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治区的电话来了,计划给喀拉苏村60万的农村村委会建设资金和50万的村小学危房改造资金。任乐水暗自高兴,以前,他一直在科研单位不怎么求人,这次回乌鲁木齐,他也是拉下脸面求了几个朋友。自己的单位是个事业单位,平时名气很大,但要是做一些项目的硬投入,也是捉襟见肘。他和那些实权单位的一些领导都是朋友,但没有因为私事麻烦过他们,大家都客客气气的。任乐水属于知识分子型的领导,有一股书卷气,对人随和,看人总看别人优秀的地方,遇到别人气盛也只是一笑了之,从不和人说一句重话,加之又有研究员的职称,虽然都是厅级领导,别人还是比较尊重他。只是他自己守着慎独慎行慎言的警训,和人交往清清淡淡顺其自然,与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给人一种腹有诗书彬彬君子的谦和印象。为了一点儿项目资金,亲自登门拜访,他自己心里倒要过一个坎。那些日子,他套着近乎打电话,小心谨慎地见几个副厅长,虽然大家见了他,依然无比热情,但他内心总有一种矮人三分的失意。下了乡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但他的自我感觉变了,也仿佛一夜之间多了一些不自信。回到家,细细琢磨别人的答复,都好像答应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承诺。叫了吃饭,每个人几乎都商量好了一样一口拒绝,理由是有“八项规定”,或者让他少点儿应酬多一点儿休息时间。不吃饭倒轻松,只是给不给项目,话都说得很活络。他认真体味着,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匆匆回到村里,没想到没多久人家就给了确切的回话,项目资金马上会拨到县里。
任乐水带了驻村工作队成员去小学看现场。阿巴书记一上车就打起了瞌睡。这些日子,天天晚上讨论社情分析工作,村委会的干部加班加点累得不轻。
“阿巴书记,我们才来了几天,你就受不了啦?”任乐水用维吾尔语问道。
“我们,农民,泥巴里读书的,你们来了,我们天天开会,天天学习,头嘛,蘑菇一样大大的。”阿巴书记说。
“你是党的干部,不学习不开会怎么能提高工作水平?”任乐水说。
任乐水知道,自从驻村工作队来了以后,村委会的工作方法已经有了彻底转变。过去,村里的干部,到乡里开完会,把上级的文件精神了解个大概,回到村里几个干部嘀咕一阵,就分头下去指导生产了。干部的精力主要在生产上,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干,农民的思想问题家庭问题,几乎没有人过问。村委会就是管一些种地放水补贴低保,再多的事情他们关心不了,也没能力处理好。其实,村民就是一张白纸,对政府抱着各种各样的期盼,看看村里的干部解决不了,遇到生老病死的事情,一些宗教人士跑前跑后,慢慢地在一种氛围之下,人们被一种淳朴的感情驱使着,一步步靠近了宗教事务。宗教极端势力就乘虚而入把一块块阵地侵蚀了。而我们的村干部越来越无能为力,干脆事事都看着宗教人士的眼色干工作,时间长了思想麻痹了,社会氛围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阿巴书记,我对你有一个要求,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学习汉语,你一个书记连国家通用语言都不懂,怎么能开展好工作?以后让阿尔法教你,那个漂亮的麦迪亚娜也可以教你。”任乐水说。
“我一点点懂的,只是以前没有人说汉语,再说我说汉语,他们有些人也不高兴。”阿巴突然用汉语说。
任乐水非常震惊,原来阿巴会汉语!
“你什么时候学的汉语?”
