这件衣裳,他们提议说:
田会计望到那件新衣裳,想到家珍一回还没穿,就要到阴间去,他一心软,兴许就放家珍回来了。
死马当活马医。马兰英狠狠心,把这件一水没穿过的衣裳套到扫帚上,衣裳沿着堤坝拖了一圈过来后,鸡屎、牛粪、鼻涕和枯叶硬是把一件新衣裳沾得面目全非。又拖了两回,家珍就能睁眼皮了。她的上眼泡肿得把眼珠子全遮住了。她自己动手,把上眼皮掀开,望了望大龙二龙,大凤二凤,她说:
往后这个家就靠你们了。
龙凤四个一齐跪下来,也没人说话,个个都把头磕在床板上,算是应承。
四月头上,这边家珍的泪眼才干,紧跟着老天的眼泪跟后面就来了,吴四章记得初七开始落雨点,头一阵子,下两天,歇两天。大伙走家串户,喝喝小酒,或往顾医生家另外半边仓库一碰头,打打扑克牌,推推牌九,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吴四章更是不赖,他的杂货挑子歇了下来,这阵子走家串户一天下来,老胳膊老腿都跟他捣蛋了,他已渐感力不从心,而今他挎两只装满零食和香烟的篮子,天天守在仓库的牌桌边上,赢钱的买糖散发,输钱的买烟消愁,看着不起眼,头两天从早到晚,挣个三五毛不成问题。马兰英现在又多了一事,就是给漏雨的屋里接水,**漏,就放一只脸盆在**,堂屋漏就放一只脚盆,灶台上也有雨滴下来,放两只碗就够使。吴四章一到半夜进门数钱时,屋里的雨不小心就滴到他光秃秃的脑门上,他手一摆,毫不介意地说:
再下几天也中,比平常好多了,平常哪天腿脚不走得又麻又酸!
挣了钱的吴四章受到了马兰英的优待。傍晚的时候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大门边上就着外头的微光喝酒。桌上摆一碗咸菜,一盆花生米。他吃一粒花生米就抿一口酒,有时往吴胜水嘴里塞一粒,他说话的口气也不知不觉变得自信了:
来,再炒一个冬瓜,晚上不晓得他们要赌到什么时候。他的样子也会突然具有一家之主的威仪。再仔细看,他年轻时的专横早已不见影踪,被意外冲撞得过头的胆怯也悄然爬上了他的眼皮、嘴角和后脑勺,加上长时间的端坐,更令他显得死气沉沉。
雨水抠去人脸上的笑纹,雨水也使人身上多出来一丝狂野,赌场上个个脾气火爆,吴四章的杂货篮子被混战中踢翻五次,老眼昏花的吴四章分不清谁是谁的脚,找不到人赔。
阴雨绵绵的老天使江心洲无论勤劳与懒惰的人都变得跟共产风时一样无所事事。到了四月底,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村庄和庄稼地都泡在水里,大江比往常肿了一圈,而那些坑坑沟沟长成了一条条新的长江。脚步在门前每踩一步,都能听到浸透了水的泥巴发出的叫唤。眼看着油菜,小麦和蚕豆蔫头蔫脑地瘫在水里了,要说头两次是为输了点钱难过的话,现在,大伙都明白生活不止这些烦心事。连绵不断的大雨把草垛全淋透了,整个草垛找不到一把烧饭的柴,屋檐外的世界几乎全是浆糊的世界。要是这次夏天收不到庄稼,到过年前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跟前段时间的乐呵呵的场面相比,这些人此刻个个神色凝重。现在,他们聚在一起不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摆脱担忧和无所事事带来的心慌。长江里的水位不断升高。不久,江面上拥挤起来,茅草蓬,木板,连根的树,以及远看像头猪、近看是个人的庞然大物。头两天,还有人穿着蓑衣到江里捞一把,今天带回来一只木盆,明天捞到手一条板凳。可是不久,所有人都因为没有衣服出门而丧失了不劳而获的兴致。
再往后,江心洲人的眼里无一例外是湿淋淋的冰凉凉的天地。整天世界全是雨点。雨点滴在地上,先是发出急速的啪嗒声,再便是猛烈而连绵不断的哗啦哗啦声,紧接着就是汨汨声或者类似人挤在人堆里的那种嘈杂声,间或轻轻地,咝咝地就像哪家小女儿在吹水泡,一道道,一缕缕地拍到你心坎里来。天黑下来的时候,雨点像捆绑在一起的千军万马,一起在摇动着江心洲,想把江心洲的树啊,房子呀庄稼啊和人连锅端掉扔到江里的感觉。
潮湿带来的恐惧感透过毛孔扎进江心洲人的心里。吴四章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做成一笔买卖了,最后两只茶叶蛋出手后,马兰英索性不让他出门了。一只茶叶蛋赚两分钱,不是嫌少,是没柴烧。糖果、烟、针头线脑的都卖不出去。这一场大雨,家家户户集体清闲了,女人该缝的缝好了,男人该赌的赌过瘾了,该喝的上过头了,现在剩下的事就是每天等湿衣服干,到处找柴把米煮熟。
雨再不停,家家都要吃生米了。马兰英把自己的担忧转达给吴四章。比起没计划没算计的人家,这家人既切好了山芋片,拾好了整捆的柴火,也没耽误赚钱,照理说偷在被窝里乐的是他们。可是隔壁吴家富家整天吵吵嚷嚷的,一听就是在拔垫床铺的草烧锅,再这样下去,哪里还有米吃?马兰英还听到脚盆放在枕头上接漏。二丫头一个不小心,一脚踏上去,一脚盆水全浇在被子上;马兰英还晓得大碗放在堂屋中央,小三子一脚踏过去碎了一个;晚上胜水起夜又踩了一个,碗哐当哐当地碎了一地;碎一只碗马兰英的心就紧一下,七天碎了四个,马兰英记得清清楚楚,到末了,她晓得儿孙们吃饭还要分两批。
就算到冬天这家人还没饿死,我看这家子也会冻死。听起来不像担忧,倒像诅咒。
有人说,实在没得烧,就到镇上吃饭馆去,吴四章故作轻松地插嘴。
这肯定是蒋秃子这光棍放出来的屁。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能不打光棍?他腰包里那几个钱能在饭店里吃几顿?明明一毛五一斤的大米,到了饭店能卖五毛,他拿得出?哪个能拿得出?公社书记也不一定拿得出!
