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菊湾的**盛开时,无论刮多大的风,空气里总有一股浓浓的**味道。
旅行家江吉米第一次路过这里时,漫山遍野的野**正开得无比俏丽。为了这些花和空气中的花香,他决定住几天再走。花码头镇上那些挂着灯笼的旅馆和酒店他都不喜欢,他喜欢那所素朴的大道观。大道观的道士都是正一教派的信徒,置房置地,娶妻生子。平时只有看门人老邬和他的大黄狗看守着道观。
老邬隔着铁栅栏听江吉米说明了来意,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稳稳地给江吉米开了门。门外的垃圾桶边乱扔着几只装满垃圾的塑料袋,还有十来枝新鲜的野**。老邬把垃圾袋捡起来扔进桶里,再捡起地上的野**,吹去沾在花上的灰尘。
观里没有开电灯,点着善男信女们供奉时没燃尽的蜡烛。江吉米一眼看到烛光的暖色时,看到屋子里呈现出的明暗层次,心里莫名地感动起来。他特别不喜欢两样东西,一样是电灯,一样是柏油马路。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西方劣质的物质文明,不幸在全球倾销成功。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放了一只水杯,里面插着一大把野**,很显然这就是垃圾桶边的花朵。江吉米看了看野**,想到了垃圾的事,感叹道:“自私的人啊!”老邬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第二天下午,江吉米穿了白衬衫和打着补丁的黄军裤,带着照相机出去了。老邬坐在门口的槐树荫下剥黄豆,一面看着风摇动白玉兰的叶子。他身后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玩具娃娃?他不知道。但是大黄狗看到了,它远远地坐下,严肃地盯着玩具娃娃,然后起身跑走了,似乎已打定主意要回避这件事。
老邬随后发现了地上的玩具,心里满是奇怪。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洋娃娃:一头长长的波浪金发,粉红色镶蕾丝的连衣裙,神情高傲而矜持。它的衣服上还吊着一张簇新的价码标牌,表明它还是新的。
“五百八十元。”他念道,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一个月的工资才四百元。现今镇上有好几户富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人家,也许就是他们家里遗落的。
老邬写了一张认领的纸条贴在门上,把玩具娃娃挂在门环上,半天过去了,没有人来认领它。花码头镇上,消息和流言传得一样快,谁家缺了拖把上的布条大家都会马上知道,何况这么贵重的东西。看来这是一只无主的玩具娃娃。老邬的老婆早就死了,他无儿无女,也没有再娶。
傍晚时分,门外走过一个个子高高、头发浓密的女孩,是花镇长的女儿花亚。她正在上高三,明年夏天就要考大学了。老邬走出门外,叫住花亚,把玩具娃娃交给了她,并且胸有成竹对她说,这是一只无主的洋娃娃,也许是王母娘娘特意赐给她的。
花亚神情冷淡地看了娃娃一眼,迟疑地接过它走了。她看上去不太喜欢这个娃娃,也不太喜欢老邬。老邬在她的背后接连叹了好几口气,他明白这个女孩子内心非常地不安。她的不安也让老邬感到不安。
傍晚,滚烫的太阳消失在西边。对于太阳,花码头镇上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说,太阳西沉,其实是掉到蓝湖下面去了。蓝湖下面有一个无底洞,里面的金银珠宝把洞照得通体透彻。太阳每天晚上就睡在洞里面。它就像一个皇帝一样,拥有无数价值连城的宝贝,而别人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信仰神秘主义的人真是不少。就在一个星期前,水产养殖户赵大和赵二,在请客喝酒的时候情绪饱满地宣布,他们在蓝湖边上看到了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钱豹,但是眼睛一眨就不见了。宴席上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们,这金钱豹身上的斑纹,是不是金子做的?
