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在暮色里一下子亮了。在黑夜还没有真正来临之前,灯火主宰了城区。大街小巷,灯光灿烂。灯下的一切都是温柔而罗曼蒂克的。每一天都有这一刻,每一刻都无比新鲜。
城中一角,有一盏灯迟迟未亮,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白天残留下来的薄薄的余光里吃饭。后来,性子急躁的男人把筷子一甩,说:
“开灯吧,咱不省那个钱。在黑里头喝酒,好像喝多少都喝不醉。喝不醉有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过了片刻,女人慢悠悠地说:
“你昨天还说要省电费。”
男人说:
“行了,我最近说话的态度是不好,我也知道你多嫌我。这样吧,我到明月寺当和尚去吧。”
女人还是不接他的话茬,说:
“不开灯有个好处,闭上眼睛就像在梦里一样。”
他们的儿子带着不成熟的声调插话:
“我倒了大霉了,这辈子碰上你们俩,成天云里雾里,醉里梦里,没有一个是有脑子的。”
然后,儿子伸手到墙上打开开关,灯亮处,我们看见了这一家三口,男人和女人都是中年人,儿子亦是一个大小伙子。他们的家简陋到寒酸,但是十分整洁,墙角处放着一盆漂亮的开着橙色大花的君子兰。
男人叫孔学文,爱喝酒,他自称是孔子的后代。女人叫梅洛水,她说她是一个梅精,是梅花的后代。但是她从来不喜欢梅花,院子里曾经长出一株复瓣腊梅,被她连根刨掉,种了一棵枇杷树。许多年过去,枇杷树长得枝繁叶茂,年年结果。果子熟了的时候,她就小心地带梗采下来,放到一只小竹篮里,在每一只果子的梗上,系上红丝线,分给巷子里的孩子。她这么做,有人感动,有人说她做作。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哪怕她下岗了,哪怕她穷,她的优雅态度还是一直维持着的。就此而言,她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她此刻拉着一张白脸。
孔学文小心地问她:“明天是观音菩萨生日,你是不是和你妈一道去止水庵烧香?”梅洛水短促而生硬地说道:“你说什么来着?烧香?不去。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神是没有立场的。”他们的儿子孔早放下饭碗,奇怪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敢说什么。孔学文问:“谁告诉你神是没有立场的?自己穷不能怪别人。”他说话间把酒杯放到身后的橱里,表示他已经没有兴趣喝酒了。
但是梅洛水又把酒杯从橱里拿了出来,倒了一杯,喝下去。紧跟着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又灌了下去。孔学文抢过杯子,一甩手,杯子在地上一声脆响,碎了。
没人说话。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各吃各的饭。
生活早就呈现了异样:家里越来越安静;以前的轻松气氛没有了;三个人吃东西越来越少;夫妻之间几乎不看对方的眼睛;像火一样暗暗燃烧着的焦虑;女人烧了七、八年的香,突然轻率地否定了自己的行为。她的否定让丈夫感到惊奇:凭她这么一个平常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否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教唆她?
接下来,梅洛水接听了两个电话——两个女人的电话。这两个女人都是她害怕的人。
她接听第一个电话时,一度无意识地把电话从耳朵边拿开。孔学文提议道:“如果我是你的话,不想听,就不听了。”梅洛水苦笑了一下,把话筒轻轻捂上,谨慎地、略带神经质地说:“是孙娅琴。”她又白了丈夫一眼,说,“我想听。我好久不见她了,真有点想她。”孔学文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知道她口是心非,但是他不敢去戳穿她。如果他戳穿她,她就会提醒他,说他也经常说谎。是的,他确实经常说谎,他甚至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都能告诉陌生人:他是一个厂的厂长,厂里有几百号人等着他发号司令……他离了两次婚,现在是第三任老婆,前两个都不好打发,给了一大笔钱才让她们离开他。现在这个,当然是年轻貌美,她带来了大笔嫁妆……
孙娅琴是梅洛水所在车间的负责人,梅洛水是出纳。当然现在都不是了。先是她们那个车间被上级策略性地撤销,后来上级的上级连她们的厂都卖掉了。她们下岗回家,原先的车间被新老板战略性地恢复,顶替她们的是一大批年轻力壮工资低廉的女孩子。
孔学文放下筷子,看着自己的女人小心谨慎地嘴对着话筒,心里十分迷惑。他不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关系,她们早已不是上下级,但是为什么孙娅琴对梅洛水还具有某种权力?而梅洛水也一如从前那样地紧张?
这是两个女人在电话里的对话——
孙娅琴说:“我说的这件事非常重要,你认真听好啦。”
梅洛水奉承地说:“是的,你说的事总是很重要的。”
“你应该清楚,我们车间全体下岗以后,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们年纪大了,力气也没有了。王小素你知道吧,她三十多岁,以为自己比我们年轻,就能赚大钱,结果呢,去做野鸡——最下等的盒饭鸡,专门接待工地上打工的外地人,搞一次五块钱,刚好买一盒盒饭。我听人家说,十年前外地民工搞一次野鸡付十块钱,到现在不涨反退……总而言之,我们这时候应该依靠国家。为了改善命运,我们决定,明天下午一点钟在市政府门口集合,静坐示威。你一定要来哦,记住,带好一瓶水。”
梅洛水还没有回答,孙娅琴就挂上了电话。就是说,孙娅琴的话只是一个通知,她对梅洛水具有无可争议的权力,她甚至不需要听到回答。
电话刚挂上又响了,梅洛水机械地抓起电话。一个让她更紧张的女人在里面嚷嚷道:“我们办的是一件大事,你千万不要迟到。你总是慢吞吞的……你从小就像温吞水。”
没等梅洛水说话,电话又挂上了。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与孙娅琴一道,对梅洛水具有某种权力。
孔学文忍不住问:“又是谁?”
“钱彩虹。”
“她们都来找你干什么?”
“明天下午一点钟到市政府大门口……静坐。”
梅洛水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吃饭,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态。孔学文叹息一声,他了解妻子,他知道她此刻一肚子的恼火,不愿意说出来,却要假装大度。
儿子孔早站起身,端着饭碗去看电视了,他不想参加即将来临的家庭风暴。
孔学文用指关节轻敲着桌面说:“你不要和她们混在一起。我知道她们这些人,在厂里干活时,她们迟到、早退、偷厂里的东西;互相之间猜忌、吵架;和领导过不去;有时候还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现在好了,下岗了,她们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去闹事。”
梅洛水说:“你别把酒气喷到我的脸上。”
“明天你不要去了,你和她们不一样。你幽默,有趣,从来不说粗话,虽然穷,但是做派像个资产阶级……”
“感谢你夸奖我。你把你的脑袋拿过去一点。”
孔学文急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她们都不太正常,钱彩虹是个疯子,那个孙娅琴,更可怕,眼神里老有一股混乱的东西,她迟早也得疯。”
梅洛水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你对人太刻薄了,她们没有你说的那么坏。她们都不容易的,她们对我很好,我得支持她们。”
孔学文说:“你这个人哪!我看你越来越像你爸爸,大话连篇。你爸爸到后来一天不说大话就活不下去,他就是靠说大话活着。”
梅洛水不快地说:“我爸爸对你一向很好的,要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你。他是不现实,我妈才是个现实的人。”
孔学文愤愤地说:“别提你妈。你妈太不正常了。她总是念念不忘小时候家里开着一个小饭店,后来被共产党公私合营了。”
梅洛水说:“是的,我们都不正常。我父母一家都不正常。我特别不正常,我从小就不正常。我早就疯了。”
孔学文说:“你怎么了?你从小怎么了?被成年的男人强奸了?还是突然知道你不是父母亲生的?”
他的话说得风趣,话音刚落下,孔早放声大笑,梅洛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家里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有趣的场景了,有意思的是,这小小的放松是靠吵架得来的。
梅洛水说:“今天我要早点睡觉,明天坐在那里会很累的。安眠药放哪里了,我怕我今天夜里睡不着。学文,你睡小房间去吧。”
孔学文打了一个哈欠,一脸疲惫地说:“我睡哪里都一样。我最近一躺下去,耳朵里就听到钟声‘咣咣’地响。我想我真的要做和尚了。”
孔早过来放碗,他的碗里还剩余一小半的饭菜。孔学文朝他吼道:“混蛋,你把剩饭给我吃下去!你这么浪费,我又不是资本家。”
孔早扔掉饭碗转身就走,嘀咕道:“这世界早毁灭早好!”
凌晨两点多钟,梅洛水恍恍惚惚地起了床。她听见外面的风一下子响了起来,风在树梢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很奇怪,她想起了十岁那年生的那一场大病,也有这种突然而至的声音,伴随着似梦非梦的恐惧。
两点之前,她几乎没有真正合上过眼睛。她睁着眼睛也在做梦,她的梦不是深藏在梦里,而是浅浅地浮在眼前,像云絮一样飘来飘去。她在云中看见了一些死去的亲属,死去的人在哀乐声里挨个向她做出病怏怏的姿态。他们的后面是广阔深邃的宇宙,零点地布置着一些东方式的背景。
大风起兮,她惊恐地看到天空变成了暗红色,蓝色的闪电时不时地从天上劈下来,把云团劈成两爿。世界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个旋涡。她种的那棵枇杷树,在风里狂热地摇来摇去,欲言不能的样式。她还看到了她刚种下的蟹爪**倒在地上,向四面八方伸出弯曲的花瓣。在这个风雨大作的凌晨,**在闪电的强击之下变成了爬行动物,凄楚而妖娆。
孔学文醒了过来,在**含糊不清地问她:“深更半夜的,看什么?看鬼啊?”
女人忧愁地说:“我的**倒了……”**也像云絮一样在眼睛里飘来飘去。从昨天晚上接听电话开始,她进入一个奇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确定的,迟缓的,无法深刻地体验的。她迷恋这种不知深浅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与世界隔了一层,她可以借助迟缓的反应对外界置之不理。
孔学文抬头看看钟,再看看她,换了比较友善的口气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是不是吃一粒安眠药吧?我给你找去。你这种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娘,她从三十岁开始就睡不着觉,说一睡下去就会梦到某个子女死了,她手拿锄头,把死去的孩子葬到枇杷树底下。她到五十岁那年突然好了,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好了几个月,有一天俯身到地上拿一只吊水桶,突然倒地,死了。”
梅洛水问:“你家也种过枇杷树?”
孔学文说:“种过。你怎么了,它的故事我和你说过的。娘死了以后,它也死了。祸不单行啊,那么好的一棵树!你上床来。你想不想听听树是怎么死的?”
梅洛水坚决地说:“我不想听。”
孔学文说:“那好吧。今天是观音娘娘生日,我讲一个观音娘娘的故事给你听好吗?”
