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岁的男人王启亮在他生日那天拿到了新房钥匙,处长冷冷地对他说:
“你不要得意忘形,该拿房子的有好几个人,譬如说打字员小李……不过是看在你丈人面上让你先拿一步。这是我提醒你的话。”
王启亮站得笔直,给处长敬了一个礼,回答:“你骂我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是冷面热心,对我比谁都好。”他忍住高兴,偷偷摸摸地,到办公室外面的电话亭给吴冬打了一个报喜电话。打完电话后,他兴奋得有些紊乱的大脑开始平静。他点燃一支香烟,清醒地想,这是怎么了?像做贼似的。于是,他回到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拎起话筒,拨了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恰好是吴冬。
“喂。处长刚才把新房钥匙交给我了。”
吴冬在那头嗔道:“神经病啊!不到五分钟又来告诉我。让我猜猜,你是故意的,好让别人难过。”
王启亮憨憨地对着话筒笑,等吴冬嗔完,他说:“今天晚上不回家了。你请我吃饭好吗?我心里特别高兴,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好的,人也是好的,树也是好的,空气也是好的,觉得今天的日子不错,明天的日子也是错不了的。我刚才一直在想,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对我好?”
吴冬说:“好就好吧,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洒脱。”
王启亮打断她:“好好好。六点钟,在‘今生缘’见。”
王启亮放下电话的瞬间,办公室里的打字员小李突然站起来,抽泣着,脚步零乱急促地掠过走廊,消失在楼梯上。王启亮心情一下子跌入灰暗,是的,他高兴的时候准有人不高兴,准有人让他的高兴打折扣,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王启亮活在一堆会说话会动脑子的人中间……不由自主地踱出门,脸朝楼梯口叫道:“小李,小李。”算是表表心意。因为他看见办公室的老林老刘老丁猛地现出一副暧昧的表情。
王启亮叫了二声,心下有些不安地回办公室,老林老刘老丁的表情已经放松,含含糊糊的、哼哼哈哈的,说了一些祝贺的话,纷纷拿了东西走人。过了一会,下班铃响起,王启亮一丝不苟地收拾好桌子,心情沮丧地想:“我他妈的怕谁!”他闷坐着,有些发呆,短时间内情绪变化使他感到疲惫。
王启亮是这样一个男人:奶奶、外婆、妈,三个人像接力赛似的,最终把他交到吴冬手上。他的情绪经常是不牢靠的。但是在外表上,他有着成熟男人所有的一切迹象:自信、镇定和手腕。
六点零五分,他等来了结婚三年的妻子吴冬,他的心情立刻多云转晴。吴冬个子苗条,三九的冬天里,穿着一件低圆领体型衫,九分裤,毛绒长大衣。脑后梳着时髦的髻,像一位刚从练功房里出来的舞蹈演员。看见吴冬,王启亮的心里蹿起一股男人的自豪感,不由得挺起脊背。我爱这个女人,我只爱她一个人,别人与我何干?这个世界变化多端,只有这个女人是捏得住的。二人在饭厅里坐好,王启亮把吴冬的手拉在自己的手心里,一副拉住救命稻草的样子。他想,这个世界上有她就够了,别人多半是不能作数的。同事,不过是工作的原因聚在一起罢了,真不能把他们当回事。想了一回,心里终究有点难过。
开春的时候,王启亮满腔热情地开始装修房子,上班时总是不见人影。有人打电话找他,打字员小李就对着电话哇哇叫喊:“找谁?王启亮?啊呀!你不提起这个人我真要把他忘了。”
一到夏天结束,就剩下一些扫尾的工作没有做,照理说王启亮应该正常上班了,但王启亮就是不能正常上班。他的魂扔在了新房子里,人上着班,心不在焉地现出一副呆像,好像置身于与己不相干的环境。时不时地溜回新家去看一眼,这一来一去地,就是半个多小时。于是小李说王启亮你不嫌烦吧?瘦成什么样子了。老林老刘老丁打着哈哈说小李批评你了,看,小李批评你了。小李得寸进尺地讥嘲,何至于一套房子把你搞成这样,你不是在搞婚外恋吧?王启亮说我的婚外恋不就是你吗?来,拥抱一下。小李的脸红了又白后来就哭了。她的哭声很小,却越来越惨,真是泣不成声。王启亮坐着呷茶,静观事态发展,看着小李越哭越像样,不觉无聊起来,有些后悔把话说重了。幸亏小李自己收了场:抹了脸,背起包,低着头走了。王启亮端着茶杯慢慢地踱到窗口朝下张望,见小李站在大院子里,指天指地像是在骂人。旁边站着三个女人,企图平息小李的怒火。王启亮就火了,自言自语地说你看这个女人,变态。处长正好进来拿文件,随口说道:你才是变态。你看你现在的工作态度。王启亮说,她凭什么把吴冬也拉扯进来?处长诧异地盯了王启亮一眼。王启亮又说,她说我有婚外恋,当然就是侮辱吴冬。处长说,我看着你进来的,工作七年一年不如一年,你刚来的时候对工作真是满腔热情,早来晚走,什么事情都抢着做,最可贵的是从不计较名利。除了有点油腔滑调,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你现在这种样子我只有一种解释。
王启亮声音不大地问,什么解释?