金子!中国人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不能缺少金子。
拿了玩具娃娃的花亚经过公交车站时,看见在后面的丝瓜架边上站着一个很脏的胖女生。胖女生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个破的易拉罐,穿着一条花短裙,上面的白花脏成了灰色,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有红晕,很腼腆的样子。她的红晕,让花亚觉得十分难过,感觉到她是一个好女孩,只是发生了一些事,让她成了这个样子。是的,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的。
正好公交车来了,花亚含着眼泪跳上车子,坐了一站的路来到了蓝湖边,坐在树丛和芦苇之间的草地上,捂着头哭起来。她的哭泣,一大半是为了张小虎,这个班上最帅气的男孩,她爱上了他,而他爱着别人。下午,他给了她一张纸条,他在上面写着:花镇长家里的人,我一个也不喜欢。他们都是冰块做的,夏天不用开空调。纸条的另一面,是花亚留下的字迹:张小虎,今生今世,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有人拍拍她的肩膀。花亚吃惊地转脸一看,是那个胖女孩。胖女孩笑嘻嘻地说:“你手上的娃娃是我的。”花亚瞄了一眼玩具娃娃的价目牌,疑心重重地问道:“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住哪里?”
胖女孩指指湖水里的一棵大柳树。这几天下了大雨,湖水淹没了许多岸边的树。大柳树的一小半露在湖水上面,柳树的顶上,结着一个灰色大鸟窝,就像一个人,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露出一个戴着草帽的头。“夏天,我就睡在鸟窝里。”她还是笑嘻嘻地说,“但是冬天,我睡在土里,土里暖和。蓝湖边上的土真暖和,又软又松,不干不黏,黑油油、香喷喷的……”
花镇长从赵大、赵二家里出来,一回到家里就埋头写一份报告,这是崔区长让他写的。崔区长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他喜欢下属使用钢笔,当然最好是毛笔。
金钱豹的传说已经到了区长老崔的耳朵里。其实他也不敢相信这件事,但是他心里又愿意这是真实的事情。他的区财政收入连续三年是全市最差的。蓝湖生态环境在变好,也许会有一些珍禽异兽重现江湖,赵大、赵二看见的东西,不一定是金钱豹,但肯定是野兽无异。野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蓝湖不仅仅是生态环境好转那么简单,它还具有莫大的旅游价值。他红着脖子,眼睛发光,给花镇长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半个小时过后,花镇长才算听明白了,原来老崔要一份蓝湖生态环境的调查报告,他想在报告中看到一个令人鼓舞的前景,因为蓝湖除了野鸡、野鸭、野兔、黄鼠狼之类,还应该有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金钱豹当然好,没有金钱豹,野鹿、野獐也好啊。
花镇长赌气说:“蓝湖又不是花码头镇的,凭什么让我写?再说了,凭什么相信赵大、赵二的话?这俩东西喝完酒,还没回到家,路上就把说过的话否认了。”
老崔问:“谁说的?”
花镇长说:“我刚才去过他们的家里了,两人不在,他爹老赵在。老赵说……”
老崔说:“我不管。总之你先去调查一下,写个报告给我。”
花镇长说:“啥金钱豹?八辈子没看到了。我爹小时候还看到湖边有野兔,我小时候只看到野鸡了。现在可好,连野鸡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个把黄鼠狼。”
这份报告有些难写,花镇长咬着钢笔杆,眼睛斜睨着他太太穿着紧身牛仔短裤的屁股,她正在屋里来回烦躁地走动,一面打着手机,说话的声音比外面的黑市电动车还响。花镇长沮丧地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世界女人越来越像男人?而男人越来越像女人?花镇长的太太在邮局工作,是个副局长。她是一个三角脸的女人,三角脸的女人往往身材特别好。她就是这样,这副好身材不知倾倒了多少人。传说区长老崔喝了酒以后,常常对人提起花镇长老婆的好身材,说他见过无数女人,只有花镇长太太的身材是最好的。
