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让姬世雄退了回新疆的机票。
在新疆发生的一切,让周天有了一种时光飞逝、世事皆非的紧迫感。周天约着姬世雄去沈阳,看望年轻时代的恋人,那个沈阳姑娘,那个沈阳中学的校长。周天说,那个女人让他魂牵梦绕。从小学时代离开沈阳,周天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后来,就有了那场恋情,一段必然发生的故事。
姬世雄知道周天去沈阳的原因后说:“周天书记,有必要去吗?留一段美好的回忆,可能要比见她感觉会更好。物是人非,毕竟她已经有了一个和她当初一样年龄的女儿。”
周天道:“无论如何,我得让这一切有一个交代。在我心里,那些事情从来就没有结束过。画个句号,才能平息这不了的心愿。”
姬世雄知道,按照周天说一不二的性格,劝说,没有任何意义。
来到沈阳的那些过程,姬世雄基本都忘了。那个周天曾经的女朋友,让姬世雄无话可说。快言快语的东北人,总是让人有一种坦诚相见的热烈。可是,就给人一种压力,一种仿佛赤身**对面相向的尴尬。
周天明显表现出一种失望,一种深深的失落。这个让自己记忆添香的女人,原来已是面目皆非,这种视觉冲击让周天不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周天没有一点叙旧的情绪,只是编出一套来沈阳出差的理由。那种对美好事物一去不返的失望和难过,像冰雪一样,让周天冷彻骨髓。周天大口喝着东北土酿的红薯烧酒,一会儿就醉了。
多浪村召开了村民大会,伊利哈姆主持会议,纳赛尔书记讲话。纳赛尔书记把上海援疆干部援疆以来给塔河县做的工作做了个总结,把来过多浪村的援疆干部一个个的名字都点了出来。
说到高明,纳赛尔书记哽咽不止:“一个汉族干部,把多浪村当自己的家乡,把小古丽当自己的女儿,把古丽的奶奶当自己的母亲,最后,为了多浪村人献出了生命。他只有一个目的,让我们多浪村人过上更好的日子,让棉花开得更多,葡萄结得更多,巴郎学会得更多。这就是我们的政府干部,这就是我们的援疆干部,这就是为了老百姓利益的共产党员!我要带头搬迁,配合县上的整村搬迁。以后谁不支持整村搬迁项目,谁就不要叫我木卡姆大叔,谁就不要看木卡姆大叔演出的刀郎木卡姆。”
村民们一起鼓掌。伊利哈姆和村民一起把木卡姆大叔抱起来,抛向空中。几个老艺人拿起乐器,弹唱起刀郎木卡姆,村民们跳起舞来,多浪村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
这年的7月,发生了许多大事。
吴为民书记调动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塔河县引起政坛震动。没有人知道吴为民为什么调动,这个权倾一时的塔河县一号人物突然就离开了塔河县,调到市里一个部门任领导。这样的安排和人们对他的期待大相径庭。虽然吴为民书记在一些工作上思想有点保守,甚至有点落后,但是每一个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吴为民是一个虽有着明显缺点,又十分优秀的基层干部,是一个敢作敢为、敢于担当的干部。可是这样一种不明不白的结局就让塔河县的干部充满了失望。人们猜测着各种原因,说法各种各样,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不相信。
县四套班子为吴为民送行时,吴为民特别伤感和迷茫。见到周天给自己敬酒,吴为民感慨颇多,拍着周天的肩膀,说道:“周天书记,好好干,你的人生辉煌才开始。”
周天祝福道:“吴书记,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吴为民有些落寞地感叹道:“知进退者为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里已经不适合我啦。你们在这里会大有作为啊,祝你成功!”
周天突然感到一种悲哀。宴会散席以后,姬世雄送周天回宿舍。
姬世雄对吴为民依然怨气十足,说道:“吴为民耽误了一批塔河县的干部,可是他却认为组织上耽误了他,去不可惜。”
周天评价道:“吴为民还是有能力的,就是政治上不太成熟。”
姬世雄说道:“不是不成熟,是没有政治理想。和平时代,可以得意一时,战争年代这种人靠不住。”
周天看看姬世雄,说道:“我看也未必,人尽其才。你是不是对吴为民没有推荐你当县委书记一直耿耿于怀?”