梅洛水还是回答:“不听。”
孔学文还想饶舌:“你知道观音娘娘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梅洛水说:“我不想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静坐过后会怎么样?我们的处境会不会好一点?”
孔学文说:“你这个女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知好歹?你过来,上床来睡觉!我搂着你睡,给你唱一首睡眠曲。”
梅洛水走过去坐在床边。孔学文翻过身面对着她,把手背放到她的大腿上,说:“你不要着急,你就在家里呆着,我还养得活你。”梅洛水把腿朝边上挪开,说:“我最不爱听这样的话,你一说这样的话,我就觉得我活得像一只蚂蚁,生活目标就是一粒米。”孔学文说:“我们不是蚂蚁是什么?我们就是蚂蚁。蚁民,你知道不?你以为你是什么?是大象?”梅洛水笑了:“你当初可不是这样子的,你给我写的诗我还放在抽屉旮旯里。”孔学文说:“我真可笑!我有什么资格写诗?——老婆,我们不要说得那么深沉嘛。”接着,孔学文提出一个异常的要求:
“来,我们来搞一个小节目: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
梅洛水犹豫片刻才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他们感到彼此的眼睛都很陌生,这种陌生感是可笑的。挠痒一样的感觉弥漫开来,于是他们一齐笑了起来。
梅洛水上了床,睁着眼睛,听外面的风声。丈夫的胳膊垫在她的头颈里,结实、温暖。他为了表示诚意,把她搂得尽心尽力地。梅洛水还是睡不着。实际上她不想睡,她迷恋刚才梦境里的那种感觉,她怕一觉睡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真相,变得十分清晰——令人无可依靠的清晰,令人真正害怕的清晰。孔学文和她结婚了二十多年,十分清楚她这一点。他说得对,梅洛水的爸爸就是一个害怕真相的人,也许女儿遗传了父亲这一特质。
过了一会儿,孔学文抽出胳膊,睡回自己的那边。梅洛水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天亮时,风跟着夜色褪到世界的那边去了。梅洛水赶快起床,为一家人准备早餐。当儿子和丈夫起床后,她又回到**睡下了。她这次睡得很死,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面朝着天花板,两条手臂一丝不苟地放在身体两侧,手心朝上,睡姿庄严。
醒来时,天空下起了雨,静悄悄地下着雨,不发出一丝响声。她走到窗前,看到窗子上雨水蜿蜒而下。雨水在窗子上精确地画出一个又一个人的侧面,一窗子的人,水淋淋的人,颇像她刚才在梦里见到的那些死人,令她无比恐慌,也令她无比着迷。
这时候,她透过窗子上的图像看到了另一个图像,这个图像是:巷子的最里面走出一个穿水灰色西装的女人。女人是去年搬来的,大家只知道她爷爷是大地主,解放以后被政府枪毙了,父亲在她三岁时自杀。她当过工人,后来突然发了大财,听她自己说是做跨国的钢材生意。但是巷子里到处都传说着这样的谣言,说她不仅是北京一位大干部的外室,同时还是香港一位大富商的二奶。
除了以上这些情况,没人知道她更多的过去。她很奇怪,一年到头总是穿水灰色的衣服,西装、衬衫、旗袍,连她的围巾都是灰色的。巷子里的人称她的宅第为“灰宅”,把她叫做“灰女人”。她的房子确实是灰色的。她没有丈夫,除了司机是男人,家里所有的人全是女人。她不停地换司机,平均一年换一个。她的某一个多嘴的司机告诉巷子里的人:每个司机都和她上过床。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一个永远无法安定的女人,身体和灵魂漂泊着,没有着落。
现在,她的新司机替她打着伞,拿着公文包。灰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过梅洛水的窗子时,突然朝窗子转过脸,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时,眸光一闪,各自想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模糊而揪心,令人心酸。
灰女人马上转回脸,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昂起头,在梅洛水的目光中走到巷口,那儿停着一辆灰色小汽车。她钻进去,不见了。她总是像一只老鼠一样钻进房子里或汽车里,没有外人能接近她。她是巷子里的女神,也是巷子里的老鼠——一只灰老鼠。大家都不喜欢她,只有梅洛水对她怀着复杂的感情。现在,她倚在自己的破窗前,看着那座灰宅子做起了白日梦。她把自己与灰女人置换了一下,结果是,她比灰女人做得更好,更会享受物质所带来的愉悦。
梅洛水把窗子打开。雨小到几乎没有了。
紧接着,小汽车开走的地方,巷口的发廊里跑过来一个女孩,她穿著短到大腿的白色裙子,拎着一个空的塑料袋,一边跑一边天真地笑着。她来到城市不久,还没来得及把笑声变得轻佻。她看见梅洛水,热情地大声说道:
“梅阿姨,昨天夜里刮大风,赵兰花把她的鞋跑丢了,正好被一个客人捡到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赵兰花的鞋是大家的笑柄,她一年四季都穿著同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她的鞋跟换了好几次了,鞋的前半部分已经变了形。发廊里的女孩子租着巷子里的旧房子,四个人住一间八平米的屋子,那另三个女孩子总是笑话赵兰花,说她太省,不知道省下钱来干什么。但赵兰花有她自己的理论,她说钱就是物,是比物更好的物。
当然她自己也是物。但是她对人说过,她看不起她的身体,有人要她的身体并付钱,她感到荣幸。她还说,她是贫下中农,有一点小钱打发就够了。
一时都静止了。
梅洛水的心还静不下来,她的心里交替着两双高跟鞋的声音:赵兰花的和灰女人的。灰女人是个有钱人,也是个雅人。守旧也是一种高尚的品味,所以她买下了小巷深处的大院子。这所院子的前主人姓何,何家的女人喜欢种枇杷树。灰女人喜欢兰花,她来了以后,移走枇杷,全部种上兰花。她的兰花的命运,自是与发廊里的兰花大相径庭。
有时候,灰女人家里宴宾,会叫来唱评弹的演员唱堂会。她出手很大方,小演员唱一次给一千,大演员唱一次给两千。梅洛水很喜欢那些漂亮的评弹演员,她在自己那间有点漏雨的过道里,一边炒青菜,一边想象自己从小坤包里掏出两个红包,一个放着一千块钱,一个放着两千块钱。
想象也是梅洛水独特的享受。没人知道她的内心活动,她看上去迟钝、木讷,长得既不好看也不难看,过着既不穷苦也不富裕的生活。她看上去普通、正常、温顺,不像具有想象力的女人。恰恰她这样的女人,最不能忽略自己。
当然她还有一些实际的享受,譬如在院子里种一棵**什么的,坐半小时的公交车到郊区某个地方买梨糖膏,或者到更远的寺庙里喝茶。有时候,她突然来了兴致,在儿子读过的语文书上找一首唐诗默诵: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这首诗与她的生活毫无关系。
她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预感到:因为这种与众不同,她将会脱离苦海,最终与她同一层次的人区别开来。所以她在低层社会里保持着一种高姿态,一种不太实际的格调。她不串门,不说亲戚和邻居的闲话,不表态,永远有着一些既不前卫又不落伍的享受。去年,她所在的车间撤掉了,她从会计的位置上退到家里。影响是短暂的,因为原先的工资并不高。下岗后她一直在家里,她不想为了三、四百块钱到外面去当保姆或者营业员,宁愿这样呆在家里。
就这样呆在家里,与别人不同。
这条巷子叫白米巷。白米巷的外面是繁华世界,车轮滚滚。里面却是安静得连脚步声都能听得到……麻雀的声音也听得到,它们喜欢聚集在灰女人门庭前,蹦跳吵闹,灰女人家里有足够的剩菜剩饭养活它们,它们一年四季都胖得像乒乓球——一群快乐的乒乓球。它们如此肥胖,又如此快乐,与别人局促的生活形成对比。
梅洛水关上窗户。她从来不会思考看到的东西,所有的物像不进入大脑,只进入心里产生某种感动。现在她必须关上窗户,她已经感受完毕。
**倒了,冷风和冷雨,窗户上鬼魅一样的人像侧影……好像哪儿都有点不吉利。
她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饭菜,坐在那儿,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十二点,赶快换上一套正装,收拾了随身携带的包出门了。临走时,她给丈夫留了一个条子——
学文:我到市政府去了,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不要过来看我。如果我晚饭不能回来吃,你们就先吃。菜在冰箱里。
她在家门口碰到邻居老黄牛。老黄牛靠倒卖各种票据生活。这种人别人称他们为“黄牛”。老黄牛对温顺的梅洛水有一些**的想法,他极想看见她的私处,他做梦经常梦见自己强行扒光梅洛水的裤子,而梅洛水总是一声不吭,面无表情。
梦境里的犯罪刺激了老黄牛,所以他只要看见她,总是强迫着要给她拆字。他自称会拆字。梅洛水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但出于礼貌从来不曾拒绝他。这一次,梅洛水随口给了他一个“菜”字。
老黄牛仔细地看着梅洛水的脸说:“哦,哦……菜,菜嘛……”
他拖延时间,为的是好好看看梅洛水的脸。他喜欢梅洛水苍白的鹅蛋脸,他今天看到这张脸上有一股灰气,眼睛下面各有一抹青紫色。他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喔唷,你的眼圈如此发黑,想是夜里用力过度……”
梅洛水不给他开玩笑的机会,转身就走。老黄牛在她后面恶作剧地说:“这个菜字不吉利,上面有一个草字,下面一个木字,有人要死啦。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今天时辰不好。不是骗你。”
梅洛水走到巷口,无意中朝自己一打量,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套水灰色的服装,心里有一样东西捉摸不定,好像霎时来了,又霎时去了。空空****的,又蕴含着无限期待。
她坐着公交车,很快到了市政府的大门口。准备静坐的同事都坐在这里了,有二十多个,全都穿着雨披,屁股下面垫着塑料袋。她坐到孙娅琴的边上,孙娅琴的那边,是钱彩虹。钱彩虹与梅洛水中学时代是同学,曾经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后来又做了同事。这两个人性情大不一样,从小到大,不断口角,又总是分不开。
孙娅琴淡淡地对她说:“你来啦?很好!”
她的脸看着市府大楼里面,没有面对梅洛水说话。
梅洛水看看这架势,心里虚虚的。她问孙娅琴:“我们今天要坐到什么时候?”
