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儿

肖桂英的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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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桂英调出公安局,进保定中学当了体育教师。

(史料记载:新中国建立之后,国家大力发展体育运动,也很重视武术运动。谈歌曾查阅保定中学体育档案,1952年至1954年的三年期间,肖桂英除了教授学生的田径课程,还带了两届四十三名中学生业余练习武术。其中有十几个尖子学生,还参加过全运会中的武术表演,且成绩斐然。)

1954年暑假期间,肖桂英要带着学生去参加省里的武术比赛。出发前,她给队员们做梅花桩示范,不慎从木桩上跌下来。腿骨骨折,住进了医院。她未能出席比赛。如此一个意外事故,保定中学里竟然有一些教员开始议论肖桂英,说她是故意自残,诚心影响保定中学在省里的比赛成绩。还有教员分析了肖桂英的历史,认为她就是骨子里对社会主义教育事业不满。肖桂英出院后,就知道了这些风言风语,她突然有些心灰意冷,便向学校写了申请病休的报告。学校考虑了肖桂英的身体情况,更考虑了她的历史以及群众的议论,认为肖桂英不大适合继续留在学校教书育人,便批准了。

退休后的肖桂英就住在了郑玉洁家里。那几年,郑玉洁为了寻找张越明的家眷,已经去过了内蒙三次,都是无果而归。1954年春天,郑玉洁又去了第四次,终于找到了张越明的妻子李巧珍及其一儿一女,儿子名叫张涛声,女儿名叫张从梅。郑玉洁将这一家三口接回保定,她出面给李巧珍在医院找了一个勤杂的工作。张从梅和张涛声被送进了保定二中插班读书。三个单身女子便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也融融。**胡同的老邻居们回忆,当年,二十二号院里,总是传出欢快的笑声。可是,这种欢乐的日子并不长久。李巧珍于1956年春节,突发心脏病去世。1957年夏天,反右运动深入,郑玉洁向医院党委提意见,或是情绪一时激烈,言语多有偏执,即被划成右派。她不服,多次上告,结果被划成极右分子,押往黑龙江农场劳动改造。肖桂英便带着张涛声张从梅生活。1959年,张涛声与张从梅先后都参加了工作。张涛声在保定师专毕业后,在保定前进小学当了数学教师。张从梅高中毕业,则进保定化工厂当了工人。1961年2月初,郑玉洁在黑龙江某农场患了感冒,起初不在意,竟转为了急性肺炎,未能及时去医院,竟成不治,去世了。肖桂英接到了电报,便匆匆去了,将郑玉洁的尸体就地火化,带回来了骨灰,埋在了票儿的坟旁。

给郑玉洁下葬那天,肖桂英没有声张,她带着张涛声张从梅悄悄去了。北方的早春,天气仍然料峭寒冷,冻土未化,残雪仍旧积得结实。呛人呼吸的山风漫天呼啸,草木的颜色黑着灰着,尚不及萌芽。正赶上星期天,唐县政府的干部们上山义务劳动,为政府食堂采挖可吃的草根。看到了有人起坟,就有人围了上来观看,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妇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已经在票儿的坟旁掘了一个深坑,那个中年妇女把一个骨灰盒,深埋了下去。一座新坟便拔地立起。之后,那个中年妇人便坐在了坟前,笑呵呵地说道:“票儿啊,爷把玉洁给你送来了哟。你们夫妻团圆了呢。”说着、笑着,泪就流下来了。

这个自称爷的妇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几个上了年纪的干部顿时醒悟过来:“啧!这不是肖桂英嘛!”

唐县时任副县长的冯国友正在劳动现场,听说了,就非常高兴地跑过来。冯国友在抗日战争时期曾担任高阳县的武工队长,有一次反清乡时被日军包围了,肖桂英带着百十号土匪路经高阳,便见机行事,突袭了日军,日军一时被打蒙了,乱了阵脚,冯国友就乘机突围出来。由此,冯国友就与肖桂英相识了。前几年,他听说肖桂英率部投降之后,竟被判刑入狱,心中暗自惋惜。这次与肖桂英不期而遇,便热情地把肖桂英请到了县上,盛情招待了一顿饭。时值三年困难时期,新中国第一次深切体会了“食若天”这句话的硬度与刚性。也不知道“不亦乐乎”的冯国友从哪儿弄来两斤多枣酒,又不知他从何处寻来了两块腌了多年的咸肉,佐几块咸菜,与肖桂英喝了一场。阔别多年,席间自然有一番感慨,不必细说。可是冯国友没有料到,此事的影响竟是非常不好,县政府里开始议论,有人还在冯国友的办公室门前张贴了大字报,批评冯副县长大吃大喝。县委研究之后,指示冯国友做深刻检査,并要求他说明情况。冯国友便认真写了检査,他在检査中详尽说明,那天请肖桂英吃饭,虽然是在县政府招待所,却是自己掏的腰包,没花公家一分钱。并交代,那两斤多枣酒,是他老丈人在窖里藏了多年,被他借花献佛了。那两块腊肉是他从集上高价买来的。并注明那个卖腊肉的老乡是哪个村的,姓甚名谁。那几块咸菜,是自家老婆腌制。如此检査了几次,说了个清爽底儿掉,才算过关。