“我嘛,在乌鲁木齐当过兵,学了三年汉语,一点点汉字可以看懂,可是回来后好长时间不用了,有时候说汉语,斯迪克他们知道了骂我没信仰,我就不说了,现在的水平嘛,塔里木河的水一样,快没有了。”
“再捡起来,今后的工作需要这个能力!”任乐水说。
谢浩杰的手“啪”地一下拍在阿巴的肩上。
“你个狐狸一样的人,原来我们说汉语你可以听懂,幸亏我没有骂过你。”
“哎、哎,谢队长,我的汉语水平低,不敢开口说。但有一次你骂过我的,我听明白了。”阿巴笑呵呵地说。
“是啊,浩杰,你说话是要注意,那天选团干部,你劈头盖脸把两个戴黑头巾的年轻妇女训了一顿,别人哭着走了,你说极端势力态度恶劣压制她们,我们也不讲方法,让她们怎么看我们?我们要做群众的贴心人,只有温暖了她们的心,才能赢得她们的心,她们一对比,在极端势力那里被辱骂,在我们村委会这里得到尊重和谅解,她们自然而然会走到我们的队伍里。民心是最大的政治!我们要用真情换真心呀。”任乐水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心为他们都操碎了也没有打动他们。”谢浩杰回道。
阿巴书记转头,望一眼谢浩杰把食指竖在嘴巴上。谢浩杰故作惊讶状,白了一眼坐在前排的任乐水。
进了校园,映入眼帘的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而女孩子都戴着黑乎乎的头巾。看到任乐水一群人,孩子们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这些孩子们怎么像看动物一样看我们?难道我们穿着皇帝的新衣吗?”谢浩杰大大咧咧地说。
“浩杰,又张口跑火车。”文泰说。
“他们很少见到汉族人,所以就比较吃惊。”阿巴书记解释道。
“我就觉得奇怪,一个村里没有汉族人,要搞民族团结也没有对象呀,难怪认同感这么差。”谢浩杰双手摊开,一副要和谁辩论的架势。
没有人理他,大家都觉得有些发生的事情就摆在眼前,可没有人深究,只是直率的谢浩杰口无遮拦,但说得好像在理又觉得刺耳。
老师们都出来迎接任乐水一行,听说要修新校舍,他们一脸兴奋。眼前,男老师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上都没戴帽子,非常精神。女老师梳着各式时髦的发型,一个个漂亮大方。学校老师的穿着打扮明显和前一阵不同了。那种文明的气息从老师们焕然一新的服饰里,从他们明亮的目光里透出来。谢浩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那是一种无言的赞叹。
眼前的姑娘让任乐水眼睛一亮,神采奕奕的麦迪亚娜拉着矜持含蓄的良嘉熙。蓝天下她们神采飞扬,像一道美丽的风景。
任乐水朝姑娘们点点头,只是维吾尔族姑娘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让他心里打了个激灵。
罗合曼校长带着驻村工作队成员围着校园选择建校舍的新址,大家都兴趣盎然。良嘉熙一直跟着文泰左右不离。
文泰没有注意这个有点儿矜持的姑娘,他一向寡言少语,对姑娘都不冷不热的。倒是谢浩杰炮筒子一样说起来:
“小良老师,你怎么总是跟着文泰,过来和我聊聊天呀。”谢浩杰嚷道。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话语不多的良嘉熙一直不声不响地陪着大家,而且有意无意地跟在文泰的左右。良嘉熙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任乐水忙指着远处的一块空地,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一会儿队伍里没有了良嘉熙的影子,显然,谢浩杰让姑娘有点儿难堪。
罗合曼还在介绍学校的情况。
任乐水问道:“那么多小学生戴着黑头巾,你们也不管一下?”