钱彩虹张口就说:“你不知道吗?我们不打算回去了。我们今天是来闹革命的。”
孙娅琴对着钱彩虹把脸一拉,“你胡说些什么,你想革谁的命?我看你是想把我们大伙儿都拉下水。”
钱彩虹说:“你干什么生气?我不过是吓吓她。你看她那副胆小的样子,我看见就来气。”
孙娅琴说:“那也不能这么说。”
钱彩虹油腔滑调地说:“好啊,那我就换一个说法——我们下岗啦,生活发生困难,我们坐到这里来是让领导看看一群下岗工人的风采。”她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紧张。她一向是紧张的。她喜欢评判别人,经常怨气冲天。她很实际,但又喜欢极端的事物。她和梅洛水隔着一道鸿沟,互相不喜欢,她认为梅洛水装腔作势,自卑又虚荣。梅洛水则把钱彩虹归属为老黄牛那一类人,心灵猥琐,没有理想,缺少规则,自甘堕落。
孙娅琴回过脸来,紧锁着眉头对梅洛水说:“你昨天夜里肯定没睡好。我本来不想叫你来的,你不是个能经历这种事的人。”
梅洛水不悦地说:“可我已经来了。”
钱彩虹又上来插话:“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昨天就不应该叫你来的。你是来装样子的,你看你穿得那样,还抹了香水。”
梅洛水说:“我没抹香水。”
钱彩虹说:“最近买不起了吧?”梅洛水正要反击,孙娅琴说话了:
“梅洛水,你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地上有些潮,不过还好,不下雨了。”
梅洛水看了一眼孙娅琴,她对这个女人还是有好感的。好感在于,孙娅琴虽然年过五十,生活也不宽裕,但她的头发上总是有一股香味。爱美的女人是可爱的。
梅洛水席地而坐。她坐在地上,悄悄扭转头寻找了一番,没有看见她想念的王小素。工人王小素变成妓女王小素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的内心是沉重了还是轻松了?她对世界究竟呈现哪种面孔才合适?
强烈的阳光猛然从云层里照射下来,静坐着的人群一阵**,纷纷脱下雨披放在边上。在市府大院里上班的官员也陆续到来,他们看静坐的人,静坐的人也看他们。都淡淡的,仿佛只是看着自己的影子。
马路对面一个孩子走过来,问梅洛水:
“你们在干什么?”
这孩子很神气,正是妇女们喜欢的那样。他的问话也颇具强迫性。梅洛水对他说:“走吧,小伙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干啥。”钱彩虹转过头来,说:“我们在要饭呢。小家伙。”
梅洛水把头低下去,她十分厌恶钱彩虹这句话,她不想让钱彩虹看到她的表情,那样的话,她俩又会吵架的。
孙娅琴郑重其事地对孩子说:“我们是在静坐!就是说,我们静静地坐在这里。”
是的,他们是静坐,静坐在政府四套班子的牌子底下,不是游行,也不是暴动。他们对社会不构成威胁,除了有一点点妨碍市容,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严重问题。有一点是明白的,他们对政府的那四块牌子是有所求的。孩子对大人有所要求时,要么哭闹,要么不吃不喝。他们在政府面前就是孩子,他们采取了后一种方法。
暂时还没有人来关注他们。
梅洛水感到屁股上有点湿度,猜想她的塑料袋不够好,漏水了。好在身上有阳光晒着,不觉得冷。说实话,她对今天这件事并不看好,她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孙娅琴从不给她打电话。现在她只想快点结束,她不喜欢这种气氛,这里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丈夫说得对,即使政府给他们就业的机会,那又怎么样?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有人来关注他们了。来了一队民警,在他们的四周静悄悄地布了警戒线。但是没有人上来干涉他们,静坐的人依旧静坐着,出入大门的人正常走动着。
钱彩虹忍不住了,她开始喘粗气,眼看她就要发作。孙娅琴低低地叫了一声:“钱彩虹!”算是对她的警告。钱彩虹置若罔闻,手一挥,粗鲁地说道:“我恨他们!”
梅洛水吃了一惊。她被钱彩虹的怨恨吓着了。她看看四周,发现好些人也被钱彩虹的怨气吓着了。梅洛水这次真的想走了。她要把那盆**重新种好,还来得及上一趟菜场,冰箱里的菜是昨天晚上吃剩下的。她的生活远远不算好,但是没有危险性。
这时候,孙娅琴及时地站起来,喊道:“我们要见市长!”她这一喊,把犹豫的心全定住了,大伙儿一条声地叫喊起来。他们的喊声时强时弱,参差不齐,显而易见是没经过这种阵势的。他们的四周渐渐聚集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与警察一样,表情木然。
一会儿,喊叫声起了作用,大院里出来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对他们说:“大家先回去,地上坐着冰冷的,也不利于安定团结。”
他一说话,四周鸦雀无声。他继续说道:
“大家都回去,回去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写信给我,相信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们解决问题。我姓何,叫何应龙,是市信访局副局长。”
梅洛水又把头低下了。她今天来这一趟没别的事,就是把头抬起或者低下。何应龙是她高中里的同学,听说他的爷爷是个老革命,住在北京城里靠近天安门的地方。她和钱彩虹住在巷子中间,何应龙家就住在巷尾。他神圣的家里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枇杷树,每当果子熟了的时候,何应龙的妈妈就挎着小篮子,一家一家地给孩子们送枇杷果,枇杷梗上系着红丝线。
这个何家的女人肤色光润,头发漆黑,娴静大方。她的优雅派头无人能及,巷子里的妈妈们——包括旁边巷子里的妈妈们,都会让自己快要出嫁的女孩儿到她家里来,感受她的行为举止,培养一些穷人也喜欢的体面样儿。但是也有人说,她是个穷光蛋。她不仅要养育三个孩子,老家还有一大堆亲戚要资助。她的公公从来不和他们往来,而且在北京城里新娶了有文化的女人。她的体面完全是她硬装出来的,她没有资格这样与众不同。
但谁能不喜欢她呢?
梅洛水的父亲从不掩饰对何应龙妈妈的欣赏之情,是的,何家这个女人除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以外,还会搞一些赏心悦目的玩意儿。譬如把桂花晒干了做桂花糕,把玫瑰晒干了做玫瑰酱;她把芭蕉叶子剪下来做扇子,把小**放在茶叶里泡茶喝;她送给孩子们的枇杷果上,居然还系着红丝线。物质在她的手上不仅仅是物质,而是具有了神奇的抚慰身心的力量。
梅洛水的父亲说:
“人,要这么活着才有味。”
梅洛水的母亲马上回答:“你说什么来?你是说我没味?你去追人家去吧。你配得上人家吗?人家一副贵妇人的样子。你配不上人家,你去死吧!”
梅洛水的母亲从小怨恨父亲,现在怨恨丈夫。她讨厌丈夫让自己有了三个女孩子,讨厌整天打扫屋子,讨厌和丈夫过**。她还有一样更讨厌的东西——三个孩子的名字。名字是丈夫取的:梅洛山,梅洛水,梅洛云。她对女儿们说:“你爸爸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给你们起的名字文绉绉的。梅洛水——梅花落到了水里,什么东西?洛山洛云,都是朝下面落。”她对生活十分厌憎,嘴里不停地说话,手里总是拿着干活的工具,催促自己或者别人干活。
她怀第三个孩子时,有一次从中华丝织厂下班,路过一条河时,突然跳下河想自杀。她被人救上来了,挺着大肚子,湿漉漉地躺在泥地上,张着嘴喘气,泪流满面。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父母这样解释这件事:她是一时想不开,他们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以后她就再也不会跳河了。事实也是这样,她从此不再嚷嚷着要死了,她变了一个花样,动不动对别人说:“你死吧!”
当然没有一个人响应她的号召。梅家的男人照常远远地欣赏何家的女人,他们的三个女儿,雨后春笋一样长大,吃着泡饭,穿着嫌小的裙子,满脸青春期的鲜活神气,瞒着母亲交换扎辫子的头绳。
梅洛水和何应龙不在一个班级念书,从不说话。当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钱彩虹也认出了何应龙。她非但没有把头低下去,反而把头颈伸长了,激动万分地喊:“喂!何应龙,你还认识我吗?我以前和你住在一条巷子——白米巷。我叫钱彩虹。你在高一(1)班,我在高一(3)班。我们两家是同一年搬走的。你家养了一条大黄狗,我被它咬过手——我的左手。”
她在人群里高高地举起了左手。
梅洛水小声地嘀咕道:“丢人现眼。那是你活该。”
何应龙看了钱彩虹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并没有认老街坊的意思。钱彩虹只好收回了手。他接下来又说了一些劝告的话,无非是想让大家早点回去吃晚饭。至于别的问题,留待以后慢慢商量。
说完以后,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也不说话。美丽的安静,它出现得如此不适当。就是说,没有一个人在这时候出面与政府对话。于是何应龙就走了。他走的时候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轻松得像在家里一样。
梅洛水这才把头抬起来。这个动作让钱彩虹发现了,她马上嚷嚷起来:“你刚才一直低着头。你为什么低着头?你的心里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我知道你从小就对何应龙心里有想头,你还想认他的妈做干妈。”
梅洛水被钱彩虹冷不防地一喊,马上红了脸。她知道这时候不能脸红,但脸早已红了。与往常一样,她无法招架钱彩虹的攻势。她们从小就是这样:一个尖酸刻薄,一个内敛木讷。两个人吵架时,梅洛水从来没有占过上风。但是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大庭广众之下,牵涉到她和一个男人的关系,这是非同小可的。她一改平时的懦弱,气势汹汹地反击道:“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欺负我。难道你欺负了我,就有好日子过了?不是。你欺负了我,还是一个下岗工人,你男人的病还是不能好。”钱彩虹马上笑起来,她的笑就像一把刀子捅了梅洛水一下。她特别害怕在吵架时钱彩虹笑起来,但是钱彩虹对待她,高兴什么时候笑就什么时候笑。小时候吵架时,钱彩虹一笑,梅洛水就哭了。现在她一笑,梅洛水就浑身发抖。钱彩虹幸灾乐祸地问:
“你抖什么?”