镇长太太挂掉手机对镇长说:“花亚跑到蓝湖边上去了,她说她和鬼在一起。我叫她回来,她说她宁愿和鬼在一起。”花镇长恼火地说:“那就让她把鬼带回来吧。”
湖边,胖女孩儿对花亚说:“你为什么这样对你的父母说话?你有父母多好啊!我的父母早死了,我找不到他们的魂。”花亚沉思了一会儿,提出一个条件:“你说的话比较有趣。如果你是一个鬼的话,你要证明给我看。”胖女孩儿说:“不用了吧,你会害怕的。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鬼就行了。”她突然伸出舌头,把花亚吓了一跳。胖女孩儿得意扬扬地说:“哈哈,湖盗老大说得对,人是胆小的,比鬼还胆小。”花亚重新坐直了身体,问她:“鬼胆小吗?”胖女孩说:“胆子小得不得了。你想,世界上的鬼比人多,要是他们胆大敢出来的话,你们一天到晚都能见到鬼了。”花亚说:“你不是出来了吗?”“我想出来散散心,找一个朋友聊聊天。”胖女孩儿专注地看看花亚,说:“你对我不感兴趣,我走了。”她一挥手,变成了那只洋娃娃,再摇动一下脑袋,变成了一只肥胖的八哥,抖抖翅膀,飞上了天。花亚站起来朝八哥喊道:“小胖鬼,回来,我做你的朋友。”
八哥飞回来在花亚的头上打了一个旋儿,开口说道:“我叫小胖,小胖是我。花亚姑娘,你笑笑。”花亚忍不住大笑一声。八哥再打一个旋儿,飞下来变成胖女孩儿。花亚问她:“你还会变什么?”小胖说:“还会变金钱豹……八哥和金钱豹。”花亚拉起小胖的手,很功利地说:“你看,我们是朋友了。张小虎不爱我,还打击我,你去给他变个金钱豹子看看。”
花亚个子高,头发又长又密,略微有点卷曲,小胖又矮又胖,头发稀少。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天有意安排着让人发笑的。小胖拉着花亚的手走路,心里想,这么美的女孩儿,又是没什么缺点的。不像我……唉。
小胖抬起头看一眼花亚,赞美她说:“你真好,又漂亮又好!”手上用了一点劲,表示真心诚意地这么说。
她俩在蓝湖边看到了“张水痴”,他是张小虎的父亲。他爱水如命,近来他到处散布一个谬论,说水也有语言,只是人类听不懂。当然他也听不懂。花亚和小胖离开了蓝湖,在一片开满野**的荒坡上,她们看见了江吉米,江吉米对着她俩举起了镜头,一连拍了许多张。
现在花亚和小胖挽着手朝镇上走。下午五点钟了,正是大家出来采购食物的时候,她们看见了老金根、范婆婆、李阿姨、梅娣、私人医生李八福——他后来替花亚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张小虎和花亚的孩子。此时他疯疯癫癫地对花亚说:“人最宝贵的是什么?是钱!是他妈的钱!当官也是为了钱!一切都是为了钱!花亚小姐,是不是这样?”小胖被他的神情吓唬住了,紧紧贴住花亚的身体。花亚捏紧小胖的手轻轻地说:“别理会他,这是一个疯子!——对我来说,最宝贵的是张小虎。”话音刚落,大道观的住持邢大舅一只手抱着一只公鸡,一只手抽着一支雪茄烟,拿腔拿调地说:“花亚,你怎么还不回去呀。你妈妈在家里很着急呢。”邢大舅是花亚的舅公,但他说的话花亚从来不听。花亚站下来,阴森森地说:“我的事你别多管,要不然的话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大道观。”邢大舅站在那儿,伸了伸舌头。然后掐灭雪茄,这雪茄烟是一个外国人赠送给他的——两年前的事了。他每天都在享用着雪茄,有时候点着了,有时候干脆就是没点火。两年了,才用掉两根。照这个速度推算,这盒雪茄烟他可以用上十年的。
张小虎的家门口。
张小虎的妈妈在井台上洗菜,看到花亚,诙谐地说:“花姑娘来啦?张小虎跟董莉姑娘在屋子里做功课,刚才他们搂在一起了,被我打了一下,没打散,还在里面呢。你推开门就看见了。”
花亚没去推门,而是拉着小胖来到张家的后窗边,从窗户望进去,清清楚楚地看见张小虎和同班同学董莉坐在一张长凳子上,亲热地说着话。董莉一抬头发现了花亚,矫情地说:“花亚,你不要乱想。我们可没干什么,我们在做功课呢。”花亚气恼地对小胖说:“小胖,变个金钱豹子吓死这个女人。”看上去小胖不喜欢干这件事。她红了脸,死命地拉着花亚,想把花亚拉走。张小虎推开董莉,走到窗户边,对花亚说:“我早就说过了,花镇长家里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张小虎的妈在屋前面支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一边洗菜一边感叹:“我家小虎有什么好?除了眼睫毛长一点。其他处处都落在人后——就和他爸爸一个样子。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有这么多女孩子追他……当然,我也想不通我自己……”