“他们管着呢,可是一不让戴头巾,许多孩子的家长就不让孩子来上学了。”阿巴书记说。
“学校老师和学生的穿着打扮都是有规定的,老师可以穿戴文明,为什么学生就不可以?戴黑头巾上学就是宗教极端思想渗透的结果。”谢浩杰凶巴巴地对阿巴书记说。
“又不是我逼着她们戴黑头巾,你狼一样地看我看什么?头巾的事情,村里念经的人管着呢。”阿巴书记说。
“我看你就是一个摆设,你是书记你管他们,现在是牧羊人跑了,恶狼当了头羊。”谢浩杰不依不饶地说。
任乐水咳嗽了一声,阿尔法拉了一下谢浩杰的袖子。谢浩杰瞥一眼任乐水,抬脚踢了一下脚底的半块砖,其实那是一块整砖,有半截子埋在土里。刹那间,谢浩杰捂着一只脚,另一只脚支撑着身体在原地转了个圈,嘴里喊着:
“绊脚石绊脚石……”
大家哄堂大笑。
选完了建设地址,驻村工作队员匆匆告别。
“麦迪亚娜,回去问赛麦提爷爷好,老人家身体还好吧?”谢浩杰一瘸一拐地说。
“爷爷好着呢,头羊一样威武着呢。”麦迪亚娜说。
那一瞬间,任乐水的大脑里“嗡”地一下,血压急速升高,一阵晕眩,他抓住文泰的手定了定神。他仔细看一眼那个亭亭玉立的维吾尔族姑娘,她眼神里透出久违的伊利哈尔的影子。那个异族兄弟的身影一直深深地隐藏在他的内心里,他从来不去想他,可他知道即使再不想,那个在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一直都蛰伏在他记忆深处。还有那个像父亲一样的赛麦提老人,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的心。
他认真地端详了一下麦迪亚娜,小姑娘似乎并没有看他,而是乐呵呵地给文泰挥手道别,任乐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盯着眼前的一切。麦迪亚娜突然转过脸看着任乐水,眼里露出惊喜和犹豫的神情。任乐水张了张嘴又抿了下嘴,点点头上了车。
车上,任乐水的眼睛湿润起来,他有一种冲动,想放声大哭,他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掏出餐巾纸擦了下眼角。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像父亲一样的老人和那个亲如兄弟的伊利哈尔,百感交集。其实他早就应该想起他们了,他知道赛麦提老人一直住在这个小村庄里,他来了那么久有意识地躲避着那些会勾起他复杂情感的一切。而今天,当伊利哈尔的女儿麦迪亚娜活灵活现地站在他面前,他知道一切都无法回避了。
晚上,躺在**,那些不愿回忆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任乐水的脑海中。
任乐水对父母的记忆是模糊的。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国民党的后代。
1949年9月25日,新疆和平解放,《凯歌进新疆》响彻天山南北:
白雪罩祁连,
乌云盖山巅,
草原秋风狂,
凯歌进新疆。
人们在地窝堡机场等候王震将军的到来。那时,任乐水的父亲骑着高头大马保卫着进城的道路,他只是陶峙岳部队的一个小小的排长。父亲看着缓缓驶过的将军的车队,如今和平解放了,他梦想着解甲归田,回到河南老家娶个老婆生一大堆儿女。父亲看着雪山高处熠熠生辉的博格达峰,他想起早已逝去的父母,想到即将结束的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泪流满面,他庆幸自己九死一生,走过了噩梦般的战争年代。然而,历史却没有给父亲做更多梦的机会。当年年底,父亲所在的起义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集中整编。父亲又成为一名解放军的干部,一名人民的子弟兵。第二年,那些整编的10万大军,开赴玛纳斯河流域,茫茫戈壁已是千里冰封,父亲和战友们肩并肩地拉着铁犁,他们要在那片荒原上开出良田建设军垦农场。父亲是第一个机械化农场的一个连长了。1954年,父亲所在的部队又一次发生体制变化,集体转为新编的农业建设第八师。那时候,因为整编部队享受的优待,父亲已经当了副团长。父亲和他的战友又拥有了和那段历史一样的使命:扎根边疆,守卫和建设边疆。他彻底死了回家乡的心思。