梅洛水说:“我没抖。你才抖了。”
钱彩虹说:“你这个人,就是死要脸皮。”
梅洛水半晌无言,突然间灵光一动,冒出一句无比聪明的话:“那你就是死不要脸啦!”她看见钱彩虹的嘴张在那儿合不拢。这情形让人太高兴了。
孙娅琴进来干涉了,她手一挥,严肃地对梅洛水说:“你别添乱了。大家都静一静好不好?乱七八糟的。”
梅洛水这才知道今天的活动中,自己是一个可怜的角色。孙娅琴和钱彩虹,她们才是一伙的。她猛地站起来,坚决地对孙娅琴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孙娅琴眼光清澈地看着她,不吱声。
梅洛水一个人在街头上乱走,差不多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她才定下神来,找到回家的路线。她已经不在乎孙娅琴对她的羞辱,也心平气和地认可了一件事:她与钱彩虹的斗争中,永远不可能成为赢家。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左右,清澈温和的阳光照满大地,因为刚下了雨,空气里隐隐透着香,让人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透着香和透着气的。
梅洛水一边等公交车,一边想起了何应龙的母亲。今天有价值的事不在于静坐,而在于梅洛水看见何应龙以后想起了何家妈妈。
她记得何应龙的母亲右嘴角上有一粒痣,她很安详,脸上微微有些笑意,就像现在的空气,透着香和透着气的。大家不叫她真实的姓名,都叫她龙妈妈。梅洛水从小就有一个强烈的幻想,她认为自己真正的母亲是龙妈妈。她和父亲一样,心中十分向往香喷喷的龙妈妈。她认为,这世上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她从小被何家遗弃了,落到了乱七八糟的梅家。根据是:她认为自己长得像龙妈妈,都是糯米一样白的白鹅蛋脸。而且她们的性情也像,做事都是慢悠悠的,从容不迫。眼睛看着别人的时候,眼神十分专注——专注,但不霸道。很温和,温和的专注。只有很少的女人才会有这种眼神。这种眼神告诉别人:她对人抱着信任,她认为世界是好的。
出于这种幻想,梅洛水开始模仿龙妈妈。问题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模仿一个人。她在别人的注视下越来越像龙妈妈,她的言行举止,她的内心也仿佛与龙妈妈有了血肉一样的联系。直到有一天,她的右嘴角上长出一粒与龙妈妈一模一样的痣,情况才得到遏制。她的母亲毫不客气地拿着一把大剪刀,把她按到凳子上,在痣上划了两刀,一刀横,一刀竖,是个小小的十字。
脸上的十字架!
梅洛水伸手摸摸右边嘴角,打了一个寒战。
在通常情况下,梅洛水会马上回去,履行家庭主妇的职责。但是今天仿佛有些事没有了结,必须在回家之前搞清楚。她离开公交车站,来到超市。到了超市,看到鲜花,想到自己来的目的是要一束鲜花。不用说,这个要求对她这个年龄的中国女人,对她这样生活拮据的下岗人员,是不合适的。
但她想也不想就买了一捧玫瑰花。她是梅洛水,她的内心与别的女人是有区别的,她不是孙娅琴,更不是钱彩虹。然后,她又买了一瓶桂花蜂蜜。八月桂花香,她好像看见何家的围墙里面,枇杷树边,桂树伫立,桂花叶子下开满金黄色小花。
这些都是与龙妈妈有关的:一束鲜花,一瓶蜂蜜。花非花,蜜非蜜,只与记忆中某一部分叠合。甜蜜的记忆,甜蜜得心酸。
她走过一面穿衣镜。她的影像在镜子里一晃而过,就在一晃而过的刹那,她突然怀疑起来,她感到刚才镜子里的人并不是自己。灰色的衣裳使她像灰女人,拿着鲜花和蜂蜜的样子有些像龙妈妈。她犹豫着回过去,在镜子前直直地站定,发现镜子里的人并不陌生。就在这时,她分明发现自己内心产生的一个企图:她极想否定镜中人不是自己。
不是自己,又是谁?她过着谁的生活?或者说,她一直模仿着哪一种生活?
这一天,早上还在阴沉沉地下着小雨,现在却满天蔚蓝。自然界总是这样,这没什么怪异的。真正怪异的事物我们是看不到的,譬如这个刚从一家跨国大超市里走出来的女人,她心潮难平,眼前晃动着无数物质。没来由地自信。
她正常?还是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梅洛水今天坐错了车。出了超市,她没能够回到原来的那个公交车站。她又走了一段路后上了班车。过了几站她才发现,她坐的是反方向的车。也就是说,这辆公交车是朝着家的反方向去的,将带着她经过市府大门。
她在心慌意乱中看见了市府大门,地上整整齐齐地坐着她的同事们。大部分民警已撤防,只有四个民警无所事事地站在他们边上。静坐的人们只管坐着,什么也没干,连说话都懒得说,谁也不理会他们,他们坐在那儿,轻薄得就像空气一样。
汽车不紧不慢地驶过,梅洛水在汽车里无意中看到了一幕怪异的景象:太阳在西边,月亮在东边。它们很像,都是淡金色的椭圆形的东西,无边无际的云像海水一样托着它们。她捂住嘴,惊惶地朝汽车后面望了一眼。
花落到了地上。她满心懊恼。
汽车带着梅洛水再一次离开市府大门口。
汽车后面的某个地方,就要发生一件不寻常的事了。但这与梅洛水无关,她正在俯身捡起玫瑰花,企图擦去花瓣上沾上的污痕。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天空恢复正常。月色呈现出淡薄的黄色,像一张宣纸。夜是平和的,令人安心的,没有特殊的地方。市府大门口的值班室又来了一个值班人,回家的那个值班人对刚来的值班人说:
“老古,你对他们态度好点,谁活着也不容易。你劝他们回家吃晚饭,这么半天坐下来……可怜。”新来的值班人老古冷着脸,没吭声。
老古坐到窗前,动作粗鲁地把窗户打开,冷漠地对着静坐的人群。他对他们有说不出的厌恶,一句话,他们坐在他的眼皮底下,就是侵犯了他的地盘。最主要的是,他们的眼里没有老古这个人。老古会找寻机会让他们难堪的。
晚七点多钟,钱彩虹从人群中站起来,径直走到传达室的边门那儿,想朝市府大院里走。
老古不客气地喝住她:“你想干什么?”
钱彩虹昂着头回答:“女人的事你也要管?”
老古说:“我这道门,什么人进出我都要管。我有这个权力,尤其对待你这样的女人,我一定要看好大门。”
钱彩虹说:“你少神气活现。噢,市长进出你也要管?”
老古说:“我管不着市长。我今天就是能管你这个女人,我有权力管你这个女人。”
钱彩虹说:“我要进去见市长。”
老古戏弄她说:“好啊!欢迎你进来见市长,市长没下班,在里面等着你呢。这下你要题一张单子了。喏,给你,你在上面写清楚点,写明见哪一个市长,什么事。”
钱彩虹拉长了脸,无奈地说:“我哪个市长也不见。我进去找个厕所。”
老古说:“找厕所……我看你很傲慢嘛。我对你看不顺眼,你说话的口气非常傲慢。”
钱彩虹终于明白,她对老古的态度是错误的,在这儿,撒一泡尿得求这个老头。她的眼角边涌出了眼泪。她是个死不认输的女人,她的内心藏着许许多多的委屈,一旦决堤,连一泡尿的分量也承受不起。
老古不放行,她只好退回去。孙娅琴问她:“你去干什么了?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脸色好难看。”
钱彩虹说:“我想进去找个厕所方便一下。”她说完以后笑笑,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她不想多说话,内心的委屈像浪潮一样,一波刚过又来一波,她感到浑身乏力。
孙娅琴说:“这个老东西不放行?……算了,你还是回去小便吧。我们今天的活动到此为止。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再坐下去,大家都受不了。”
就在大家要走的时候,钱彩虹突然着急地说:“不行,我要把尿放掉。我实在憋不住了,快要撒到裤子上了。”
孙娅琴有些不快,但她还是翘起头朝远处张望一番,体贴地说:“你看到没有?河那边有一个新村,你去看看新村里有没有公厕。”
钱彩虹说:“你们等等我啊!这地方还是有点偏的,到处空空****的,夜里肯定有鬼出来。看门的老东西一脸鬼气,是不是被鬼吓过?”
她匆匆忙忙地横跨过一条马路,沿着长长的河朝新村走去。这是一个安静的新村,几乎没有人在外面走动。到处都是屋子,而厕所都在人家的屋子里。钱彩虹无奈之中做了一个决定,将把这泡尿撒到河里去。她走了几步,找到了一个石码头。就在她走下去的时候,尿从裤裆里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尿液非常烫,流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它像一条火蛇一样从裤裆里滑到脚踝,恐惧而恶心。钱彩虹没来得及想什么就跳进了河里。河水淹没她时,她看见高高的岸上不慌不忙地走过一条狗,颇像何应龙家那条咬过她的狗。
她的耳朵里响起“咕噜咕噜“的水声,开始像喝水的声音,后来变成狂鸣,颇像开来了千百万台拖拉机……水声在她的耳朵里从轰鸣到寂静,无边的寂静。
市府大门口,人全都走光了。孙娅琴是最后一个走的。大家都认为,钱彩虹在很远的地方撒完了尿,独自回去了。钱彩虹并不是很守信的女人。其实,大家都不太守信用的。于是,孙娅琴一走,这里就剩下了老古,四下里寂静,他在值班室明亮的灯光下,整张脸显出无比的苦涩。
梅洛水到家了。巷子里的人家都亮着灯,小家小户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该亮灯的时候灯就亮了,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了。经过老黄牛的窗户前,听见他在窗子里说:
“嗨!你眼角朝上吊,又是骚来又是俏;眼波溜溜转,心里急急喘……”
她知道老黄牛在挑逗她,这世上有毛病的人真多啊!她装作没听见。
儿子孔早一个人在吃着简单的晚餐。她问儿子:“你爸爸呢?”
儿子回答:“不知道啊。他没打电话回来,是不是和人家出去喝酒了?”