姬世雄摇摇头,没正面回答周天的话,说道:“在正确的时间要遇到正确的人,我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
姬世雄的态度让周天有些担心,于是开导道:“我看你说的那个错误的人不是吴为民,好像,那个错误的人是我嘛。不要这样郁郁不得志,在推荐你的问题上,吴为民也左右不了你的发展,他也尽力了。吴为民书记是个好人,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不推荐你也不是没有道理,何必把怨气都撒在他身上?世雄啊,你是一个能力很强的干部,事业心也很强。可是你想过没有,在德才兼备上,你还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县委书记应该是一个县的精神领袖和指挥官。心灵有多大,人才能走多远。你考虑过自己的精神素质和其他一些属于德行修养方面的欠缺吗?不能总是怨天尤人,修炼才能正果。即使我离开县委书记的岗位,我建议你,还是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发展方向,要找到自己的定位。何必硬挤独木桥呢?天高任鸟飞,是鲲鹏当有展翅之时,是骏马当有奔腾之日。可是自己一定要对自己的潜质做个了解,不要做一些无用功,做一些人人都羡慕,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的事情。”
周天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一向自信得有点自负的姬世雄倒吸了一口冷气。姬世雄对自己一直想努力当县委书记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王逸凡支教的时间到了,走的时候和米拉抱头痛哭,好像生离死别似的。王亮的感情最为复杂,王逸凡回去以后,就要回杭州,而宝贝女儿在杭州举目无亲,可是那个田正却自告奋勇说要到杭州照顾王逸凡,王逸凡似乎也不反对。
周天找到金立,问道:“金立,你得说清楚,这王逸凡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田正是一种什么关系?王亮都要错乱了。”
金立道:“周天书记,王逸凡是80后的孩子,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爱情观。现在上海人见面不是问买房子没有,而是问暧昧了没有?王逸凡过去如果是个涩女,现在已经是个上海熟女了。和田正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谁也说不清,两个作人在一起可以风平浪静,也可以天翻地覆,我劝书记就不要操心他们的事情了。我看王逸凡嫁给田正也挺好,田正家有万贯。你看,你到处招商引资,快三年,谁来了?人家田正来了两次,就投资两千万把穆塞莱斯酒厂建起来了,多大的气魄?现在的社会,实力说话。哪有像我和华蕾一样?为了爱情可以饥寒交迫,可以死去活来。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也许王逸凡会过得比大多数人幸福。”
周天瞪着眼问道:“金立,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俗气?我问你,田正是不是和王逸凡搞在了一起?”
金立道:“说话那么难听。我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反正,田正在照顾王逸凡。”
当田正的酒厂竣工的时候,当多浪村整体搬迁建设完成的时候,秋天又来了。金色胡杨,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镶上了灿烂的金边。
上海援疆干部全面完成了第一轮十三年的援助白水市的历史使命。
县上的干部纷纷邀请上海援疆干部吃饭,为他们送行。周天整天喝得迷迷糊糊,他已经离不开这片土地。想起当年,周天躲着不来新疆,现在,周天对塔河县的一草一木都那么依依不舍,仿佛时间不再。那种欲罢不能的感受,让周天无以言表,周天只想和人倾诉,却无人述说。
有一天,周天又喝多了,就拨通了姬世雄的电话,伤感地说道:“世雄,怎么我还没有走,你就先离开了塔河县了?这身边连一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了……援疆三年,好像都是朋友,又好像就你这一个朋友。”
电话那头姬世雄爽朗地笑道:“周天书记,我是做不了那个县委书记的,所以,这次组织上把我安排到市经信委当主要领导,我看是对了。我是学经济的,留在塔河县也发挥不了大用。再说,马上就要换届了,我资格那么老,又当不了书记,不是给塔河县添乱吗?在塔河县,各族人民群众都是你朋友,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你会习惯离开这些朋友的日子。过去,没有他们,也过了,现在一样会过去的。”
周天倾诉着自己的感情,说道:“我觉得我的生命分成了两部分,我似乎过了两辈子。在内心深处,我真的舍不得这些父老乡亲,可是我又要服从组织,回到上海,我也离不开我上海的亲人。”