幻想被不客气地打碎,马兰英一脸的不屑瞪着吴四章,吴四章痴呆呆地垂着头听,乍一望到还以为吴四章就是那个想到镇上吃饭馆的人。
等着饿死吧!马兰英预测的前景令她自己最先恐慌起来,一说完这话,她立即擦起了眼睛,她的眼睛经过多年的洗劫,已经显得空****了。
这天,马兰英又听到家富在拆那只缺一条腿的板凳,忍无可忍地对着吴家富的墙数落起来,败家子!旺年不存,荒年啃人!板凳烧掉了,过两天要烧桌子了。
本来史桂花还要表现自己的硬气。她晓得那老货样样有,更晓得老货的东西抠出来难。可到这时辰,她的火气已经到嗓子眼了,她正愁没理由喷出来呢,马兰英这么一干涉,她立刻进入战争状态了。她隔着墙壁马上回嘴:
提醒得好,我还真没想到桌子也能烧几顿,胜水不要怕,明天的柴也有了,桌子是什么做的,是树,树在哪里,门前屋后全是,天一晴,树就能变成桌子,可眼下呢,生米变不成熟饭!她嗓门大,火气足,一听就有斗志。
马兰英气得手指不停地抖,贱货,贱货!
她的声音明显比刚才低了。论嗓门,她照旧不输当年,论斗志,她不是史桂花的对手,她眼神散乱、满面愁容,她担忧的是整个家族的生存问题。
忧心忡忡的马兰英盯着潮湿生活里的潮湿空气。家里仅有的一把油布雨伞湿漉漉地躺在门后。家里到处晾着这些天来所有淋湿的衣服。屋顶上稻草腐烂的味道一阵阵往下淋,吸一下鼻子就闻到一阵,再吸一下又闻到一阵,吴四章能预见到不久的将来,当稻草全部腐烂后,他们只能坐在雨中等死了。到那时,发霉的不仅是柴,还有被子,家具,床以及他们这些人,而他所能做的就是透过窗户朝着儿子女婿的坟墓发呆。
菜园里的菜都烂得差不多了,去年腌的那缸腌菜,豆瓣酱也见底了,天天喝没滋没味的稀饭,孩子们不干了,先半个月史桂花还趁着雨打个盹的工夫急急忙忙到江滩上去挖野芹菜、野葱。不久,江滩上的野菜差不多也泡成稀泥了,再说,挖野菜弄脏的衣服十天都干不了。四月下旬的日子最难熬,一天烧一顿稀的,中午和晚上就吃冷剩的,可干巴巴的冷饭一点下饭菜都没有,孩子们个个小脸黄黄的,眼下也不用去学校了。到学校要经过的沟坎太多,许多人家没有伞,湿衣服干不了,孩子们纷纷受凉,伤风,咳嗽,学校干脆停了课。无所事事的吴胜水,整天哭丧着脸一天到晚在他妈跟前哼哼,代销店里的鸡蛋馓子好吃,代销店里的麻花也好吃,史桂花心一软想给两毛,马兰英早听到动静,她隔着墙就喊:
这种时候吃麻花,麻花还没进嘴,雷就会劈你。
史桂花向来不信这套,嘴上也不服,可眼睁睁瞅着哗啦啦往下倒的雨,也知道下半年日子难过了,油盐更贵了。她把掏出一半的钱又放到口袋里了。
既然麻花吃不得,吃点腌菜总行吧。史桂花火一上头,就派她的得力助手吴胜水找马兰英讨要腌菜。头两回,马兰英没让空碗回去,可这趟,马兰英说:
一根也不剩了。
很少遭到拒绝的吴胜水立刻掉头回家,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地喊:
妈,奶奶说没了。
很快,五岁的吴革美被派来,她眨着不明事理的眼神,摆出一副讨好的脸色。马兰英推她,不走;拽她,不动;掐她,不吱声;她赖在门上,举着碗,直盯着马兰英:
我妈知道你还有。她那厚脸皮一看就是史桂花临场指导的。
老天跟我作对,儿孙也跟我作对,把我这把老骨头啃掉算了。伤感的马兰英左右摆动自己精瘦细长的脖子。