转眼间,父亲已经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他那时最大的理想不再是回中原老家,他只想有一个女人和他一起扎根边疆。革命队伍使那群无法无天的兵痞成为有理想的革命者,在戈壁上战天斗地热血沸腾。每当夜深人静,那一群男人们却像一群种羊一样躁动不安,他们血液里奔淌着男人的欲望,他们最现实的想法就是搂着一个温暖的女人,在地窝子冰凉的铺头翻江倒海生一群小崽子,让戈壁绿洲里响起孩子们的哭闹声。后来,一群群漂亮的女人从东南西北来到了玛纳斯河畔。父亲属于有天然优势的“358”干部。一群群水灵灵的姑娘们来到了垦区,那些三十五岁以上有八年军龄的干部是组织优先照顾的对象,他们可以优先选择心仪的姑娘,只要男人看中了,拉出他喜欢的姑娘,那姑娘不拒绝,两个人互报了姓名,商量了婚事,打一纸报告,让团长、政委签了字,就可以领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然后,一户户革命的家庭就迅速组建起来。冰冷的地窝子里,传来一阵阵笑声,那阴冷昏暗的地窝子就是父亲一样的军人最甜蜜的天堂。那时候,八千上天山的湖南妹子中的一群呼呼啦啦站满了礼堂。父亲是副团长,他早已在组织科的档案里,挑选了他的女人,那个高挑的满脸笑颜的大辫子姑娘。
团长的岁数比父亲小,他一样看上了那个大辫子姑娘。欲望和尊严容不得父亲犹豫,大辫子姑娘就像被盯死的猎物,父亲根本不可能放弃他的女人。他冲到团长的办公室,对团长说:“老子革命时听你的,可以让着你,讨老婆,老子听自己的,那个大辫子就是我的老婆!”团长拍着桌子骂娘:“你个国民党的残余,敢跟我抢女人,我怎么也是一野二军的正牌军人,你在我面前充什么革命军人?”两个男人在办公室噼噼啪啪动起手来。政委一脚把团长踢出了办公室,说团长的觉悟应该高于副团长,选老婆整编干部优先副团长优先。老政委和年轻的团长出自一个部队,但老政委支持副团长。
大礼堂里,齐齐地站着一个个鲜润得可以掐出水的姑娘,政委说:十个人一批,点了名的上来找自己心爱的人。第一批十个人里,被喊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父亲的大名,父亲上来就牵了大辫子姑娘的手,大辫子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一下父亲,然后第一个跟着父亲走出队伍,站在主席台的第一排。父亲有了老婆。
结婚几年,大辫子女人一次次怀孕一次次流产,父亲有了断子绝孙的危机感,性格变得乖张而暴躁。工作上也是磕磕碰碰,和团长的关系总是剑拔弩张。那时候,团长的老婆已经为他生下了两个小兔崽子,他的老婆总是**着雪白的胸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孩子喂奶,那种骄傲简直就是一种挑衅。母亲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经常会自言自语,有时候会和父亲为了一件小事,歇斯底里地大闹起来。一家子两个人,却是团里最不安静的一家。身为副团长的父亲乖张的性格和吵吵闹闹的家庭,让团里人对他产生了轻视的态度,而大家公认的唯一原因,就是父亲身上没有改造好的国民党老兵的痞子气。父亲觉得处处低人一头无法忍受,他更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工作上的一点点分歧就会让他暴跳如雷,他和团长针锋相对。父亲在良好的政治待遇中,忘掉了自己不怎么根红苗正的出身,他把自己一步步推向绝境。
反右斗争开始了,危险像一头困兽,已经张嘴等待着落入陷阱的倒霉蛋。父亲却若无其事,他和团长已经水火不容。团长计划着一场彻底的反击。政委也已经让嚣张乖戾的父亲闹得心绪难平。父亲让身边的每一个同事感到厌倦,他就像落进一池清水里的一滴墨汁,染黑了满池的清水,人们有意识地躲避他。当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鼓声响起,父亲就应声落地成了右派分子,原来他只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国民党残渣余孽混进了革命队伍,他被开除出革命队伍,发配到塔克拉玛干的南疆农场劳动改造。他的大辫子女人却被留在北疆当地农场,作为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常常被批判。从此,父亲和他的女人天各一方,忍受着无法更改的命运带来的磨难。
大辫子女人受尽人间的屈辱,她无法前往塔克拉玛干的边缘,她的正式农场职工的身份,把她死死地固定在玛纳斯河谷。她成了一个活寡妇。但是,湘人固有的节烈性格顽强地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愿望,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她知道,只要在农场一天她就无法回到自己男人的身边,她无所顾忌了,自己的命从站在大礼堂舞台上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在她心里只有她的男人,只想为他生一群孩子。而现在连和男人在一起的可能都没有了,她知道早晚自己会死在这个到处是鹅卵石的绿洲,她要她的男人要她的孩子,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梦。她打了一纸离职报告,把被褥打成一个大包,带了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那张贴着他们合影的大红结婚证是她唯一的财富,她将它缝在贴身的裤袋里。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十公里雪地,来到路旁,她不停地搭车,搭上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跋涉一千多公里,跑到了塔克拉玛干的农场,当了“盲流”。
