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

卢文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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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桂英后来说,她下山投降之前,也一时拿不定主意,思前想后,她就化装下山,秘密找卢文昭问计。

肖桂英伸手敲打卢府的门环时,摸到了门上那斑驳的漆片,心下暗自凄婉,感慨岁月蹉跎。屈指算来,此时的卢文昭,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谈歌这里要交代一下卢文昭的情况。

“七七事变”之后,卢文昭毅然将家产卖掉,将“保定举华棉织厂”迁到了重庆。千里迢迢,风霜雨雪,一番辛苦自不必说。到了重庆,卢文眧重新办厂,他不计利润,招收了重庆的五百多个难民进厂做工。当年的国民党《中央日报》的记者报道:为了支持抗战,卢氏的“举华棉织厂”几乎是“零利润生产”。当时的报纸与电台很是表彰了卢文昭一番。当时的政府负责人也信誓旦旦地承诺:“抗战胜利之后,一定加倍补偿卢先生的损失。”并要求有关部门与卢文昭签订了协议。卢文昭这一做,就是八年的辛苦。但是,卢文昭却没有想到,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政府的补偿成了一句空话,签订的协议也成了一张废纸。卢文昭前去理论,当年承诺的负责人闭门不见,政府职能部门也矢口否认,说政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承诺。而且,“举华棉织厂”举债经营多年,此时就要关门停产。消息传开,工人们就开始抢夺工厂的机器设备。卢文昭闻讯前去阻拦,竟被乱砸乱抢的工人们挤倒在地,踩踏成了重伤,卢文昭住进了医院。“举华棉织厂”遭此抢劫,很快成了一片废墟。卢文昭出院之后,万念俱灰。是啊,他当年救济过的工人,竟然成了破坏他工厂的乱民。答应过给他补偿的政府,竟然也矢口赖账。卢文昭出院后,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心酸感慨的文章,他在文中凄怆地质问:“有谁能告诉我,是先有鸡,才有蛋?或者,是先有蛋,才有鸡?还有谁能告诉我,是先有这样的国民,才有了这样的政府?或者,是先有了这样的政府,才有了这样的国民?”

悲愤填膺,直似天问,无人应答。

(卢文昭先生对政府与国民的素质低下之失望之喟叹,于今仍然能够伤感我们的内心。时至今日,国民的这种拙劣素质又提高了多少呢?报载,前不久,某省一家民营企业,因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濒临破产,还不及清点财产呢,机器设备已经被职工哄抢一空。企业主阻拦不住,只能蹲在一旁放声痛哭。这些职工,当年都是打着“亲不亲,一乡人”的乡党的旗号,前来投奔。老板是顾念了乡情,一概收留。用这位老板的话讲,总要给大家一口饭吃嘛!可是这些吃了人家饭的乡亲,怎能绝情悖理,乘人之危,以至如此呢?过去我们控诉某个历史时段,总是习惯讲某些人“把国民经济推到崩溃的边缘”。而现在是否可以讲,“国民精神也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呢?)

从此,卢文昭在心理上便倾向了共产党。他于四川返回保定之后,即闲居在保定东关六十七号的大院子里。他对外称病,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了。药房歇业了,棉纺厂也停办了。他以罢市的行动抗议国民党。其实,卢文眧并没有闲着,他倾向共产党,暗中给解放军运送过大批药品。由此,卢文昭被国民党军统通缉。保定解放前夕,卢文昭被写上了军统的暗杀名单。万幸的是,军统特务还没有抓到卢文昭呢,保定就解放了。随即,卢文昭以爱国民主人士的身份,被邀请参加了河北省政治协商会议,会上,他当选为河北省政府的参议。

那天,肖桂英心事重重地走进卢文昭的院子,卢文昭健步迎了出来,二人阔别多年,见面自有一番感慨寒暄。正值春阳高照,和风煦煦,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二人便相对坐在了院子里的柳树下面,仆人卢三多给肖桂英泡茶上来,二人细细地攀谈起来。肖桂英讲到玉兰与淑人之死,卢文昭嘘唏不已。讲到了当年与日本人拼死奋战,卢文昭连连称赞。肖桂英最后讲到了票儿劝降的事情。

卢文昭认真听了,笑问:“贤侄,你心下何意啊?”

肖桂英皱眉道:“卢老伯,古今中外,凡投降总是要有条件的。票儿谈判,竟要我们无条件投降。小侄……实在是咽不下去这口窝囊气啊。”

卢文昭笑问:“那你能如何呢?”

肖桂英怒道:“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卢文昭摇摇头,淡然一笑:“贤侄啊,还是票儿讲得对啊,古今中外,网鱼之争,从来都是鱼死,何曾见过网破呢?你还是要三思之后,方可后行啊!”说到这里,便端杯喝茶,不再说了。

肖桂英一阵心乱,兀自沉默了,空空的目光在院子里四下闲看。有暖风盎然吹过,院中的树木沉睡了一个冬天,隐隐萌动着绿意,枝柯自疏自朗。细微的草木生气,在院子里悄然弥漫,让人神怡。

卢文昭放下了茶杯,淡淡地说道:“贤侄啊,顺迎人意,莫违天意啊!”

肖桂英怔忡了一下,猛地哑然失笑:“人意?天意?卢老伯啊,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让我下山投降?”

卢文昭深沉地说道:“贤侄啊,天地玄黄,人世沧桑。所谓人意,就是人算;所谓天意,即是天算。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要顺从人意天意的啊。即使前景莫测,观当下之时,也要择善而从。所谓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这也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且莫一时冲动,以卵击石,给后人留下无谓之笑柄啊。”

肖桂英郑重点头:“卢老伯,小侄记下了。”就起身告辞。

卢文昭起身送客,走到门口,突然笑道:“贤侄啊,我问你一个事儿?”

肖桂英笑道:“老伯请讲?”

卢文昭笑道:“你喜欢票儿这个人吗?”

肖桂英一时语塞,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老伯啊,您怎么想起问这个呢?”

卢文昭笑道:“你们或许是……”说了半句,他突然不再说了,摆摆手,笑了,“不提!不提了!”

肖桂英从卢文昭的家里出来,心就定了。就带着几个土匪首领去了望都县酒楼。一场酒席吃过,肖桂英欣然释放了绑架的人质,率众下山投降了。

谁能想到呢,就有了小说开头的那样一个场面。肖桂英竟然被判了十年徒刑。

肖桂英认为自己受了票儿的愚弄,她当然要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