(那时的党风确是清廉的,群众的监督也是积极的。)

1963年,张涛声与张从梅先后成家,仍旧住在**胡同二十二号。再之后,他们都各自有了第一个孩子,张涛声的儿子名叫张建设。张从梅的儿子名叫陈学军。肖桂英帮他们带着孩子。院外偶尔有人经过,能听到肖桂英那爽朗的笑声,欢快地飞出墙来。如此孙孩儿绕膝,其乐融融,肖桂英真是晚年幸福了。

可谁能想到新中国的年历中,还埋藏着“文革”的日子呢?1966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提高了”革命觉悟的张从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带领着保定化工厂一群造反派,风风火火地来到**胡同二十二号院,要揪斗肖桂英(“文革”后,张从梅讲述了这一个情节,她当时也是被化工厂的造反派逼迫得无奈,只好带着他们来揪斗肖桂英)。出乎他们的预料,把二十二号院翻腾了个底儿掉,也找不到肖桂英。肖桂英躲到哪儿去了?后来才知道,肖桂英被保定驻军派来的战士带走了,是被一辆小汽车接走的。说是押送肖桂英去部队交代历史问题(“文革”开始,霍铁龙便担心肖桂英会受到冲击,她那个火暴脾气怎么能经受得了呢?霍铁龙就把她接去,改名换姓,安排到部队农场,安心种了十年庄稼)。化工厂的造反派寻不到肖桂英,只好悻悻地作罢。仅仅过了几天,保定市革委会副主任曹鑫亮也派人来揪斗“历史反革命分子”肖桂英,自然也扑空了。曹鑫亮不甘心,打探清楚之后,便派了十几个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去找部队要人。强烈要求揪斗肖桂英。霍政委“热情”地留下他们,给他们集中办了半个月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并要求他们每人至少要背诵一百条毛主席语录,然后要逐个认真写出思想汇报。这十几个人疲惫不堪地坚持了半个月,总算是从学习班“结业”了,灰溜溜地回来了,如实向曹鑫亮汇报了。曹鑫亮无可奈何地骂了几句娘,就再不提肖桂英的事儿了。

肖桂英后来说,她大概在收获了近万斤的玉米和高粱之后,“文革”就结束了。肖桂英精神焕发地回来了,这些年,她竟然养得白白胖胖的了。肖桂英回来才知道,**胡同二十二号院在“文革”初期,就强搬进了多家住户,已经住得满满当当,没有了她的住宅。肖桂英有家难回,一怒之下,就上访了,要求落实政策。1978年春天,保定房管局落实政策办公室,派人来**胡同二十二号,重新登记房屋。经核实,“文革”期间,**胡同住进了六户人家。房管局登记完毕,便要求这六户人家迁走,房子要交还给肖桂英。但是其中有一家竟是“钉子户”,坚决不迁,因为有人带头儿,那五户人家也不肯搬走了。市政府落实政策办公室的领导亲自过问,还是解决不了问题。这个带头儿的住户名叫章大虎,原是保定化工厂的工人,即当年张从梅所在工厂的造反派头头。“文革”开始,章大虎改了名字,叫章卫革(他一次醉酒之后吐露,“文革”开始,他刚结婚,没有房子住。他让张从梅带路来揪斗肖桂英,没有找到肖桂英,却看中了二十二号院里的房子,随后便强占了两间)。章卫革因为造反有功,三结合成立厂革委会的时候,他做为群众代表,当上了化工厂革委会副主任。揭批“四人帮”的运动开始后,工友们群情鼎沸地揭发了他在“文革”期间的恶劣行径,他的副厂长的职务便被撤了。他的名字也改了回来,仍然叫章大虎。房管局找他迁走,他正闹情绪呢,听说要他搬走,就更加没有好气了。那天,他喝了酒,红着眼睛在院子里嚷嚷:“老子造反了一场,白造了?我现在什么胜利果实都没有了,就剩下了这两间房子,凭什么让我搬走?不搬!坚决不搬!杀了我也不搬!”