窗户啪地一响,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摇了摇头,不需要过去看,她都知道是张小虎把窗子关上了。
花亚在紧闭的窗户外差点哭出来,她死死地盯住小胖。她并不知道小胖恐惧的时候,什么都变不出来的。
花亚带着小胖踏进家门。邢大舅已经来过了,他的公鸡正在院子里熟悉新的环境,脚上拖着一根布条,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花镇长没写成那份报告,心里窝着一肚子的气,恰在此时他老婆又开始埋怨他的官位太小、做人不行。火上加火时,他一眼看到花亚带着一个难看的胖女孩儿进门,立刻骂道:“你成天在外面瞎逛,高中毕业了想干什么?”花亚接着话头说:“想寻死,重新投胎。”花镇长翻动着眼珠想不出恰当的话予以反击。恰在此时他老婆的手机响了起来,接着他的老婆跑出去打手机。过了片刻,他老婆又一阵风一样跑回来,满面春风地说:“死鬼,崔区长问你的报告有没有写好呢。他说过一阵子区里有两个局的局长位置要调整,到时候也要推荐你呢。”花镇长不高兴地说:“哼,凭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升官的事,比命还重要呢,说什么也应该亲自对我本人讲。”他老婆带着恶意说:“凭什么非得和你讲?就凭你这个木头脑子?”花镇长知道这时候应该转移话题了,马上看了一眼小胖,对花亚说:“你不是说要带一个鬼回来吗?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鬼?哼,长成这个样子倒是少见,比鬼还难看呢,这是哪家出来的?”
江吉米晚上就在大道观里吃老邬煮的新米粥,下粥的菜是一大碗小葱炒毛豆、一大盘煎馄饨。江吉米说,饭店里的肉鱼海鲜算不上“吃”,这才真正叫作“吃”。吃完这顿舒服的晚餐,江吉米去了镇子中心的照片洗印店。过了一会儿,他拿到照片一看,发现了奇怪的事:两个女孩的照片上,只有高个子女孩的影像,一只手好似挽着什么东西。江吉米拿照片给店里的伙计看,那伙计说,高个子女孩是镇长家的女儿花亚,是个冷脸冷心的家伙。她家就住在镇上,花码头镇十八号。
江吉米听到了店伙计对花亚的评价,心里很不舒服,他最不喜欢的一种个性就是冷漠。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找花亚。这些照片太不寻常了,也许她会碰到什么麻烦,他有责任去提醒她一下。
江吉米到了镇长家门口,听见里面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喊叫着,要叫什么东西“变”。还有一个女人带着颤音的笑。他上前敲敲门,喊叫声和笑声一起停止。来开门的正是花亚。花亚冷冷地看着他,她认识这个拍照片的人。
江吉米好奇地朝屋里看看,他看见了镇长和他的太太,他太太的嘴边还挂着刚才的笑。那个胖孩子神色惊慌。镇长太太的身材真好,一个东方女人居然有这样好的身材!江吉米想到了自己的照相机,可惜没带照相机。
镇长太太迎着江吉米的目光走上来,客气地问他:“你有什么事吗?”江吉米把照片递给她,说:“你是花亚的妈妈吧。我下午给花亚和……”他朝屋里的胖女孩看了一眼,说,“和这个胖孩子一起照了几张照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照片上只有花亚一个人。”
镇长太太拿过照片一看,脸色变白了。她转眼看着小胖,小胖站在那儿,害怕得浑身抖起来。对于人类来说,她是异类。狗、猫、猪、鸟……都是异类,人类统治着地球,吃所有的异类。人类实在太强大了!她也是异类,但是人类害怕鬼魂,只是凶狠地驱赶她,不让她接近人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被人类驱赶过无数次了,有时候是火,有时候是棍棒。也遭受过很传统的驱赶方法:屎和尿混合着朝头上淋。
镇长朝后退了一步。镇长太太及时地一把拉住江吉米,声音尖锐地叫喊:“你不要走!帮帮我!”江吉米走南闯北,见过许多怪异之事。他还镇静着,所以他听到镇长太太的那句话——帮帮我,而不是帮帮我们。
小胖拉住花亚,昏头昏脑地变成了八哥,飞起来,一头撞到了窗户玻璃上,又掉下地,挣扎着爬到花亚的脚边,趴下不动了。花亚抱起八哥,拉长了脸,眼睛看着地下,嘴巴飞快地嚅动起来。她是在骂人,虽然谁也听不到她在骂谁,骂些什么。凭她的样子,一定是在咒骂自己的父母。
江吉米非常吃惊。他吃惊的不是小胖变成了八哥,而是镇长这一家子的关系。
