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边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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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保国意外风光又意外进牢房之后,吴保地带着顾医生写的状子,带着全村人的联名求情信,带着村里的、乡里的和区里对吴保国替天行道的证明,代表全家一趟趟到县里申诉,吴保地一趟趟被拒之门外,对花花肠子般的外部世界,申诉之路毫无进展。吴保国昔日的英雄行为恰恰使他被划成流氓地痞恶霸的一类。在定罪之前,吴保地代表吴家一趟趟到县里喊冤告状,尽管队长给了他们一张挨家挨户按了手印的纸,也没能使吴保国躲过牢狱之灾,这个家在短暂的风光之后陷入到更深的窘境,大伙总结说他们家的发达就跟沙地上盖房子,根基不牢。吴保国过于复杂的经历和命运,使吴保地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牢里的哥哥回来后肯定是讨不到老婆养不成儿子了,他想,他要负担起传宗接代的艰巨任务了。

令人意外的是,第三年春上,牢里的吴保国比想象中早了半年回到了江心洲,从渡船上下来的吴保国身后还跟一位个头矮小的妇女,背上还背着一个刚刚足月的孩子,江心洲人诧异地惊呼:

牢里还帮犯人娶妻生子?

吴保国对于自己身上的问号丝毫没有解答的兴趣,他拉着他的新人径直走向吴家珍家。他满脸堆笑强行从没来得及关严的门缝里挤了进去,他指着身边那弱不禁风的女人告诉吴家珍:

往后她就是你亲生的!

面对这像走了趟亲戚回家的吴保国,吴家珍表现出不知所措的茫然,跟在保国后头的女人个头跟家珍差不多高,她扭扭捏捏地喊了一声妈,这声“妈”乍一听像是在问:嘛?过半天吴家珍才听出她是在喊自己,她气从小肚子往上冲,一冲冲到嗓子眼,在牙齿里头停住,全靠她把牙咬住,不让它泄出嘴巴:

你这个畜牲!失去田会计已快十年,吴家珍还保持着干部家属的矜持,仿佛已经失去了做一个泼妇的能力,她哆哆嗦嗦半天又憋出几个字: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坏种!

但是吴保国不是来闹事的。半个月后,当初又黑又瘦的女人再从窝棚里出现时,大伙诧异地发现她果然跟大凤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她说话的样子,这个四川女人每说出来的一句话对于江心洲的村民来说都是外国话,即使是下过江西的吴家富也只能听得懂三言两语,但她喊吴保国几个字时不仅吐字清晰,就连音调都像极了当初的田大凤:

保—国—大—哥!

她跟在吴保国身后去看范文梅。当吴保国的大步子将她甩开后,她就急不可耐地加快步子,她那零碎急速的步伐伴着她对吴保国的呼唤,成了江心洲一道特别的风景。有一次,在她经过家珍门口的时候,她那熟悉的声音听得吴家珍轰的一声跌倒在堂屋里。

吴保国把这个女人安置在渡口的窝棚里。一边种他的一亩二分地,一边到镇上打零工,扛沙包、挑水泥、搬砖头,靠这些力气活来养家糊口。

经过两个多月断断续续的探询,江心洲人才搞清全过程:这个叫秀来的女人是吴保国从牢里出来时在路边捡到的。当时她未婚先孕,从家里逃出来,要饭的路上生下了孩子,生下孩子后她正准备捏死孩子再自尽前,突发奇想在一家饭店吃了顿霸王餐。吃得饱饱的秀来梗着脖子准备让人打死,结果只是被人揪着头发扔到了马路上。就在她跌倒在地头破血流之时,幸运从天而降,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对她端详半天,然后抱起她的孩子拉起她就走,她想都没想,立刻顺从地跟着他稀里糊涂地踏上了到江心洲的渡船。江心洲搞清楚她的来路时她也明白过来:原来她长得像一个死掉的女人——大凤,尤其是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吴保国相信,这是大凤换一种形势回到他身边,他当即重燃回乡的渴望,带着她回到了江心洲。

这个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女人在略懂江心洲方言后,终于明白自己作为大凤的替身才有幸有了一个窝棚时,她对吴保国从昔日的感恩变成了新的怨恨:

以后不要喊我大凤,我叫秀来!

她同时反复向她的邻居们,向婆婆范文梅申诉:

我叫秀来!

她那难懂的四川山地方言使全村人没法照她的意思喊她,大伙在称呼她时,自然而然地喊她大凤。

有天晚上,她穿着单衣敲响了范文梅的家门,她指着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上的肿块,向范文梅哭诉:

他喊我大凤,我不肯应他,他就打我!

后来,范文梅终于凭着母亲的直觉明白了一个最隐秘的真相:每天晚上吴保国在和媳妇同房时,都一次又一次地喊着大凤的名字。以往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总是有喊必应,如今,在饱食终日之后,她答应起来不那么爽快了,相反,一到关键时刻,她就逼吴保国喊她秀来。正在兴头上的保国一回回被她从梦境喊回现实,他气不打一处来,就给她一顿拳脚。

对于秀来的申诉,范文梅显得不屑一顾:

不想讨打就依他喊!