她拨打了丈夫的手机,手机关了。她心里没来由地着慌,马上又打了许多电话,丈夫的同事朋友亲戚都说,今天没有看见他。没找到丈夫,她又没来由地安心了,好像一种愿望得到了满足似的。她在饭桌边坐下来,淡淡地说:“谁知道他又到哪里去了。昨天晚上他说过的,有机会的话他就要做乞丐……我看他真的想做乞丐。”
儿子抬起头对她说:“快散场了。”
梅洛水吃了一惊,充满警觉地瞪着儿子。这是个年轻力壮的人,一个还没有完全成形的男人,他不认可自己的年轻,与世界也没有形成融洽的关系。他没有能力解决一些看似简单其实凶险的事,所以他就要说一些亦真亦假的话,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话。眼下他发现母亲的目光有异,这预示着他将面临一番盘问。他赶紧扒拉完饭碗里的东西,哼着歌从桌子边走开了。他一边哼着歌,一边随着节奏小幅度地扭动身体。他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哗啦”一声,窗被风打开,又关了。梅洛水吓了一跳。屋子里令人难以置信地寂静。梅洛水开始惦记起丈夫来,看来他真的出走了,用不惜伤害她的方式取得自由。他是强有力的,而她是软弱的。
越来越响的风又让她想起了她的同事,他们也许还坐在那儿呢。她把头埋到桌子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没人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娇柔的。
窗外突然有人问:“你一个人在干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又说:“我知道了,你老公不在家,你想他了。其实我也不错的,我比你老公好。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不用说,这是老黄牛。她看也不看他,就说:“孔学文马上就回来了,你等着。”
老黄牛说:“好,好……我走。我给你关上窗,它一个劲地吵,叫人难受。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你还让它一个劲地吵。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对我这种态度,就像我的后娘一样。我凭什么?你走着瞧吧……”
梅洛水懒得搭理他。老黄牛走后,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她醒来时,是夜里九点半。接着她躺到**继续睡,凌晨五时,她在一阵令人不安的情绪中醒了过来,丈夫还没有回家。她再次拨了手机,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她在恐惧中又接连打了许多亲戚朋友的电话寻找他。她并不太想念他,只是恐惧目前的状态。电话打过了,她一无所获。她十分疲倦。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倦怠。
她打开盘在头上的髻,又睡着了,长长的头发四下散落在枕头上,仿佛等待屋外的风吹起它。这个外表迟钝的女人睡着时具有不一般的风情,但是她自己不知道,她从不关注这一点,她早已深深陷入内心的危机。现在,她在梦里开始了寻夫旅程,这种情形我们在古老的戏剧里常常见到:寻找丈夫,捍卫即将失去的田园生活。
出现了一幅煞有介事的场景:月光下,一个陌生女人告诉她,她的丈夫孔学文在一座山的那边。她并不寻思“山那边”是一个什么样的地理概念,不由分说地沿着一条大路到“山那边”去了。她强烈地感觉到,丈夫在“山那边”过得自由自在,不同往常。
她在路边看见了一朵小花。当她采起来想把小花放在眼前看清楚时,花从手里软绵绵地掉到了地上。月光照着这朵花,它在地上慢慢地膨胀,直至硕大无比,令人恐惧。梅洛水离开它。她继续朝前走。她现在已经明确了目的,她得找到孔学文,告诉他自己病得很厉害,浑身无力,连一朵花都捏不住。这两天总是在刮着风,她吃得越来越少,体重下降得很多,她很担心自己会被风刮跑了。
她在梦里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来到一个安静而整洁的小村庄,一走进村庄,她就看见了钱彩虹。钱彩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脸色苍白,浑身打着哆嗦。看见她这样狼狈,梅洛水突然哭了起来。
就这样,梅洛水在自己的哭声中醒了。她抹去脸上挂着的眼泪,看看钟,是早上七点三刻。窗帘上映照着日光,它预示着这将是晴朗的一天。
电话铃响了,该是丈夫打回来的吧?
她伸手拿过电话放到耳边,听见一个似曾熟悉的男声向她问好,声音优雅、悦耳。这个人说:
“我是何应龙。我今天下午两点钟到您府上拜访您。出了一件事,钱彩虹死了。你是最后看见她的那批人之一,我已经从别人那儿了解到你早就走了,但是还需要去问你一些相关的问题。”
梅洛水的嘴里立刻非常苦涩。她看看窗外,阳光无比刺目。恐惧,深深的恐惧。她翻身下床,久久地跪在地上。她浓密的长发洒了一地,有一只蚂蚁爬了进去,不见了。
五点多钟,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这个时候,也就是梅洛水开始梦中寻夫的时候。我们已知,她在梦里没有找到丈夫,却看见了钱彩虹,并且哭了起来。人和人的关系是很神秘的,无法深入追究。我们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钱彩虹的死将与梅洛水有关。这也是梅洛水害怕的一点。
钱彩虹的丈夫马上赶到河边,他和家人已经找了她整整一夜了。他蹲在尸体旁唏嘘,完全失去了主张。他是个病怏怏的男人,指甲长得飞快,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生病和剪指甲。不用说,做主的事他全靠钱彩虹。钱彩虹一死,他连自己该活着还是该死去都不清楚。
后来,他想到了女儿,禁不住泪如雨下,语不成调地要求政府对这件事负责任,要付给他十万块钱。他还有女儿,他的女儿必须读完高中。边上有人提醒他说:“十万块太少啦。一条人命,怎么说也得要价一百万。”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又有一人老练地发表意见:“一百万太多,你实际一点,要价不能超过五十万。讨价还价下来,三十万左右是可以拿到的。”
六点多钟,钱彩虹的丈夫把妻子的尸体放到市府大门口,自己跪着。为他妻子钱彩虹的死亡,要求政府赔偿人民币五十万元。如果他的要求不能满足的话,他就要服毒死在这里。
六点半,一位领导拨通了何应龙的电话。这位领导想到自己前些天为一件倒霉的事连日奔波,而何应龙却无所事事,在自己的别墅里优哉游哉,成天只想着怎么养生。想到这里,他火气不由得大了起来:
“何应龙,你是怎么搞的嘛?昨天的群众静坐,你是怎么善后的?有人投河死了,是个女的,她老公要一百万。我知道你有一百万。你不止一百万,你有一千万。你是个大财主。你给他去。”
七点钟,何应龙先到了孙娅琴家里。孙娅琴住在一条破旧的小街上,捡垃圾的,收甲鱼壳锡泊灰的,修棕绷修伞的,卖鱼卖虾卖苋菜的……轮流不停地从家门口吆喝而过。两个人坐在桌子的两头,略微不安地互相打量。孙娅琴知道,此时的何应龙心烦意乱,她想安慰他,同时也在估算自己从这件事当中能得到多少好处。
过了一会儿,孙娅琴决定打破沉默,她到房间里去翻了一张信纸,一支签字笔。她写到:
我证明钱彩虹精神不健康,她患有植物神经紊乱内分泌失调和若干妇科病等症。平时经常吐露出自杀的话。她的外婆于五八年大跃进那年自杀身亡,她的母亲曾经自杀未遂。
她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房间里走出来,把纸递给何应龙。何应龙看了一遍,对她说:
“你这屋子挺大的,很通风,但是环境太吵了。”
孙娅琴说:“是啊。住惯了,不想换,也换不起。我现在就想好好找一份工作做做,我年纪还不算老,还能为社会贡献力量。”
何应龙说:“孙大姐,你善解人意,一定会有很多机会送上门来的。”孙娅琴胸有成竹地一笑,矜持地说:
“那就全靠你了。”
又体贴地说:“你一定要让梅洛水签字。她与钱彩虹关系不寻常,从小到大都在一起。她签了字,这件事就成了。”
何应龙在车子里与孙娅琴挥手告别。他想,这个女人真无耻,可是他喜欢她。
拿到了这张纸,他定心了不少。七点三刻,他给梅洛水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她下午两点到她家里去。挂上电话,他突然一阵迷茫。对于梅洛水,他不知道以怎样的一种姿态打交道,她既陌生又熟悉,颇像一个影子。
一个捉摸不透的影子。
电话又响了起来,异常的响,家里所有空着的地方都颤动起来,形成一个一个互相套叠的空气的涟漪。梅洛水吓得浑身一哆嗦,过了好长时间才去接。
电话是隔壁的老黄牛打来的,他说,他已经知道梅洛水他们的静坐坐出问题了,死了人了。他用打电话的方式来安慰她,他认为这种方式很有情调,也便于她在脆弱的时候倾诉内心。梅洛水尖叫道:“滚!”摔了电话。她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丈夫真的从此失踪,她的生活将时时被老黄牛侵犯。一想到这里,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估摸着,很聪明地估摸出一个道理:老黄牛并不是出于爱或者性欲才纠缠她,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不如意,需要找个借口向更弱的人发泄。譬如钱彩虹,她从来不放弃为难别人的机会。她死了就死了吧!
摔了电话十分钟后,梅洛水给孙娅琴打了个电话。
梅洛水:“你被调查过了吗?”
孙娅琴老谋深算地说:“查过了。我想,除了你,我们都被调查过了。”
梅洛水:“都说了些什么?”
孙娅琴:“何局长让我写了一张条子,再让我在条子上签个字。”
梅洛水:“什么条子?你签了吗?”
孙娅琴:“当然签了。”
梅洛水:“什么内容?”
孙娅琴:“到时候你自己看吧。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纯属意外死亡,我看她是想不开。她想不开,我们要想得开。活人不能替死人背包袱。”
梅洛水:“唉,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孙娅琴:“我看你也签个字吧,对自己没有坏处。真的。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对你负责。所以,能抓紧什么就抓紧什么。”
梅洛水想到孙娅琴在静坐时对她的态度,语调生疏地说:“谢谢你孙大姐,让我看看是什么内容再说吧。”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昨天中午生活还是正常的,钱彩虹没死,丈夫也没失踪。短短一天,他们就各自找到借口死的死走的走了。剩下她,为一件与她无关的死亡事件接待一位故人。她对这次会面充满好奇。时隔三十年后见面,又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说什么也是微妙的。三十年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梅洛水怎么会让自己随随便便地见一个故人呢?
看看梅洛水给自己做了一些什么。
钱彩虹生前骂她虚荣或者虚假,她或许是这样。但是女人的虚荣很多时候是用来支撑人生中最基本的东西的,譬如自尊。这时候的虚荣不是奢侈,而是生活必需品。
她运用了女人的逻辑把思路整理了一下,然后她开始清理屋子,扫了地,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掉,放上一个果盆和一个蓝色瓷花瓶。她出去了一趟,买回来一束康乃馨,六只香梨和一只西瓜。放在桌子上,这桌子立刻显得丰盈有味。
做完物质的准备,她开始做精神上的准备。她把儿子房间里的一只小小的藤书架拖到客厅里,放在沙发边上。这只小书架还是她父亲送给她的,她又送给了儿子。她儿子读书的时候,上面乱七八糟地放满用过的书本和铅笔盒什么的。现在书架上空空****。她擦干净上面的灰尘,把家里仅有的几本书,包括儿子的大学课本,丈夫看的技术书,也放到上面。她觉得还不够,又到巷子里的一位老教师家里去借了几本厚厚的唐诗宋词,这才心满意足,两只手握在胸前,把书架看了又看。
何应龙来了。
一踏进小巷子,他的眼睛就眯缝起来了,他已经不习惯重温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他现在住在高级住宅区,每天在住宅区里的游泳馆里游泳,一个星期打一次高尔夫球。家里的保姆知道哪种烹饪的方式卡路里少,保有的维生素多。他坚决不吃国产水果,坚决不喝国产红葡萄酒。他抽的雪茄要到上海买。他的妻子是外企的高级管理。他的儿子在美国读名牌大学。家里有两辆名牌小汽车。夫妻感情融洽,有了矛盾就会及时谈心或者找心理医生解决。他们知道国际上所有的电器名牌。他们的家庭装潢简洁高雅,花了许多钱,但是格调不俗,让人喜爱。每天早晨起床,他掀起窗帘就能看见楼下大片绿茵茵的草坪和花,喷泉每天都水流涌动,大片大片的阳光金子一样闪烁在眼前,是他美好生活的象征。
优秀的品质,譬如善良、正直、宽容……在他身上都能找到——几乎完美的人和完美的生活。
但是且慢,问题恰恰出在这里。面对如此美好的生活,他经常会觉得不真实,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过是路过这里,欣赏一幅自然的画卷而已。那么,他到底属于哪个“局”呢?就是说,真正的情景应是怎么样的?