姬世雄劝道:“别再难为自己的感情了,想那么复杂干吗?塔河县就是你第二故乡,塔河县的百姓也是你的亲人。我以后还要回上海和你喝茶画画、玩玉呢。”
周天就呜呜地哭起来,说道:“世雄,我离不开这里善良的百姓和一草一木,为什么就像梦一样结束了……”
姬世雄挂了周天的电话以后,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子。
一个月以前,地委组织部进行考察,姬世雄已经调离塔河县,任市经信委的主要领导。武文韬也因为业绩突出,被任命为白水市公安局的副局长。
后来,地委张书记给塔河县的援疆干部送行,黄成华副书记作陪。作为地委的主要领导,黄成华副书记知道,地委张书记对周天的团队是高看一眼,评价非常高。在宴席上,张书记说:“周天,你们塔河县上海援疆工作联络组是一个英雄的团队,你们不辱使命,贯彻了援疆战略,完成了援疆任务。虽然,我们牺牲了一位同志,但是他死得光荣,是新时期的革命英雄。这个时代,我们需要这样的平民英雄,就是这些平民英雄,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
黄成华副书记激动地站起来,平时不喝白酒的他,倒上了满满一杯白酒,带着周天他们一口气喝下去。
“和谐!”上海援疆干部齐声高呼。
阿不来提县长和周天抱头痛哭。书记和县长抱头痛哭,这在塔河县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早晨,万道霞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笑眯眯的阿不来提县长双眼浮肿,四大班子的领导对着阿不来提县长意味深长地笑,阿不来提县长有点不好意思,可是面容上,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姬世雄特意从市里赶过来,带着何可儿和久酒。武文韬也风尘仆仆地赶来。
县主要领导陪着周天、陆地、王亮、金立从办公楼门口走向县委大院的大门,所有的援疆干部身披绶带,挂着红花。县委、县政府的干部排成两排,夹道欢送。
周天走在前面,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这些微笑着的面孔,眼泪抑制不住流下来。
姬世雄笑道:“周天,不是说好不哭的吗?怎么就是这么没有出息?”
周天哽咽着说道:“不哭,不哭。”
站在两旁的人群使劲拍手,那些女同志都流起泪来。何可儿和久酒站在人群里,何可儿神情黯然。久酒看到爸爸冲出人群,一蹦一跳地牵着爸爸。
曲漠喊道:“周天书记,我们塔河县人民热爱你!”
人们跟着吼起来:“塔河县人民热爱你!”
援疆干部们泪流满面。他们舍不得这些朝夕相处的同志,还有那么多话要说,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可是,援疆的日子就突然结束了。那上千个幸福、痛苦、迷茫、失败、成功的日子,那些艰难困苦、失败成功、生离死别,都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想抓住这美好的一切,可是,如梭的时光就溜走了,毫不回头地走了。
出了县委大院,米拉拦住了周天。米拉把一篮子红色的鸡蛋送到金立手上,转身和周天说道:“周天阿卡,你一直说要拥抱我,现在,我代表多浪村群众拥抱你。”
米拉和每一个上海援疆干部拥抱,大家拼命鼓掌。
武文韬笔挺地站立,向每一个援疆干部敬礼!
县文工团的演员们跳起了刀郎木卡姆,欢乐的手鼓敲起来,激越的唢呐响起来,姑娘和小伙子抖起双肩,迈起舞步,沿着大街跳起舞来。纳赛尔大叔走在舞蹈队伍的最前面,不停地旋转着,刀郎木卡姆的歌声响彻云霄。
伤感的离别,变成了塔河县人民的一次节日盛会。
该上车了。金立抱着小古丽,亲了又亲。小古丽流着泪,紧紧搂着金立的脖子,说:“金立爸爸,你要回来看你的古丽。”
这时候,库尔班拉住了周天,兴奋地喊道:“周天兄弟,你看这幅照片。”
周天看着照片,愣在那里。
库尔班说:“我从上海回到新疆以后,找出了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箱子里压了三十多年,和你们家上海的照片一样的样子。”
周天问道:“这个姑娘是不是叫热西单·居曼。”
库尔班激动地说:“是的,这是我妈妈热西单。你爸爸就是我妈妈一直在找的救命恩人。”
周天也激动起来,说道:“你妈妈就是老周的小古丽。”
库尔班紧紧地拥抱周天,流着泪说:“兄弟,我的好兄弟!”
飞机穿越戈壁的上空,穿越绿洲,穿越平原,穿越湖泊。
周天他们看到了海,看到了浩渺的大海,看到了黄浦江,看到了东方明珠。飞机上的上海援疆干部齐声欢呼。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2012年7月24日初稿于上海
2012年12月24日修改于阿克苏
2013年1月21日再修改于上海
2013年4月9日完于阿克苏
2019年3月10日修订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