处长笑着说你像个小孩,没有长性的。处长是个五十岁的女人,她走路的样子比较土,二只脚是外八字形,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王启亮想,我怎么受这种女人领导?
晚上,王启亮到新房去收拾垃圾。处长的话一直在心里盘来绕去,他觉得自从拿了房子后,与外界的矛盾突然多了起来。不知道是别人还是自己现了真相。王启亮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别人现了相。这么一想,王启亮愈加觉得世态炎凉,觉得也只有吴冬和他的关系才是天长地久的。他就一包一包的垃圾从窗口扔出去,一边唱歌一边扔。扔了一会,有一个老头在楼底下叫:
“不要扔了,地上已经满了。”
后来,吴冬给他送晚饭,二只汉堡包和一盒雀巢咖啡。王启亮冲了一杯咖啡,喝着,眼光烁烁地瞅吴冬。吴冬逗他说,你这样看我,我要逃了。王启亮问:“我像不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吴冬不悦地说:“谁说你像小孩?你要是像小孩,不是说我没眼光吗?”王启亮说:“你说得对。”说着把手伸到吴冬的身上,一面观察吴冬的表情,一面说:“我烦得很,我对上班毫无热情,但是我不上班又能干什么呢?好像做什么都没有前途。一想到做什么都没前途,心里空虚得要命,一点热情都没有。”
吴冬甜甜地给王启亮送了一个媚眼:“你什么时候对我失去热情呀?”吴冬说完,斜着身体朝王启亮的臂膀上一靠,合上眼睛,静静地体会**漾在心头的甜蜜感。王启亮说:“我?你的丈夫。可能会产生那种情况吗?”他转脸吻吴冬一下,傲然四顾,房子啊房子,你代表了多少内容啊,代表了遮风避雨温暖如春心心相印恩恩爱爱等等等等,还代表了某种充实,是退守一方的某种充实。
夏末,王启亮和吴冬搬进新房子。王启亮就此在新房里请了一次又一次的客,开始的时候,王启亮是这样说的:
请你们来看看我和吴冬的新房子。
隔了一阵变成这样:
请你们来看看我的房子。
再到后来,索性变成这样:
请你们来看看我给吴冬做的窝。
说话的口气越来越硬,眼神也从殷殷的热切变成有点霸气。奇怪的是吴冬,她对变化后的王启亮迷恋得了不得,每当王启亮说,请你们来看看我给吴冬做的窝。吴冬就不管什么场合,风情万种地朝王启亮身上一靠,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那么一靠之后,感觉上就有了一些新颖:鼻子里冲进王启亮浓郁的体味,王启亮衬衫里面的骨头硬朗而有力,显得他精干、冷峻、可靠。那些日子是吴冬和王启亮最和谐融洽的日子,自然得像两滴混和在一起的水。就连拌嘴和闹别扭,也充满了丝丝入扣的情趣,日子正像是蜜做的。这蜜做的日子常常暗示吴冬:会永远这样下去。受了暗示的吴冬在那些日子呈现着满足的样子,眼睛里含满幸福,脸蛋饱满红润,手脚轻快,话很多,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幸福得什么也不想。
有一次,她在路上看到王启亮的处长,处长曾经是吴冬父亲的部下。吴冬叫了一声阿姨,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吴冬说我家小王最近变化很大哦。真的。我家小王最近一点孩子气也没有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处长不露声色地把吴冬脸上出现的欢喜看在眼睛里,心里不以为然,嘴里敷衍道,你们啊!真是两个孩子。长不大啦。处长走了以后,吴冬还愣在原地。她想,女人真是的,老了就缺少趣味,连理解别人的智商都不具备了,难怪小王现在对她有看法。吴冬转身回了娘家,问妈,我们小王最近是不是有点变化了?吴冬的妈在饭碗上抬起头,说,我们王启亮又黑又瘦,眼睛迷糊着,我看你们要少请几次客呢。我们王启亮弄房子等于女人生一次小孩,不要再把身体搞亏了。你要拿拿主见呢。
吴冬回去和王启亮一说,王启亮叫道,什么什么?我还有好几次客没请呢,做事情要有始有终。吴冬不悦,马上把脸拉了下来,可是过了一会她就自动消了气。温柔地摸摸王启亮的手,说,听你的,还不行吗?