他一脚踏进白米巷,眼睛马上眯了起来。他熟悉这种老式的充满水气和鬼气的地方,这里还有一种他熟悉的味道,与弥漫的中药有关,与他少年时不洁的性欲有关……他隐隐地觉得,生活中的某一种真实性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是属于他的“局”,虽然他不喜欢。
他与回家午休的灰女人擦肩而过。这种服装,这种香水,还有这种做派,都不是这种巷子应有的。他诧异地回头望了灰女人一眼,恰好这女人也回头,两人打了一个照面,认出了对方,亦看见对方眼中的冷漠。他们有过买卖房屋之谊,又属于同一个阶层,但是他们彼此怀有深深的猜忌和敌意。
看见曾经熟悉的门牌号,他的心为之轻轻酸了一下。
梅洛水过来开门,淡淡的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何应龙忽然不想走进去了,他嗅到一阵熟悉的味道,枇杷树的味道。他不快地问:
“你家种了枇杷吗?”
梅洛水说:“是啊。我种了许多年了。”她没有听出何应龙语调中的不快,她的心为别的东西慌了一下。
走进门,黑暗的过道,过道边是两个小厢房,再进去是一个破旧的院子,多年不变的破旧的模样。何应龙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来过。院子里有一口矮小的井,一棵挺拔的枇杷树,一架紫藤。紫藤下面有一盆**,倒在地上。盆碎裂了。他走过去把盆扶起来。
客厅。客厅里有沙发,沙发有些年头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是一瓶鲜花和一篮子水果。客厅边是两个大房间,房间门都关着。如果没有鲜花和水果,这座房子无论如何是黯淡无光的。
很遗憾,何应龙没有注意到藤书架和上面的书,对于他来说,这种道具过于平凡,不会吸引他的眼球。他的生活已经远离这些简陋无价值的东西。
“前天夜里刮大风,把**盆刮倒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它。”梅洛水说。她给何应龙沏好了茶,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桌子边。都淡淡的,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突然一对眼,何应龙心中一动。梅洛水的眼睛是慌忙的。他记得曾经看过她如此慌忙的眼神,什么时候?很远了啊!
两个人静悄悄地坐着,不窘迫,不害怕,有些熟视无睹的样子,就像少年时无数次的见面那样,真正的事发生在两个人的外面。
梅洛水的内心是复杂的。正如我们所想,她对何应龙或者龙妈妈怀着不一般的情感。但是现在她坐在何应龙的面前,更多的是羞愧。她的慌乱源自卑微。
她对生活已经麻木,光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种种,足以让她疲惫和憎厌。但是她现在坐在何应龙的面前,心忽然柔软起来。如果钱彩虹还活着,她要好好待她而不是冷淡她。丈夫是个脆弱的不能依赖的男人,但是他对她是好的。老黄牛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他对她是真正用心的,虽然他的情欲过于直露了。
理所当然的,她爱上了面前这个男人。一阵昏昏沉沉的睡意袭过来,她的眼睛变得蒙蒙胧胧的。她极想找到床,趴到上面休息一会儿。这是一种十分陌生的体会。她忍住袭上来的睡意,朝何应龙微笑了一下,然后,红了脸。
何应龙看到她的反应,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女人。他在心里迅速地把妻子与她作了一个比较,发现他更喜欢与这一类感性的女人相处。这类感性的女人心里十分敏感,但对人没有害处。何应龙的目光落到桌子上,上面搁着梅洛水的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着,十根长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仿佛暗示着什么。何应龙春心萌动,极想把这双手抱在怀里,细细地抚摸。他赶快喝了一口茶,赶走这个念头。对于这种内心活动,他有些伤感,但也有些欣喜。
他们开始说话。他们实际上还是陌生人,还没有找到熟悉对方的方法。只有说话才能到达预想的地方。
何应龙说:“大家生活得很困难,这是暂时现象。总会越来越好的,对生活要有信心,有了信心就有了光明。”
梅洛水想,我连菩萨都不信了,还说什么信心。但是她嘴上却说:“你说得对,一个人活在世上,信心是最重要的。”
何应龙换个话题:“你什么时候种了枇杷树?”
梅洛水眼睛一亮,说到枇杷树,她认为就是找到了互相熟悉的途径。她说:“种了有十几年了,总也长不高,果子结得也不好。那时候你家那棵枇杷树长得多好。”
何应龙说:“我妈妈会侍候它,她给它用世上最好的肥料。”他突然哈哈傻笑,把梅洛水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笑。她小心地问:“什么肥料?”何应龙说:“我开玩笑。”梅洛水换了一个话题问:“你妈妈情况怎么了?”
何应龙说:“早就过世了。”
两个人沉默着。
何应龙突然坦白说:“她是自杀的。她把自己吊死在她亲手种的枇杷树上……她活得好好的,那时候,我和妻子刚给她买了一套市中心的房子,有一个大院子。她种了花花草草,当然还有枇杷树。”他看到梅洛水脸色立刻苍白了。他心里有一个地方变得轻松起来。
梅洛水下意识地摸摸右嘴角上那颗痣,它好像痛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它真的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痛。当初母亲用刀想把它刮掉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痛。她站起来,到卫生间去了。她没有关紧门。何应龙听见卫生间里面响起自来水的声音,好像还有隐隐的抽泣声,而后就是一片寂静,长久的寂静。何应龙不由自主地涌起好奇心。
他高声问道:“你没问题吧?”
他没得到回答。是梅洛水来不及回答还是有意不回答?他认为是后一种情形。这应该是一个邀请的信号。何应龙想,这很有趣,太有趣了。他的生活中什么都有,唯独缺少这么有趣味的事。梅洛水不是个出色的女人,但她有趣。她的有趣在于她与当初一样愚蠢,一样真诚。现在可以这么假定,她是他少年时光的见证人,她将填补他整个少年时的空白,抚平他在那个时期的惶恐不安。每个人都有一些陈年的伤痛,但很少有人遇到治愈的机会。
她还是个温润的女人,身形苗条,柔软而有力,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劲道,是男人喜欢的那种。
他悄悄摸摸自己的腿裆,对裤子里面的情形感到满意。美好的一刻就在前面招手。他凑到门前再次轻轻地问:“你没问题吧?”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抖抖的,他像一条狗一样讨好女人。他开始下贱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变得少年一样轻飘飘的,撮起嘴巴,接连吹了好几声口哨。
卫生间的门就在这时候慌忙关上了,但何应龙不假思索,用力一推就推进去了。里面的情景很复杂:当梅洛水听到龙妈妈死亡的消息,又值脸上的痣痛得厉害,所以她跑到卫生间里难受了一阵。而后她洗了脸,刚把裤子脱下来坐在便盆上,就在门缝里看见何应龙吹着口哨走过来了,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窄小的卫生间里慌忙伸出一只手关上门。她还没想到要提着裤子站起来,何应龙就激动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何应龙首先把门关上,快速地从女人的脖子开始,一路摸索到小腿,然后就跪在地上了。他俯下头,嘴巴凑准女人的脚丫,“吧哒吧哒”亲吻两下。堕落真快乐啊!很显然,他把他那个阶层的修养和道德抛在了脑后。
后来,门开了。从他们的脸上表情看,这是一次没有成功的救赎。
两个人再次坐到桌子的两边,默默无言,又像刚才那样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梅洛水没有抚慰何应龙的灵魂,何应龙也没有填补梅洛水空空的身体。就在何应龙**高涨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梅洛水脚丫下面破碎的瓷砖,碎瓷砖的边上缠绕着一小团发丝。发丝里头还裹着一些细小而硬的玩意,他判断那应该是指甲一类的东西。他的热情即刻消退。他无限懊恼,站起来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他知道他与梅洛水再也不可能平等了。
梅洛水也是满心惆怅,却竭力装作对此毫不在乎。他们坐在那儿,默然了一会儿之后,眼对着眼微笑了一下。互相都觉得对方笑得太勉强,还有些虚伪,于是他们紧接着又微笑了一下。
他拿出那张孙娅琴给她的证明,放到梅洛水面前。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梅洛水不签字的话,他决不会逼迫她。
梅洛水向前微微探过头,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上面只有孙娅琴一个人的签名。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签在孙娅琴的后面是了不起的,预告着一些看得到的收获。是的,可能会有一些实际性的收获,譬如工作。一份可依靠的工作,对一个中国人有着何等重大的意义。眼下,机会来了。钱彩虹的死,给她带来了机会,她当然会加以利用。不是吗,从小到大,钱彩虹欠了她很多,如今是还债的时候了。
何应龙观察着女人表情,忍不住问道:“你不想签吗?”
梅洛水换了一口气,矜持地说:“让我再考虑一下。”
她还在考虑什么呢?其实她什么也没考虑,她觉得自己在向前走,而钱彩虹已成历史。
何应龙觉得女人在这时候很可爱,当她有意表现矜持时,反而显出了真诚。他暗暗地笑了,他笑的时候又把梅洛水与自己妻子做了一个对照——你知道男人通常都会这样做的。
何应龙的手机响了。趁他站起来接听手机的时候,梅洛水飞快地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过后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签字,她看到自己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令人很不舒服——今天下午发生的事都让人不舒服,但她要表示不在乎。
何应龙接听完电话,发现梅洛水已经把名字签上去了。她这么快就签字,让他心里不喜欢。她有点像孙娅琴了。是的,她们两人其实长得一样难看,但孙娅琴的脸上有一股坚定的味道,这就让人安心。而梅洛水是恍恍惚惚的,让人不安的。而且她的脸也不吉祥,右边嘴角上居然也长了一颗痣。如果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它是个小小的十字架——一个被生活之手举在脸上的十字架!
梅洛水抬起头,正好看见何应龙打量着她的脸。她指指那颗一分为二的痣,何应龙点点头表示愿意听她解释。这是一个下台阶的机会,再和她坐下来说两句家常话,他就要从这儿安全撤退。
她说:“我妈不喜欢你妈。我这儿长了一颗痣,跟你妈那颗痣一模一样。我妈就拿刀子想给我刮掉,左一刀,右一刀,痣没除掉,反而变成了四个。”
何应龙看一眼梅洛水脸上的痣,露出嫌恶的神色,他朝后退了一步。
他再也没有坐下来说话的兴趣。他就那样站着问梅洛水:“你好像很喜欢我妈?”