花镇长到这时候想到了对策。他从自己的裤腰里悄悄抽出牛皮裤带,瞄准了花亚和她手上的八哥,就要抽下去。江吉米拉住了他的皮带说道:“你真莽撞!”他伸手搂过花亚:“走,你们跟我走。”
他们走到蓝湖边,刚在大堤上坐下来,花亚怀里的八哥就变成了小胖,把花亚压得仰头倒下。江吉米说:“丫头……”他是对花亚说的,“我带你出来,没别的事,是叫你把头抬起来看看月亮、看看青山绿水,再闻闻这空气里的花香。”花亚语气生硬地说:“干什么?”江吉米说:“感受生活的美。”小胖说:“月光下的蓝湖水多美啊!”花亚低下头不说话。于是江吉米说:“花亚,眼睛不愿看这些美丽的东西,肯定心里有别的想法。那你说说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吧。”花亚说:“我希望董莉明天进教室的时候,一头撞死在门框上;我希望我爸我妈明天就过到八十岁,连那只公鸡的肉都啃不动,喝汤流到脖子里。张小虎呢,他终身不娶……邢大舅抽雪茄的时候呛死,我们校长脑溢血。还有……”
江吉米吃惊地站起身就走,说:“说什么看月亮、闻花香。你这种人……没用了。”
江吉米走到一半的路,才想起小胖是个鬼。但他又想,为什么会忘了小胖是个鬼呢?因为小胖实在不像一个鬼,她可爱、善良,比人还好呢。江吉米想到这里,拍打拍打自己的脑袋: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比人还好?……你内心里不信任人了?不行、不行,你和花亚一个样子了。你什么时候变得不信任人了?……想想,好好地想想。
江吉米一路走一路想,想了又想,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不信任人的。
江吉米今晚的思绪有些乱了,在他四十年的旅行生涯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当他孤独地穿过大沙漠时,当他一次一次面临死亡时,当他在“文革”中身陷囹圄时,他都从来没有失去过对人类的信念,难道现在要失去了吗?他挥挥拳头喊道:“白头江吉米,加油再加油!”每当他心里空虚时,他就这么喊。
喊了几句,他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脑子也清楚了,他原谅了自己。因为人有时候会胡思乱想的,刚才对人类一刹那的不信任,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到了花码头镇十八号,他毫不迟疑地敲门走了进去。
蓝湖边上,小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地唱着歌。她唱的什么,花亚听不懂。唱完了,她问花亚:“好听吗?”花亚说:“我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听别人唱歌。从小学三年级起,我就不上唱歌课。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小胖问:“那你喜欢什么?”花亚说:“张小虎。”小胖说:“湖盗老大会变人,我把他叫来变个张小虎给你看,这样你会高兴了吧?”花亚说:“你去把他叫来,他要是变得像张小虎,我就笑给你看。”
小胖吹起口哨,她的口哨短促尖锐,像是小鸭子在叫。她吹后不久,蓝湖边到处响起小鸭子一样的口哨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大群鸭子迷了路呢。
江吉米进了花镇长家里,他是一个干脆的人,开门见山地谈起了花亚的心态。他认为花亚的心态很不好,她对世界的看法是错误的,这会影响到她的身心健康和她的将来。花镇长说:“你来就是为了谈教育吗?对不起,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江吉米知道自己错了,又不甘心马上就走,破天荒地低声下气地说:“看在我一头白发的分儿上,”他指指自己的头发,“你能说说看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花镇长盛气凌人地回答:“一个字,钱;两个字,金钱;三个字,人民币。”江吉米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了,钱是好东西啊!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酸了。”花镇长的手放到了腰里的皮带上。
江吉米心里一酸,他挨过皮带的打,现在可不想再尝皮带的滋味。他站起来,礼貌地鞠了一躬,就走了。