王启亮到底在新房子里请了多少次客呢?他扳着手指头数,数着数着就迷糊掉了,在来的客人当中,有些是心甘情愿地前来捧场,有些人纯属礼节性拜访。有些人唱赞美歌,有的人随口夸奖二句,哇!你的房子装修得好有水平哦。办公室的小李,则是另一种情形,一语不发,出了大门才开始评价:你看王启亮这个家伙,眼珠子亮闪闪的,像只骄傲的公鸡,不过是一套新房而已,不至于吧?
王启亮把所有需要请的客请好以后,却有一批客人像大浪淘沙似地留了下来。这批客人是王启亮职大管理班的同学,久不往来,在王启亮的新房子里喝了一次酒,竟觉得有必要经常在王启亮的新房子里相聚了。同学相会,少不了掏心掏肺的说话,王启亮受了气氛的感染,情不自禁地开始喝酒。王启亮是不喝酒的,以前滴酒不沾,因为喝了十分难过。同学说:“王启亮,男人哪有不喝酒的。”王启亮先是舌头上尝尝,经不住大家劝来劝去,再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同学又说:“到底是王启亮,什么事情一学就会。”吴冬在旁边不服气地怂恿道:“喝就喝,有什么了不起。醉了有我侍候呢,怕个鬼!”王启亮狠狠心醉了一次。有了一次就有二次三次,王启亮醉过多次以后,进入酒鬼行列,喝酒的时候嗓门越来越大。吴冬特别喜欢看王启亮一手拿香烟一手拿酒杯的潇洒样子。
这种闹哄哄的日子过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吴冬开始觉得厌烦了。不说招待客人使她心力交瘁,光是那几条喉咙发出的噪声就让吴冬血压升高。但是她不敢对王启亮表示不满,至少是现在,她不敢,她对王启亮的爱中含着畏惧。于是,她试探着,像开玩笑似的,说:“人家一叫你喝,你就‘咕咚’一大口。你好幼稚哦。”王启亮铁着脸,说:“你说什么?”吴冬不吭声了,对他做个表示无所谓的笑脸。
秋天的凉风一刮,吴冬就开始进补,每天当着王启亮的面,冷着脸,皱着眉头,像吃中药似地吃下一堆补品。王启亮不由得注意到这个问题,以下是小夫妇的对话。
吴冬,你那么恶狠狠地补。出什么事了?
