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幣的正反兩麵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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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步態從容地從長途車上跨到地上。這是她四十年後重返家鄉。她的臉是黝黑而狹長的,眼睛略微長得有點向上——這樣的臉看上去有些局促,有些緊張感。但是她手指間夾著香煙,腋窩裏夾著人造革皮包,顯出一副見多識廣的鬆弛。她的衣著打扮顯見得是個外來人,但她滿不在乎的神情仿佛是剛到縣醫院去了一趟的本地農婦:查查頭暈的毛病,看看頸後的扁擔瘤;右胳膊上的骨質增生是不是又大了?脊椎骨特別是靠近下麵的那一段因為秋忙的緣故痛得夜裏睡不著覺。另外,皮膚瘙癢,絕對不是虱子和跳蚤的問題,醫生告訴她這是老年性皮膚瘙癢。人老了各種不適一齊襲來為的是減輕你對人生的留戀。

柏油路麵坑窪不平,兩邊長著參差不齊粗細不一的樹。女人帶著異樣的目光審視公路兩邊的泥坡。泥坡上的草拔得一毛不剩,如果下雨的話將會被雨水衝走大量的泥土。這也是公路為什麽越變越窄的原因之一。但眼下是秋季,下雨的可能性不太大。泥坡下麵是快要幹涸的河溝,肮髒的水草裏不時有魚的嘴唇“喋喋”作響。河溝那邊,收割過的稻田裏留下燒過的焦黑的痕跡,令空氣裏充滿似苦似香的味道。傍晚的陽光無邊無際地渙散開來。

女人走下公路,沿著一條狹窄的光禿禿的泥路向東走去。熟悉這條路的人都知道,她一定是去全莊的,因為這條路上隻有一個村莊,那就是全莊。全莊的男人都姓全,在過去,女人都叫全某氏,那也是家譜上客氣的叫法。在現實生活中,女人全都沒有名字,隻有大媽大嫂二嬸三奶等等的稱呼,像倉庫裏堆放的外觀差異不太大而品種不同的穀子。有姓有名的女人還不能算作女人,這些被稱為全梅、全秀蘭、全淑英的村裏“小芳”,眼睛一眨就出口到外村去了。全莊是個老遊擊區。雖然現在已是九十年代,縣城裏放的《紅高粱》被商業性地改為《高粱地裏結私情》,小飯館裏妖冶而粗俗的服務員輕車熟路地招徠皮肉生意,顛簸得厲害的縣城大道上行駛著本縣長官乘坐的高級轎車,那些搞房地產、搞電器生意、搞豬飼料發家的款們,手指上套著碩大的金戒指,穿著“皮爾卡丹”等名牌西裝。但本地人,從縣長到剛上初中的孩子,全都樂意談談他們對抗日戰爭時期活躍在海邊的張懷玉的遊擊隊的認識。他們說起家鄉土特產的時候總是順帶說說遊擊隊的傳奇,說話的口氣絲毫不像在回憶漫長而遙遠的一件往事。聽他們回憶,你會覺得時間根本就還停留在某個光榮而讓人激動的日子,現在的一切不過是時間之上的海市蜃樓。這一點是奇怪的,但我們可以把這歸結為本地人不切實際的榮譽感,抑或是虛榮。但更奇怪的是作為遊擊區中心的全莊——過去全莊的男人有一半或明或暗地參加過遊擊隊,而與遊擊隊有瓜葛的人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