“她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梅洛水没有察觉到何应龙的情绪,实事求是地说。因为梦想和爱,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好看起来。她张着嘴,准备叙述埋藏在心中的一些话。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个适合的听众,一个有价值的听众。她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刚才那场不成功的男女之欢是成功的,它为了现在这个时刻而存在,而铺垫。
何应龙看着梅洛水的嘴,突然再次体会到了兴奋——比刚才更深刻的兴奋。他想,这张嘴多么性感,柔软、甜美、脆弱,它小心冀冀地想冒出更多的蠢话,不知道它已经让女主人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没有丝毫回转余地的陷阱。
何应龙再一次抓住了兴奋,他说:
“我应该对你说实话。有些事并不像表面那么美好,就像我妈,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是吧。我记得很清楚,每年枇杷熟了的时候,她都会用红丝线扎在枇杷梗上,送给巷子里的小孩。我还记得,每次她提着小篮子送枇杷的时候,她都要洗脸梳头,换上她最漂亮的衣服,脸上挂着最好看的安详的笑容……你会不会想到她偷偷用被子闷死了我的弟弟,还把我弟弟埋在枇杷树下?……你应该记得我那个最小的弟弟,多漂亮的一个小孩儿。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我父亲过来摇醒我,告诉我,小弟被青海的三舅托人抱走了,他被过继给三舅做儿子。妈妈身体不好,你们几个要乖……”
梅洛水张大了嘴,直瞪瞪地盯着前方的虚空,说不出一句话。
何应龙满意地看到,梅洛水的嘴变得苍白,这表明她已恢复理智,或者说,她已受到了重创。摧毁一个女人是不道德的,这个道理何应龙比任何人都懂,但是他无法处置自己的兴奋,他的兴奋在这个地方随时随地找出口是没有危险的。片刻,兴奋消退,他的内心一片宁静。他多年的重压就在刚才说出真相的一刹那消失了。多好啊!原来症结在这里,那就活该这个女人倒霉。他向梅洛水彬彬有礼地告辞。梅洛水跟随在他后面,脸色苍黄,像大病了一场。
何应龙一走出巷子,见到明亮的日光,脑子马上清晰起来。他看着车窗外的梅洛水,想到现实问题,心中有些沮丧。生活真是美好的,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就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当然会有代价。谁都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换来美好的感受。他从衣服里摸出钱包。他看见梅洛水朝后退了一步,脸上现出了羞愧。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当的,他忽略了这个女人的自尊心。他马上收起钱包,若无其事地发动车子,大声地关心地对梅洛水说:
“你老公怎么样?对你还好吧?”
梅洛水回过神来,她受了打击,现在知道机会来了,马上显出一脸的幸福,说:
“穷人,就剩下感情。”
梅洛水的话让何应龙感到一丝难堪。梅洛水感受到他内心的那丝难堪了,她略微高兴了一些。
剩下梅洛水一个人站在巷子口,反复想着刚才的情景,她羞愧之余,想到最后总算捞回了一点面子,她的子虚乌有的幸福感挫伤了那个骄傲的自高自大的男人。
洗头房的赵兰花从玻璃门里走出来,热心地对她说:“梅阿姨,站在这儿啊?来洗个头啊!”赵兰花是一朵开败的残花,浑身上下散发着颓败的气息,梅洛水讨厌看见洗头房的姑娘,她们让她无法不联想到自己。
就在刚才,她的身体被一个男人深情地渴望,她从头到脚都被惊惶失措的幸福而填满。现在她又是空的了,从身体到灵魂,全空了。她遭人无情地低估。在那个窄小黑暗的卫生间里,一刹那,她还欣喜地爱上了自己。
走过一个窗户时,窗帘“刷”地一声拉上了。这是老黄牛的窗户,他早就没了工作,最近卖假增值税发票时被税务局查获,罚了一大笔钱。看得出来,他最近的情绪就像更年期的妇女,忽喜忽怒,没个着落之处。
梅洛水走到家门口,发现门上写着一行字:
嫖客上门,过两个小时才走。
她一看字形,就知道是老黄牛写的。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可怕的怒火。她拿来抹布仔细擦掉字迹,确保不让任何人认出字迹的内容。然后她回到屋里,开始打扫何应龙留下的痕迹。这项工作比较难做,她打扫得越干净,越是觉得到处都是陌生男人的气味。
是的,何应龙对她来说,一直是个陌生人。
应龙何画
河海何历
鲧系所营
禹何所成
她记起了这两句话,父亲当初说,这就是何应龙名字的来历,是屈原的诗。这两句话就是说,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拨打了丈夫的手机,手机还是关着的。接着她挨个把丈夫的亲戚朋友熟人的电话打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她想了一想,决定再等等看,她还有耐心等到明天上午或者明天下午。
她非常累。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睡着了,头向后仰倒,不太体面地张着嘴。
她一合上眼,就看见一棵长势茂盛的枇杷树,树上结满了黄灿灿的果子,果子异常肥大,每一只果子上都系着一根红丝线。树的左边,泥土狼藉,显然刚被人挖掘过。她的心一下子跳动得十分快。这时候,树的右边出现了钱彩虹,钱彩虹浑身湿漉漉的,瑟缩的样子十分可爱,脸上挂着从来没有过的灿烂微笑。梅洛水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微笑起来。她想:钱彩虹不知道被人出卖了,她生活得很好。以前她表现出来的尖酸刻薄满腹怨气,是一个假象。现在才是真正的她,快乐的,满足的,既柔弱又坚强,让所有的人都会爱上她。
她带着微笑醒过来,醒来后满腹惶恐,哭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起来,是孙娅琴打来的。她说,她与人合伙开了一个棋牌室,这两天生意挺好,但是需要人手来照顾一下。她请梅洛水来,一个晚上二十块钱。梅洛水告诉她,丈夫失踪了一天一夜。孙娅琴说,她的丈夫曾经失踪了半个月,到现在她也没问过他在半个月内干了些什么,她觉得问了没意思,男人整个的就是没意思,就像一条狗一样,走了还会找回家的。
孙娅琴这么一开导,梅洛水哪里还有不去的道理。孙娅琴让梅洛水晚上十点钟去棋牌室,十点前有别人在照看着。
梅洛水到观音的像前上了一柱香,她又有了信仰宗教的理由了。她的信仰有多少功利,她的心就有多少虔诚。她祈求菩萨让丈夫早点回家,让儿子早点成家,让钱彩虹灵魂早些安逸,让自己的生活归于平静。
祈祷完毕,她坐下来一个人吃饭。她的窗外,所有人的窗外,都有一个朦胧的月亮,夜空晦暗阴沉,干涩呆板,没有一丝的水气。
夜间九点多,梅洛水正准备到孙娅琴的棋牌室去,巷子里突然响起警车的声音,她吓得把包一下子扔到地上,心狂跳不已。她听见警车好像停在老黄牛家门口,警笛声还在没完没了地狂鸣。
她打开门朝外面看,只见老黄牛被几个民警押着,准备上车。老黄牛看到她,很兴奋,大叫着说:
“我给你报了仇了!完结了!终于完结了!”
老黄牛犯了案。他胆大包天,借着夜色潜到灰女人的办公室里。灰女人每天下班都非常晚,今天也不例外。她报案的理由是抢劫,但是老黄牛说他不想抢劫,他想强奸。他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灰女人一开始并没有反抗,甚至还有些配合,当他快要得手的时候,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才开始叫喊起来。这是老黄牛的一面之词。老黄牛在逃跑之前,抢走了灰女人手指上的钻戒。他坐着公交车回家的时候,从车窗里把这只钻戒扔进了河里。当亮闪闪的钻戒在空中一闪而没时,他流下了眼泪。他在家门口碰到灰女人的保姆,保姆说,她家主人说了,只要还回戒指,就既往不咎。老黄牛摊开双手,学着外国人的派头,耸肩,叹气,说:
“NO!丢到运河里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梅洛水被老黄牛的母亲堵在屋里。老黄牛的母亲恶狠狠地看着她,满腔妒火地问:“你给我说说,他给你报什么仇?”
梅洛水说:“你儿子在陷害我。”
老黄牛的母亲说:“不要脸,你没有良心。我儿子亲口对我说,你跟他上过床,你还想跟他一起过。他去做坏事是你唆使的。”
梅洛水说:“我也有儿子。我的儿子要是在外面杀人放火,我不会去怪别人。再说了,你儿子这种样子,无业游民,哪个女人肯和他一起过?”
两个女人四目怒视。
老黄牛的母亲慢悠悠地说:“他是个无业游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男人呢?好像听说他不见了。”
她的意思是,因为你男人不在家里,所以你对别家的男人构成威胁。她现在不仅仅是关心你的男人,而是关心大家的男人。
梅洛水不回答,推开老黄牛的母亲,用力关上大门走了。她走了一阵,回头看见老黄牛的母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这情景表明明天还有一场口舌之争。她不害怕吵架,虽然她是个想入非非的女人,自认为有与众不同的优雅,但是多年的市井生活,还是把她锻炼得十分强硬。
她暂时不去想这些不快,脚步轻盈地朝前走。她知道,她的脚替她承担着不快,却表达出相反的情绪。同时,她的大脑也竭力进行着平静的努力。
现在,她是个求生的女人,而且是个求生意志非常强烈的女人。在信念之下,很快,她就真的感到轻松了。是的,一切都存在着改变的可能。
按照孙娅琴的指示,她看到棋牌室了,从大街上就有红色的箭头指明小巷子里有棋牌室。她站在明亮的街灯下面,打量幽暗的小巷深处,感到自己内心的变化,她预感到,她所迷恋的一些东西就快消失了。
有一些公共场所是暧昧的,譬如茶馆,浴室,现在是棋牌室。棋牌室是应运而生的新生事物,它往往离大街有几十米远,在新村的边上,或者在一个正在建设的工地旁边。它具备娱乐性,比茶馆或浴室更能放纵性情,所以它是快乐的。
梅洛水要去的棋牌室在一个工地的旁边,她刚走进巷子就听到里面在唱歌,后来又由合唱变成独唱。梅洛水走进去的时候,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独唱的人——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男人问她:
“你是老孙请来的人吧?”
棋牌室里清一色的男人,室内灯光非常明亮,但是一阵一阵的烟雾还是把灯光搞得迷迷蒙蒙的。男人们有的在打牌,有的在下棋,有的坐在那儿光喝茶。刚才唱歌的人就是喝茶的那桌。
梅洛水回答那个男人:
“是孙娅琴叫我来帮忙的。她人呢?”
那个男人说:
“她上厕所去了。”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那个男人赶紧说:
“真的,不骗你。这屋子里没有厕所,男人就在屋子后面的河里解决,女人上厕所要到马路对面的弄堂里去。你以后到那里去的时候千万要当心,有人藏在垃圾箱后边专门强奸你们这种女人。”
旁边一个男人插话道:
“互相介绍介绍吧。”
梅洛水说:
“我姓梅。”
那个男人说:
“我姓田。我是个嫖客,他们都叫我嫖客甲。”
他指着旁边的人介绍说:
“嫖客乙、嫖客丙、嫖客丁……”
嫖客乙指着田说:
“他从来不嫖。他是个正人君子,不像我们。”
田盯着梅洛水说:
“我有我的原则和理想,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找到想嫖的女人。不过今天晚上会是个例外。”
孙娅琴大步跨进来,叫喊道:
“你们又想找打了不是?”