我想生个孩子。
生孩子也没必要摆出这种样子。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生孩子之前,讲究个身体准备,要把身体调节到最佳状态,像营养啊情绪啊体温啊……
这么复杂,生出来恐怕是个弯弯绕。
告诉你,情绪特别重要。
你难道不高兴?照我看,你少吃点补品。看你吃成什么样子了,成天拉着脸。
情绪特别重要……
你是不是嫌我吵了你?你住你妈家去吧?过个十天八天想我的时候我就去接你。好吧?回娘家清清头脑。
吴冬尽量不动声色地收拾了替换衣服,回到娘家,娘问她:“提一大包东西来做什么?里面藏着什么?金块?”吴冬说:“你看王启亮这个人,变得蛮不讲理,没吵没打的,就叫我回娘家。”吴冬的娘说:“男人总是有脾气的,多管了不好,弄成软面团一样。所以呢,你赶快回去只当半路上改变主意了。我也只当不知道。”
吴冬无可奈何地大叫一声妈,然后出走到姐姐家。痛哭一场以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姐姐。姐姐说你在我这里住个一年,看他怎么样。他翻天了。吴冬说他要是不来怎么办?姐姐说,不来就不来,你嫁不出去啦?争口气吧小姐。男人就像小孩,该给脸色的时候就给脸色。还有,你就是回去,也要把事情搞搞清楚。听见了吧?不要一叫你就回去。
吴冬心神不定。吴冬忐忑不安。吴冬失眠了一夜又一夜。到第十天上,吴冬请了假瘫在**起不来。晚六时,王启亮在楼下喊:“吴冬,回家了。”吴冬踱到窗口,言不由衷地朝下问道:“你来干什么?”王启亮说:“我来接你了。你要是住得不想回家的话,那我走了。”吴冬就去收拾她带来的几件衣服。临走对姐姐说:“阿姐,你不要看不起我。你不知道我们王启亮,除了我,没有人能给他安慰了。”姐姐说:“人家王启亮也要这样想才好呢。恐怕你回去也是多余的,他现在的兴趣不在你身上了,不信回去看。”
吴冬乖乖地跟在王启亮后面,王启亮一路上哈欠连天,到了家门口,对吴冬说:“你不想回家了?这是你的家呵,是我给你做的窝。”吴冬说:“是你不来接我,我怎么不想回家?我天天想回家。”吴冬接着故技重演,整个人朝王启亮身上一靠:“说我们生个小孩吧。”王启亮说:“今晚不行,同学要来玩。”吴冬认真地说:“王启亮,同学重要,还是我重要?”王启亮说:“你重要,但是今天晚上玩重要。”吴冬说:“我为什么回来呢?”王启亮说:“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吴冬过了闹哄哄的一晚。那帮男人一晚上不停地在说话,吴冬就是什么话也没有记住。王启亮告诉吴冬,男人就是这种样子。吴冬躺在**,冷笑一声。王启亮咕哝道,女人啊,女人。顾自睡去了。吴冬也不吭声。
清早,王启亮醒来,看见吴冬和衣躺在床头,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干什么?”吴冬惨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夜没睡。我想了一夜。”王启亮赶快起来,烧了一碗泡饭端到床边,说:“补补吧。”吴冬摇摇头。王启亮看了她半天,很肯定地说:“我没有做错什么。”吴冬的脸上“刷”地挂下两条泪水,委屈的情绪决堤而出,话像连珠炮一样喷出来:“你是没有做错什么。你一向正确,你从来不做错什么,你所有的变化都是对的,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正确。就像你现在这样,端着一碗泡饭叫我补补。居然拿泡饭叫我补补身体。”王启亮没趣地放下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幽默都不懂。下了班给你买燕窝去。”吴冬说:“我不稀罕补品,我这种人有什么价值?幽默都不懂,补他干什么。”王启亮转身走了。
吴冬在**慢慢悠悠地哭。
吴冬不吃不喝昏睡了一天,王启亮下班回家看见她蓬头垢面一副不过日子的样子,就数落她道:“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什么都给你了,新房子,全套新家具,新电器。你怎么就不老实了?我对你真失望。真的。你不要叫我再失望好不好?我要是对你再失望的话,我就去杀人了。”吴冬说:“对我失望也不要紧,有你那帮同学呢。”王启亮说:“我的天,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副嘴脸了?你想不想让我活得轻松点?”吴冬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王启亮说:“好好好。”想了半天,又说了一个字:“好!”
王启亮成了一个不愿归家的男人。他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我对你吴冬一片真心,你却如此绝情。你既然如此绝情,我就躲着你。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理由是理直气壮的,但是当他在深夜里骑着自行车往家里去时,他就觉得这个理由不那么妥当,他想撤回这个理由。他的心里渴望着什么,很软弱,很愁苦,这时候他的心是又紧张又敏感,因为觉得外面的虚无而紧缩成无法再小的模样。他想他是个废人了,因为他不想努力。问题在于,他为谁努力?