面对伤痕累累的秀来,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挨过的打:

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范文梅的口气里没有对挨打者的一丝同情,这话只不过是用来替儿子开脱的武器。她对这个外地女人没有丝毫好感。这个冒牌货只有吴保国自欺欺人地养着,她范文梅是能识别这个女人的贱相的:

你连大凤的一个手指头都不如。

秀来对本地方言一知半解,范文梅这话与其说是说给秀来听的,不如说是对吴家珍的讨好。

吴保国在回乡的这一年当中,唯独自损形象的行为就是在夜晚对这个女人的拳打脚踢。人们还经常看到这个女人跛着脚、吊着膀子或者歪着嘴出现在窝棚门口。生怕江心洲人对吴保国有什么误会,范文梅及时作出了解释:

就是让她学学大凤,这有什么难的,四川女的就是犟!

从那以后,江心洲人对遥远的四川有了铁的印象:

四川女的犟死了!

犟女人秀来再一次不肯被当成大凤时,被吴保国从**扫下来,她穿着单衣单裤,赤着脚从窝棚里窜出来,跑到江边哽咽,后头跟着那刚学会走路的大儿子。往常,吴保国会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从江边把她领回去,可这回,吴保国在往江边走的时候,突然一个箭步,跳上了阿三的船,他叫阿三:

划,划到江那边去。

面对阿三好心的询问,吴保国只说了一句话:

这屌日子,越过越窝得慌。

同为男人的老阿三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这个结实威武的男人此刻不像个施暴者,倒像个丢失了心爱之物似的垂头丧气。他的命运显然错了位,他像个孤儿似的被形势孤立,他既无法扭转时光、纠正冤屈,也没法洗刷耻辱、抹掉仇恨,他剩下的只有抛弃和逃脱。

吴保国突然明白其实江心洲人谁都看得出这就是他的命运而他自己还像一只被揪住耳朵的野兔在垂死挣扎,他自己还以为这恰恰不是他的命运。就算他竭尽全力,但命运这个老东西仍然岿然不动、毫不通融,带着不屑和嘲弄的神情俯视着他;他还以为能搞出一种新衣裳把旧伤疤盖住。小船径直劈开流水向江那边划去,船头要去的方向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不知道等待在那里的是什么命数、什么状况,什么判决也一概不知。他留给江心洲的只是一个宽大而孤独的背影,决绝而茫然。

吴保国天蒙蒙亮走的,江心洲天亮就炸开了锅。一拨人端着饭碗,边吃边围住秀来,听她控诉吴保国的残暴和无情;另一批人则悄悄观察范文梅的反应。如同当初吴保国制服四乡八村的流氓后无意把荣耀带给范文梅,范文梅仍然借助他的威力获得了短暂的风光一样,如今他也没想把负担带给范文梅,然而他对秀来突然兴起的救援以及现在莫名其妙的逃离,使得留在洲头窝棚里的对平原里的庄稼活一窍不通的秀来以及那来历不明的孩子,成了范文梅最大的负担和累赘。

每天到了吃饭时间,不管这家人上工有没有回来,这个女人总是准时带着她的孩子坐在范文梅的门槛上。每次范文梅老远地往家门口走的时候,一看到这几个影子里,嘴里都会发出一声惊呼:

你又来了!

吃过一顿饱饭之后,她要求秀来:你带着你儿子走吧。

我怀上了呀!秀来无可奈何地拍拍自己的肚子。一开始,她的肚子是平的,范文梅催她一次,她就拍一次,两个多月后,秀来的肚子果然凸出来了,所以,在范文梅看来,秀来的肚子不是吴保国搞大的,而是她饭后拍大的,这更使她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充满了怨恨,她一次次强烈感觉到这个女人配不上吴保国,她饭来张口的懒散和对庄稼活的外行更使范文梅充满了厌恶:

我儿子怎么看上了你?

她吃定这个女人不懂江心洲的方言,在这个女人狼吞虎咽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她:

还拖个野种!

保国走后半年,秀来生下了一个男孩以后,范文梅的牢骚这才开始减半,她主动把饭菜送到保国的茅屋里,服侍了秀来十五天。半个月后,她示意秀来她的义务尽到了:

我坐月子,不要说鸡蛋,就是玉米糊都没吃饱过,你比我好多了。

玉米糊我也吃。

可是,装聋作哑的范文梅第二天果然没有再来。身上有病、缸里没米的窘境使她的心肠硬了起来。她干脆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这个儿媳妇,也尽量不路过大儿子的家门,直到秀来满月后白生生地从屋里出来时,她才知道有人偷偷服侍了秀来半个月。在秀来饥肠辘辘的时候,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她以为是范文梅来了,挣扎着从**起来,打开门,朝门口一望。只有一只跟范文梅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蓝布包裹。打开一开,是一碗干饭上面堆两只肉圆。她忙不迭地捞起大碗,顾不得瞧瞧谁送的饭菜,便呼哧呼哧几大口干掉。这以后的半个月,太阳顶头顶心的时候,单薄的脚步声就会在门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