政治的风暴刮进了新疆的角角落落。然而在这个新开垦的农场,遍地都是即将步入学堂的疆二代,而讲台上却没有老师。作为右派的父亲,本来就是高中毕业,又有着近十年的干部生涯,所以他是那些劳动改造者中数一数二的有知识的人。他被作为“戴着帽子”的改造分子当了小学老师。说是劳动改造,其实父亲和团场的职工从事着相同的工作,在政治地位上他却是革命的对立面。母亲的到来,又一次改变了父亲的人生际遇,他的老婆是一个没有经过组织批准、擅自离职背叛革命的盲流。父亲被发配到畜牧连当了羊倌。从此,父母亲居无定所,羊群走到哪里他们的地窝子就挖在哪里。他们像传说中的浪漫情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一年四季在塔里木河源头的胡杨林里放羊。在那里,父亲认识了赛麦提。他和父亲差不多的年龄,也有着类似的经历,都是革命军人出身,然后随三五九旅的大军进军塔克拉玛干回到了白水市。这个塔兰奇人的后人回到了祖上的地方,来到了塔河县,他就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了,他脱下军装进入了新成立的人民政府,到被打倒时,已经是塔河县的副县长了。1966年,赛麦提成为靠边站的人物。那些说着汉语和维吾尔语的造反派们,到他家翻箱倒柜,翻出了那套他穆萨叔叔留给他们的纪念品——那套苏制旧军装,那肩章上刺目的月牙图案,成了赛麦提历史问题的唯一证据。赛麦提县长被发配到边远的原始胡杨林成了一个护林员。那片原始胡杨林把两个曾经革命的家庭连在一起。一年四季,茂密的胡杨高高挺立,金色的树叶簌簌摇曳,它们张开博大的胸怀,默默接纳着这些被命运推到边缘的革命对象。赛麦提家的护林棚成了两个落魄英雄的世外桃源。他们的友谊,就像戈壁深处深深扎下的胡杨树根,心连着心,紧紧缠绕在一起。
任乐水再也坐不住了。他拿出两瓶伊力老窖,包了一盒砖茶,走出宿舍。
开了门,文泰孤独地站在院子中央,抽着烟抬头望着星空。文泰总是有种离群索居的孤僻,他看一眼任乐水,接过他手中的物品,一声不吭地陪着任乐水出门。亚力坤看到他们有点儿吃惊,全副武装地跟上来。
“去赛麦提大爷家。”任乐水说。亚力坤打着手电,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带路。任乐水内心充满了激动,千言万语聚在心头,他特别想在那一刻,看望一下那个曾经的救命恩人,他想抱着老人痛哭一场,一解几十年的误会。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感到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情结,他一直想忘记却一直纠结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些养育他成长的恩情,早已印刻在他的灵魂里。
敲了门,屋里的灯亮起来,远处机敏的狗汪汪乱叫,响成一片,打破了村庄的寂静。麦迪亚娜问了亚力坤一大堆问题,却迟迟不肯开门。
任乐水什么也不说,目光紧紧盯着紧闭的大门,显得无奈而焦虑。
“麦迪亚娜,你太没有礼貌了,我们书记来看爷爷,你怎么可以不让我们进去。”文泰说。
院子里传出麦迪亚娜蹬蹬的脚步声。
院门打开了一条缝,防盗链仍把门拴着。
麦迪亚娜的脸露出来,一改往日欢快开心的情绪,一脸严肃,静静地望着门外的三个大男人。
“爷爷睡了,你们以后来前和爷爷预约一下,他不想随便见客人。对不起!”
文泰把礼物递过去,麦迪亚娜犹豫了一下拿到手上,突然又扔到地上,麦迪亚娜关上了大门。文泰想去敲门,被任乐水拉住了。他们向村委会走去。
“书记,为什么这么晚了去看一个老人?奇怪,麦迪亚娜还把送他们的礼物给扔了。”
任乐水叹了口气,仰天看着静谧的星空,一行泪水从眼眶滑落下来。
麦迪亚娜回到家,爷爷用眼光询问着她。麦迪亚娜心中激动,搂着爷爷的脖子伏在爷爷的肩头,呜呜哭起来。
“爷爷,您那个汉族儿子伊力哈姆来看您了。”麦迪亚娜哽咽道。
赛麦提爷爷浑身一愣。
群星闪烁,万籁俱寂,喀拉苏村沉浸在黑色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