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初夕夜,张涛声与张从梅两家,踩着满街的鞭炮声,过来看望肖桂英。欢欢喜喜吃过夜饭,大家就有说有笑地坐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这一年,邓丽君的歌曲已经悄悄在大陆解禁。也是这一年,张涛声的儿子张建设从一个被媒体封杀的通俗歌手,一下子蹿红,在各地开了几次个人演唱会之后,被挑选去参加了中央台的春节晚会。节目预告已经出来了,春节晚会果然有张建设的节目,这一年的春节晚会就成了肖桂英一家的主要看点。
张建设(艺名就不提了),生性顽劣喜动,从小就不喜欢上学读书,他喜欢唱歌。勉强在保定第六中学念到初二,便先逃课,后辍学。即报考参加了保定文工团。先是跑龙套,后来就唱歌。八十年代中期,保定文工团不景气,鼓励演员们自谋生路。张建设就此下海,成了职业艺人。到各地演出。用旧时代的话表述,就是跑江湖了。
张涛声一边看电视,盼着张建设出镜,一边高兴地说:“肖姑姑啊,建设这孩子的歌儿唱得好,现在好多人都喜欢听呢!咱们想不到呢,前些日子在省城体育场演出,票都卖空了呢。他说很快就要出磁带了呢!好多群众真是喜欢呢!”
肖桂英“哦”了一声,又淡淡地说:“如果群众们都只顾喜欢几个唱歌跳舞演小品的,这‘好多群众’就是有了问题呢。”
张涛声听得一怔,与张从梅面面相觑,他们不理解肖桂英为什么这么说。
肖桂英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张涛声兄妹,语调缓缓地说:“我小时候是读过些书的,圣人说过的话大都忘了,意思却还记得。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集体,如果有一天声色犬马起来,就真是不好办了呢。”
张从梅摇头说:“肖姑姑啊,您总不能说现在不如过去吧?”
肖桂英摆摆手笑道:“从梅呀,我可是没有这个意思嘛!我只是说,政府喜欢钱,老百姓喜欢玩,这是问题吗?好像不是。可这就真是问题了。我有点儿累了,就不等着看建设的节目了。早点歇了。”说罢,肖桂英就起身去了自己的卧室。
(不久前,老张老孟两位东北的朋友来保定旅游,聊天时,话题扯到了东北的二人转与正走红的“小沈阳”。老孟大发感慨:“谈先生,我对‘小沈阳’没有意见,艺人嘛!对二人转也没有偏见,曲种嘛!可是全国这么多人热火朝天地追捧,正常吗?二人转与‘小沈阳’走出东北,走向全国,我不觉得是东北的光荣。当年的东北走出过钢铁,走出过汽车石油,走出过王进喜,那才是咱东北的光荣!”)
张从梅后来说,那天,她与张涛声无故遭了肖桂英几句抢白,登时也就没了兴致,肖桂英睡下之后,他们也兴趣索然,没等到看完电视,也便都去睡了。第二天清晨,张从梅喊肖桂英起床吃早饭,却发现肖桂英没有在屋里,便以为肖桂英出去串门去了。可是到了中午,饺子都煮好了,肖桂英还没有回来,大家就着急了,四下里去找。却根本没有肖桂英的影子。张从梅急得让大家都上街去找,众人就慌慌地上街了。可寒风刺骨的大街上,人海茫茫,哪里有肖桂英的影子呢?
肖桂英哪儿去了呢?人们重新检査肖桂英的卧室,肖桂英的东西都没有翻动过的痕迹。还是张从梅发现了一个问题,票儿挂在墙上的照片没有了。镶装在照片里的那两粒棋子,自然也不见了。显然,这些是与肖桂英一同消失的。
张从梅张涛声都沉不住气了。怎么办?报案吧!
公安局很重视,肖桂英毕竟是名人嘛。至少,她曾经是名人么。能不重视吗?调査取证,走街串巷,各地市发布了协査通报。两个月过去了,肖桂英仍然没有下落。套用时下一句流行语,肖桂英彻底从人间蒸发了。
肖桂英的一些老战友闻讯都赶来了,在北京离职休养的霍铁龙将军闻讯,当下就派秘书专程到保定询问,保定公安局离休干部董凤池得知了消息,急得直流泪,他坐在公安局长的办公室里,敦促道:“快派人去找啊,肖大姐都要八十岁的人了,怎么就走丟了呢?我们都不放心呢!”
张涛声还在报纸、电台、电视台做了多次的寻人启事。照片、特征、年龄、口音等等一应俱全。并且特别标明,如有提供线索者必有酬谢种种。但是,几个月过去,提供有价值线索者,寥寥无几。却是接了不少谎报信息并借机勒索的电话与信件。
岁月如流水一般匆匆过去,又是一年的春节到了,肖桂英仍无下落。听到街上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张涛声张从梅相对无言,嘘唏不已。肖桂英已经失踪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
屈指算来,以这一年计算,肖桂英应该是七十九岁。
张涛声与张从梅终是不肯歇心,依旧四处寻找,继续张贴寻人启事。兄妹二人绝不相信肖桂英姑姑就此从人间蒸发。他们认定沓无音讯的肖桂英只是去了某个地方,去做她没有做完的某些事情。但是,他们依旧想不明白,肖桂英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情呢?张从梅又去过两次票儿的墓地,仔细寻找线索。最后一次,有两个山民接过张从梅手里的肖桂英照片,仔细看了,说是好像有些记忆,但不太确定,他们见过有一个与照片相差不多的老太太,白发苍苍,眉眼也酷似。还是前年冬天的时候,曾来这里祭奠过。
张从梅怏怏地四下里细看,目光竟然粘在了票儿的墓碑上,她登时愣住了。那两粒棋子,一黑一白,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张从梅心下一动,便惊愕,惶惶地伸手去摸了,才恍然悟出,两粒棋子,已经深深地镶嵌到票儿的墓碑上,混为一体了。
能够想象出镶嵌者那雄浑的力道。这分明是肖桂英所为。如此说,肖桂英果然还活着?
张从梅环顾四野,她禁不住大声呼喊:“肖姑姑……”
凄婉的呼喊声随着山风,一路逶迤飘逸,渐行渐远不绝如缕,却没有一丝回应。
再也没有谁见过肖桂英的影子。
**胡同二十二号院的后院,就一直空闲着。夜静更深之时,院中的柳树,常常在风中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前院的人们便常常幻觉是肖桂英低低的细语。
再十五年后,**胡同全部拆迁。
如今**胡同已经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巍然耸立的高楼大厦。
**胡同22院的全体住户,包括肖桂英在内,迄今为止,大都已经不知道去向了。
往事可说乎?不可说乎?
天地玄黄,人世沧桑!
(作者注:构思这部小说,谈歌参考了诸多书刊,如《保定三套集成》、《保定抗战人物志》种种,不在此一一列举。写作过程中,所采用的一些史料或数字,或许有误,望知情者不吝批评。不胜感激。)
2009年3月15日定稿于保定借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