她顺手捞起地上的短柄扫帚,作势就要朝他们的头上招呼。众嫖客拱手求饶。孙娅琴对梅洛水说:“你跟我来。”拉了她的手,把她带离棋牌室,来到屋子后面的河边。柳树下面有石桌子和几只石凳子。孙娅琴说:“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看你有点不习惯他们,其实他们都是不错的人,尤其是田先生,为人好得不得了,喜欢打抱不平,修养也好。他们不是嫖客。”梅洛水说:“我不了解他们。”孙娅琴笑了一声,指着柳树下的河水说:“这条河很长,一直通到市政府那儿。钱彩虹就是死在这条河里的。”
梅洛水在暗地里一下子煞白了脸。
孙娅琴说:“你紧张了是不是?其实这件事不算什么。人总是要死的,她死得才够本呢。你有没有听说她老公向政府讹一百万?这是不对的,她的命不值这么多钱。”
梅洛水说:“我们的命都不值这么多钱。”
孙娅琴说:“噫。你说话的腔调有点变了。你签字了没有?”
“签了。”
孙娅琴说:“太好了。你现在进步了,敢面对现实。我这个人是敢做敢为的。我年轻的时候,我那婆婆总是欺负我,她喜欢把指甲留得长长的,抓我的脸。她看见我脸上出血会兴奋得晕过去。我抓不过她。因为我要上班,还要干家务活,留不长指甲。她后来中风了,刚能站起来的时候就被我从后面推了一跤,就这样跌死了——别人以为她又中风了。”
梅洛水吃惊地发现,听到这样可怕的秘密后,自己居然无动于衷。她转过脸去看河,如果钱彩虹是死在这条河里的,那她一定会在这时候出现的。果然,梅洛水一错眼,就从柳树的枝条里看见了钱彩虹,钱彩虹的脸像石头那么严肃,非常专注地盯着梅洛水。她死去的这些时间里,仿佛没有承受到任何痛苦,她变得庄重威严,不像一个游**的鬼魂,而像一位神祇。但是梅洛水知道,不管钱彩虹是鬼魂也好神祇也好,她只是变了一个方式与梅洛水过不去。她对生前的生活怨气重重,要找一个出处。
梅洛水不去看她,转过头问孙娅琴:“你婆婆死了以后你见过她吗?”
孙娅琴坦然地说:“没见过。”
梅洛水说:“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总是看见钱彩虹?你看,她又来了。”
孙娅琴站起来,厉声说道:“你疯了。你神经有毛病。你想害我。”
梅洛水手指着柳树那儿大声嚷嚷起来:“我没疯,你看她就在柳树底下。她笑了。她想笑就笑。她总是欺负我,死了也不放过我。”
孙娅琴小声命令她:“不许叫,轻点!这是我做生意的地方。”她扑上去捂住梅洛水的嘴,但是梅洛水挣脱了,她情绪十分激动,还想嚷些什么。孙娅琴从背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两肘使劲地压住梅洛水的后背,差点把她压倒在地上。梅洛水这才不吭声了。她俩的打斗声惊动了屋子里的男人,他们全部跑到屋后。孙娅琴松开梅洛水站了起来,对男人们说:“有什么值得看的?她发毛病了。”
一个男人问:“什么病?”
梅洛水抬起乱蓬蓬的头,虚弱而俏皮地说:“不告诉你,傻蛋。”
她的话引起了一片哄笑。孙娅琴把男人们哄着朝屋子里赶,不一会儿,屋后就剩下梅洛水和那个自称嫖客甲的姓田的男人。田表现出罕见的细心,他把梅洛水扶到石凳子上坐下,替她拉好衣服,然后在她旁边坐下,伸出手去整理梅洛水的头发,因为刚与孙娅琴发生过激烈争吵的情形,梅洛水心神不宁,不觉得田的举动是唐突的。
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柳树下面,钱彩虹已经离去。她一贯如此。一阵风吹来,千万条柳枝原地起舞。月亮在这时候升到了头顶,明亮了一些,仿佛有了一些水汽,仿佛因此而妖娆了,仿佛妖娆地等待着什么。
梅洛水说:“没什么。”
她不说,田也不追问。但是他攥住了梅洛水的手,表示他已经察觉到女人内心的不安。
田向梅洛水提出要求,他想带她到家里去,他的乡下亲戚送了他半斤上好绿茶,他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梅洛水不想呆在这里,她假装想了一想,答应了。她非常想到他家里去,喝喝温暖的绿茶,把她与钱彩虹的事告诉他。
田说他的家离这里不远,他们可以走着回去。他一路上买了一斤炒瓜子,一串香蕉,路过花店,还花八块钱买了一束康乃馨让梅洛水拿着,最后,他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了一本旧书,那本书名叫《订正六书通》。摊主说,这本书是一九八一年出的,是他的儿子在一位大学老师那儿偷来的。他今天还没做到生意。既然开了张,他现在就要收摊子回去睡觉了。
走进新村,劈面过来一个熟人。王小素,工人王小素或者妓女王小素,一个盒饭鸡。她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说明境况十分不好。她两眼在田的脸上一溜,一把抓住梅洛水,表情十分夸张地说:“梅姐姐,钱彩虹好好的怎么死啦?你给我说说。”
王小素果然与以前的样子不同了,她穿的衣服很少,脸皮上的脂粉又太多。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随时随地地寻找着什么。因为田在旁边,梅洛水不想回答她的话。就看看田,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王小素放开手,拍拍梅洛水的肩膀说,“梅姐姐,这是谁啊?让我猜猜,这肯定是姐夫。你们俩好幸福喔!水果,鲜花……瓜子真香,刚炒出来的是不是?匀我一点,让我一边走一边嗑。”她伸手到纸袋里抓了一大把,像个小女孩一样无助地说:“梅姐姐,你过得幸福的时候就不会想起我了,我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你不要看不起我。以后在路上碰到我的时候,你记着要先打招呼。好不好?”
王小素嗑着瓜子走开了,到看不见梅洛水的地方,她狠狠地把瓜子扔到地上,轻蔑地呸了一口,说:“姓田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两个人装腔作势的,好像真的是夫妻。一对狗男女!”
到了门口,田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突然回过头来,喜形于色地对梅洛水说:“你来了,我很高兴!”然后开了门。
一进门,冲鼻一股不卫生的味道,开了灯。灯光暗淡而不均匀。迎面一张电脑复制的凡高《向日葵》,颜色夸张,它和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了无生气。田进门以后,就把《订正六书通》放在书架上,梅洛水发现,他的书架也是老式的藤书架,放的位置与她家一样。
这当然说明问题。
然后,田从里屋拿来水果盘,把香蕉放进盘子里。又找来一只蓝瓷花瓶,把那把粉红的康乃馨插进去。这些东西他都放到梅洛水的面前,仿佛她是个神一样。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边,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需要说些什么话。梅洛水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两个人坐的样子就像今天下午何应龙和她那样,这是不是又预示着某种危险?
梅洛水一紧张,田马上就感觉到了。
“我们就这样说说话。你不是妓女,我也不是嫖客。”他安慰女人。
梅洛水轻轻地笑了一声,她马上从自己的笑声里感觉到与年龄不相称的轻佻,一瞬间沉没在羞愧里。
田受了她笑声的鼓舞,剥开一只香蕉,送到梅洛水的嘴边。梅洛水接过香蕉,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吃它,把它放回了桌子。她看看田,田的脸上出现了诚惶诚恐的神色,她突然兴奋起来。从两天前开始,她不断被人轻蔑,不断地失望,活人或者鬼魂,无一例外地压迫她,她的存在只是印证着别人的存在。现在的情形就不同了,一个男人需要她去印证他的存在。
梅洛水自信心大增,她大大咧咧地从田的手里拿过香蕉就吃。一边吃一边说:“活着真累啊!”她说的是真心话。人一轻松就会说真心话。
田说:“我不觉得累,我觉得活得窝囊。我是个窝囊废,当年我做厂里的宣传队队长时,带着文艺队进京去汇演过,还得过无数的演出奖。我等一会儿把奖状拿给你看,让你看看我那时候的成绩……改革开放后我被新厂长像狗一样踢出厂门,我还以为像我这种人国家会优待我。”
梅洛水想,果然不出所料,田也是个落魄人。她把香蕉干净利落地吃完,十分做作地用袖口擦擦嘴巴。田心驰神往地看着她。梅洛水大大咧咧地说:“当年我也参加过系统里的合唱团,不过没你那么荣耀。”
田说:“我的书法在市级比赛中得过一等奖。”
梅洛水说:“我在省里的珠算比赛中得过二等奖。”
田说:“我的历史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点。”
梅洛水说:“我也是。我信佛,别人看不起的人我都善待他,我连蚂蚁都不轻易踩死它。”
他们的眼光碰到一起,很平静,没有破绽。
田说:“我放点音乐给你听好不好?”
梅洛水说:“你快去放。”
田放的是一盘老磁带,革命歌曲,熟悉的旋律回响于幽暗陈旧的屋子,提醒他们曾经有过的共同的岁月。
田说:“这样坐着说话真好。我喜欢这样,不搞男女关系,说说话,就像我和我老婆一样。我老婆死了两年了,我总是做梦梦见她,她总是埋怨我对她不好,什么时候她不埋怨我了,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梅洛水心里一动。
田突然站起来,把东边的窗户打开,看看隔壁的窗户那儿。那里传出一阵阵喧闹声,是几个年轻人一边打牌一边吵架。田重重地把窗户关上,骂道:“一帮废物!”他回过头来问梅洛水:“我说到哪儿了?”梅洛水回答他:“说到你老婆。”
田回过来又坐到桌子边上,他很烦躁,心神不宁。
“我老婆是个好人,把她的一切都贡献给了家庭。我们两个人没有孩子,也没有钱,但是生活得很快乐,很充实。我拉风琴她唱歌,我写字她研墨。她后来生病,生的是乳癌,病得很辛苦。我这辈子不打算再娶女人。我心里一直有她,别的女人不能占据我的心……说说你吧。”
田给梅洛水的茶杯里续了一些水,梅洛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说什么呢?有很多值得说的事。我的家庭也不错的,儿子孝顺,老公人好,对我也好。我们没啥钱,但是我们过得和和美美的……”
田打断她的话:“当然,这些我都猜得到。你说些别的。”梅洛水说:“别的什么?”
“心里的,真正的东西。”
梅洛水想了一想,说:“好吧,我给你说说我妈。我妈是个贤惠的女人,我们家里穷,但是她就是能把日子过得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