吴冬也尝到了孤单的滋味。孤单还在其次,痛苦的是她无法适应王启亮的变化,她既没有心理准备,又没有应急的措施。在这种情况下,妈妈教给她的软手段和姐姐教给她的硬手段,好像都不适用。王启亮的处长教给吴冬一个新招:不理睬他。不理睬就是软硬兼施。当然,处长是在匆匆忙忙的情况下传授的。当时正好是下班高峰,吴冬在鼎沸的人声中伤心地想,我不理睬他又能理睬谁呢?她回到空落落的家里,又想,我为什么这样封建自闭呢?有机会的话,我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散散心呢?我也有玩玩的自由,只要不走得太远就行了。
王启亮走在她前面了,走得很远。
事情源于王启亮与同学的一次争执。
那一次的聚会是在城北一个姓唐的同学家里,照例先是喝酒,喝完后打麻将。王启亮输得一塌糊涂,到了凌晨一点钟,他还没有歇手的意思。姓唐的实在忍不住,把麻将一推,朝天打个大哈欠,说,大家都回吧。一点钟了。王启亮沮丧得昏了头,脱口说道,他妈的我那个家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接下来,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无非是有关老婆的长长短短,因为大脑太疲惫的原因,说出来的话就有了危险性。姓唐的说,老王,你老婆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王启亮说,你他妈的你老婆外面才有人。姓唐的站起来说,哎,朋友,说话留神一点。我好心提醒你,是你自己说家没有意思。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等到发现事情不对头时,那一架已是非打不可了。二个男人在沉默中打了几个回合。姓唐的眼镜打碎了,王启亮脚上剩下一只皮鞋,还有一次,人“砰”地撞在门上,把拷机从腰里碰了出来。姓唐的老婆走出来骂道,你们这些男子汉,又玩又打,作死啊!男人们哈哈一笑,作鸟兽散。
深夜,王启亮一个人走在街上。他掏了一支烟,吸着,一边作了如下判断:唐是练过气功的。唐的身体面积明显超过我。唐是在自己的家里。所以他具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那么,别人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打起来呢?王启亮知道大家有点看不起他了,他什么都不如意,所以大家有点看不起他。他失群了,失群是空虚里的空虚。
王启亮倒楣透顶。因为最近小偷猖獗的缘故,吴冬把门锁上了链条。王启亮打不开门,就拼命地敲,把吴冬从好梦里敲醒。吴冬隔着门喊:“你为什么回来?你走,走。”王启亮一言不发,转身到附近的街上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他刚洗好澡,就有一位穿着套装看上去精明强干的女人来敲门,女人自我介绍说她是这里的值班经理。问题在于王启亮马上坐在了沙发上,摆出谈话的姿态,于是女人也坐在了沙发上。这一坐就坐了半个小时。女人开头是说自己姓谷,叫谷苹,然后问了王启亮的姓名。接着,两个人大致进行了以下内容的谈话:
我见过你。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我怎么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你呀。你是贵人多忘事呀。
我真的不记得了。你说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反正是见过你的。你知道这点就行了,何必要知道那么多。
你说说你在哪里见到了我,你不要卖关子。我真的忘了。
搅到最后,女人轻巧地笑了一声,把话题拦断,扔下王启亮一个人呆呆地想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王启亮第二天还是住在旅馆里。他不回去的理由是觉得吴冬太让他失望,而朋友更让他失望。他在双重的失望之下需要有个安静的地方疗伤。他在旅馆里洗澡,然后睡觉。他睡啊睡啊,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身体,还有他的感觉,碰到另一具身体,一惊之下,马上就知道是那个叫谷苹的女人。然后王启亮在恍惚之中接纳了她。很恍惚,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但是,当他早晨醒来发现桌上已放着点心时,心里就有了一丝喜悦。再看见那个姓谷的女人在卫生间里给他洗脏短裤时,他的喜悦就堆到了脸上。王启亮站在女人的身后,看着女人殷勤劳动的背影,他想她真的是好呵,比吴冬好。吴冬真是没多大意思。这么一想,仿佛吴冬已离他很远了,而眼前这个女人正与他融为一体。王启亮看她晾好短裤,就去盘问这个女人。婚否?家在哪里?等等。名叫谷苹的女人一概不答,只是抿嘴而笑。王启亮被她的沉默搞得有点不耐烦,有点害怕。女人立刻察觉了王启亮的心思,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很会控制男人的,她娇嗔地把王启亮推到门外,说她要洗澡。哦,大清早上要洗澡。