总不能闹出人命来呀,事情就僵住了。市房管局的领导挺为难,就跟肖桂英小心商量。肖桂英听罢,就苦笑道:“算了,算了!不搬就不搬吧。那么大的院子,我一个人住,也太冷清了。多住几户人家也热闹些。让大家腾腾地方。我只要能搬回去住就行了。”

于是,经过协商,这六户人家就委委屈屈地腾出了后院,都搬到了前院。又过了一个多月,后院被重新收拾了一遍,肖桂英就回到了保定**胡同二十二号。

肖桂英刚刚搬回来一个月,院子里闹开了矛盾,还很激烈。是自来水的问题。院子里原来只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每月的水费,公摊之后统一交纳。张大虎的老婆名叫梁月琴,在蔬菜公司当售货员,或许是跟顾客吵嚷惯了,竟是个要尖儿的脾气,她嫌每月的水费高,说自己家的水没有用那么多,一直拒绝交纳水费。自来水公司为明细水费,就派人施工,把公用的自来水管引到各家,并安装水表。院里的住户都同意,可是梁月琴坚决不肯答应,她坚持说自己家里没钱,掏不起安装费。那天下午,自来水公司派了几个工人来,要拆除二十二号院里的公用自来水龙头,章大虎两口子却站出来横挡,章大虎刚喝过酒,站在院子里耍态度。梁月琴则站在院子里撒疯骂街:“老娘就使这公用的,谁敢拆?老娘就跟谁没完!”章大虎也许是受了老婆的鼓舞,就从院子里捡起一块砖,挥手劈作了两段。然后就气势汹汹地看着那几个安装工人。工人们先是被梁月琴骂得头晕脑涨,继而盯着已劈成两断的砖头,又被章大虎的示范动作吓得目瞪口呆。竟然一时不知所措了。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肖桂英从后院款款地走了过来,她的声音异常平和:“大虎月琴呀,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说话要和气嘛。这水管子是一定要拆的,一户安装一个,好算账,你们为什么不同意呢?”

梁月琴凶凶地嚷道:“我们就是不同意。谁能怎么样?老太婆,你一边凉快着去!”

章大虎吼道:“肖老太婆,你管不着这事儿。你别找不自在!”他一边嚷着,就用凶悍的目光盯着肖桂英。

肖桂英“哼”了一声,摇了摇头,用淡淡的口气说道:“你们不同意么,可也得同意!这是大家都同意了的事情么。你们一家说了是不能算数的。这自来水管子么,我看……”说着活,她一伸手,就握住了自来水管子,再一扯、一拧,再看那自来水管子,竟然就弯曲成了麻花状。阳光下,似一条刚刚被掐死了的蛇。

众人看着眼睛都直了。

肖桂英拍了拍手,看着章大虎两口子:“你们看么,真是不能用了嘛!”她目光中就露出了几丝怒气,嘴里却仍然用商量的口气缓缓说道:“大虎呀月琴呀,你们还是同意了吧。嗯?这水管子已经废了么!”说罢,就转过身,扬长去了。

梁月琴呆若木鸡,她惊恐地盯着肖桂英的背影,一句话也讲不出了。

章大虎的声音也发颤了:“肖阿姨……我们同……意了。”

事情过去多年之后,退休的章大虎与人提及这件往事,仍然惊讶不解,他说,“那位肖老太太,简直神了,你们想也不敢想呢,那可不是拍电影呢,绝对没有什么特技嘛。那样一根铁管子,她怎么就能一伸手,就跟拧麻花似的呢?你们说,是自来水管子硬呢,还是我老章这胳膊腿儿硬呢?我还敢跟她老人家叫板?哎呀,服了!我章大虎这辈子,也算是遇见过高人了!”

岁月无痕啊!风来了,雨去了,花开了,叶落了,肖桂英渐渐地老了。她的头发已经白透,似一团亮亮的银丝虚实地盘着。她目光中的杀气早已经**然无存。她慈祥的神态,更像一个与世无争的家庭妇女。谁能想到她就是当年那个在江湖上纵横驰骋的肖桂英呢?

肖桂英卧室的墙上,挂着一个小镜框,里边是票儿的遗像。四吋。那一黑一白两粒棋子,也镶装在里边。或许,肖桂英只有在晚上,看着照片与棋子,她才能又回到那个已经遥远了的充满了硝烟烈火的江湖往事之中。而白天,肖桂英的日子,却一直平平淡淡无波无澜。或者说,她的生活,就像一池安静平衡的秋水。

1982年春天,保定市召开政协大会,肖桂英作为保定的知名人士,被选上了保定市政协委员。她这个政协委员嘛,或许只是一个资格的表述。肖桂英也就是每年去市里开一两次会。这对她安静祥和的日子,并无影响。

但是肖桂英绝对没有想到,她这一池静谧多年平稳无波的秋水,竟会出乎意料,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汹涌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