无疑,五岁的吴革美对马兰英的老骨头缺乏兴趣。这种联想使她失去继续僵持下去的耐心。她还没来得及真正感受饥饿的滋味,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马兰英的堡垒正在瓦解。她对马兰英翻翻白眼,调头回家。吴革美小心翼翼地贴着屋檐过去,在最后快踏进门槛时她放松警惕,“啪”滑了一跤,衣裳摔脏了,碗也摔碎了。
跟在清脆的碗裂声后头是史桂花响彻云霄的诅咒:
你这没用的老货,你这还不去死的货。
她指桑骂槐的本领丝毫不高明。马兰英坐在板凳上,眼睛望着门槛里渗进来的水。她无心反击,雨滴数日以来无休无止的下已经使以往的饥饿情景电影般再现,这可怕的情景即将再次来临的可能已经使她一次又一次掉进悲伤了。她对腌菜的吝啬在她看来恰恰是用在关键时刻拯救儿孙。然而无论她内心的想法如何,一到荒年,她就从一个普通的小脚妇女变成一个富翁,而大伙对于富翁的要求绝不是她独自垂泪的背影。
不一会,屋梁那边传来史桂花不满的诅咒:
要说她没吃的,除非长江里的水干了。
史桂花从没有如此有把握地看透一件事,不过就算说出真理也是白搭,史桂花眼看儿女个个无归而返,知道这老抠门这回真铁了心不肯给了:
再有个共产风,你们姓吴的肯定要绝户。
史桂花立刻从一个揭露真相的理论家变成了一个预言家。她展示的正是马兰英最不能接受的预测,而马兰英认为自己现在所坚持的这一切:
还不都是为了这些没心没肝的坏种!
现在的马兰英是对天上各路神仙菩萨敬畏无比的信徒,所以,她对孩子们清晨的起床第一句话一定要讲好话;作过坏梦一定要洗过脸才能讲出来。逢年过节更是谨小慎微。王母娘娘观音娘娘土地公公灶王公公更是时时在她心上,刻刻在她嘴里,尤其是这种怪异的日子里,一定是有人冒犯了神灵,神灵一发怒,才有今天的局面的。而此刻,史桂花的诅咒更像一把粒粒石子大的盐,直往马兰英的伤口上撒:
田会计死了,再过荒年,我们全家一个也逃不掉了。
听着史桂花的诅咒,老两口对着锅洞点火。吴四章砍回家的树杈太湿,烧起来满屋子青烟,老两口你一口我一口地抢着咳嗽,火柴划掉半包,一锅稀饭还没煮沸。
这密密麻麻的阴雨和呛人的青烟使吴四章夫妇的想象和回忆都湿淋淋雾蒙蒙的,马兰英的哀伤的叹息声像草垛一样越高越尖:
不晓得家珍家怎么样了,五张嘴等着柴烧呢,怕是也烧铺床草了,怕是板凳桌子,木箱子全部当柴烧了,怕是火柴都没一根了。
家秀啊,我的老巴子出门头一年就要过荒年哪,把她找回来,省得饿死在人家。
大雨使近在咫尺的母女不得相见。最初几天,大龙二龙还撑着伞来跟马兰英汇报家情。时间一长,他们也没有出门穿的衣裳了。马兰英这么一叫,吴家富不得不姐姐妹妹家各跑一趟,等到他把平安传达给母亲,然后浑身湿漉漉的哆嗦着踏进门槛时,史桂花已经做好战斗准备了:
你这个孝子衣裳从里湿到外,哪个给你半斤山芋,半碗腌菜?
吴家富不吭气,他去箱子里想翻一身干衣裳,他一抬起箱盖,史桂花立刻一拍,他再抬,她再拍,他用肩膀抵住,她侧过来拽他胳膊,吴家富不是对手,被一把推到墙边。他湿淋淋的沾到了墙上,墙上顿时出现一大片湿迹。几番拉扯之后,吴家富的喷嚏就响亮地起来了。
如此一来,马兰英刚刚平息的忧伤又被愤怒填满。除了哭,马兰英暂时没更好的方法。她的气愤从胸口往喉咙涌,涌一下,她吞一口,吞进一口又涌上来三口,到末了,她的哭声就情不自禁地像拉锯一样拉起来,这拉锯声吴四章最怕听,吴家富最怕听,左邻右舍也个个怕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