王启亮对谷苹充满感激之情,他有些不在乎吴冬了。他这样对谷苹说,我怎么没早点遇到你呢?有了你,我就拥有了一切。王启亮确实这样认为,在他看来,谷苹的善解人意是天生的,不像吴冬那样做作,那样经不起考验。谷苹还很丰满,还很娇媚。王启亮认为他失去了很多,失望了很多,但幸亏得到了谷苹。这就是说,王启亮这个人重新有了着落。
在另一个地方,吴冬凭着女人的直觉,嗅出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她心神不定,神经兮兮,独自一个人,时哭时笑,闹了一阵,开始跟踪王启亮。有一次,她在大街上把王启亮跟丢了,东张西望之际,忽然有个男人摇手向她打招呼。吴冬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但是她认识这张脸。她由衷地觉得这个男人温和可靠,而且,他一面看着吴冬的神色,一面向吴冬身边慢慢靠近。这样,两个人就如好友一样靠得很近地站住了,突然就有一种默契生出来,然后大家就一齐不自不觉地在说话间热乎起来。吴冬来不及辨别热乎里面的意味,就积极地答应和这个男人一起用晚餐并自作主张地选在了“今生缘”。不过她吃得很不积极,惹得男人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吴冬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是那种有韧性的女人。于是她把自己的事情全部倒了出来,没想到男人也认真地告诉吴冬,他也有同样的苦恼,而且非常巧,他今天也是来跟踪妻子的。两个人说完这些话以后就不再说话,开始无限时地为自己默哀。
这一边两个人在沉默,那一边进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吴冬突然听王启亮说:“怎么样?这里的环境不错吧?”吴冬赶快一抬头,看见王启亮给一个女人挂好衣服,与那个女人协调一致地正要落座。吴冬脑子里“轰”然一声,人就站了起来。没料想那男人比她动作得还快,风一般地掠过她,卷到王启亮面前去了,吴冬紧跟过去,正好听见那男人与那个女人的对话:
好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人无所谓地:你说我在干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说?
女人俏皮地说:世界这么小,总有一天会碰头的。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男人对吴冬点点头,表示今天到此为止,恕不奉陪。他也朝王启亮点点头,表示他不计较,他的头点得阴沉沉的很有分量。但王启亮要计较,他眼巴巴地看着那身手不凡的女人携着丈夫的手走出门外,他就希望女人回头看他一眼,哪怕是出于礼貌。但那女人知道事关利害,终于没有回头。这一下,王启亮心中的爱情逃逸得比风还快,谷苹在事变面前冷静的选择让他很伤心。他对自己说,睁大眼睛看着吧,你的热情就这样被这些人消耗了。你走了一大圈,就是为了证明一点,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多大意思。
王启亮在谷苹身后伤心,吴冬在王启亮身后伤心。
后来,王启亮坐在了吴冬的旁边,生死攸关之际,吴冬福至心灵,装作恍然的样子突然问王启亮:“你说什么?”王启亮马上心领神会:“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家吧!”吴冬考虑了一会,回答说:“好吧。”
这样,王启亮又回到了吴冬身边,他那孩子式的善变的热情受到了打击,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注意点,他发现上班是很有趣的,原因是与同事相处时搞得清是非。简单就是愉快。譬如小李,小李对他发火,是因为房子的问题。搞清楚事情的原因,王启亮就能心无芥蒂地在楼梯上双手一拦:“小李,笑一笑,别对我那么凶。我们和好吧。”
是的,简单就能愉快。因为简单就是一种稳定。譬如与吴冬,与谷苹,等等,他就感受不到那种惬意的稳定。王启亮四十岁不到就当了处长,这是后话了,与本文没有多大关系。一个男人稳定下来以后大致如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