但是花镇长的太太却追了上去,送江吉米到门外,显得很有教养的模样。告别时,她问:“花亚和你一块儿走的,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江吉米说:“她和小胖应该还在湖边玩呢。”花镇长太太埋怨说:“她宁肯要一个鬼,也不要自己的父母。但是说不定她的选择是对的,也许这个鬼能让她发大财呢。”江吉米说:“没事呢。她们在湖边看星星和月亮——让花亚多看看星星月亮,她就会变得安心的。”花镇长太太颇有风情地把手放在江吉米的肩膀上说:“你真会开玩笑,看星星月亮有什么用?我每次不快乐、不安心的时候,只要打开保险箱,一看到存折,心里马上踏实快乐了。”江吉米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快乐。”花镇长太太冲着江吉米的后背喊道:“你是一个幼稚的人!”照片洗印店的伙计隔着柜台,多嘴多舌地问江吉米:“那个女人在你身后喊什么呢?”江吉米回答:“她夸奖我呢。”
花镇长的太太把门关上,回到屋里,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吸着。镇长在屋里写那份报告,亲眼见到鬼,他还在激动着,浑身还在时不时地发抖。他的太太在外面吸了大半支烟,转脸冲着他骂道:“写,写,你一口气写昏过去吧,别醒过来。”他听到骂,就如听到了召唤,懒洋洋地从屋里踱了出来:“唉,其实我也不想写。这件事真的很难办……实说吧……不实说吧……我看还是你给老崔打个电话吧。问问这件事……”
大道观里,老邬给自己缝一只破了的袜子,嘴里却在问江吉米为啥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黄军裤。
江吉米低头看着黄军裤上的补丁,背书似的说:“我曾经是一个狂热的信仰革命的人,带着革命理想和战友们一起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整天斗争,也整天推销斗争,为的就是铲除异己。这条裤子见证过一切。我留着它,穿在身上,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时刻提醒我自己要有理性。”老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笑眯眯地夸奖江吉米:“你们这种人就是有水平,说的话简直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江吉米想了一想,笑了起来。难怪老邬听不懂他的话,铲除异己?这也是他在沙漠中迷了路,静下心来等死的那一刻,突然发现的一个词语。自己以往为了理想所做的,不过是为别人,或为自己,做了一件铲除异己的事,仅此而已。那些华丽而纯真的词汇,实际上并不存在。
大黄狗走过来,安静地躺到两个人的脚下。江吉米的心里再次涌出那个不被他欢迎的念头:人有时候真的不如动物那么懂得自然法则。就说大黄狗吧,它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永远不会混淆。而人呢,因为自认为聪明能干,所以一件紧一件地做着不安分的事。
江吉米这次没有给自己加油。他眼泪汪汪。幸好老邬还在起劲地缝补,没有发现他的眼泪。江吉米声音平静地说起另外的话题:“老邬,你一个人住在大道观里三十年了,有没有见过怪事?”老邬说:“见过许多事,就是没有怪事,你说有啥怪事呢?那年观里来了一个迷路的鬼魂,我就让他住到后面的仓房里,他住了几天,居然闹起鬼来。我就对他说,你爱住不住,想住的话,要守规矩,不想住的话,赶紧走人。他就不闹了,本来也是闲得发慌……这算得一件怪事吗?其实也不怪的。”江吉米悄然擦掉眼泪,不禁笑出了声:“被你这么一说,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怪事,也没有好怕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平常的事。”老邬说:“那是。人其实也就跟草木一样,生老病死,没啥了不起的。”江吉米问:“那件事后来呢?”老邬说:“后来就没声音了,大概走了……你呢?走南闯北,一定也碰到过这种事。”江吉米说:“真是,刚才在蓝湖边,还与一个小胖鬼说话来着……”
电话响了。老邬去接听,回过来不安地说:“赵大进城了,赵二到外地去了。老赵一个人守在鱼塘边上,要我去陪他。他那鱼塘就在蓝湖边上,前几天说蓝湖边上有‘豹子’,我真不信……我可走不开呢。这兄弟俩……”江吉米说:“这好办,你把我送到老赵那里就行。我替你陪着他。”
蓝湖边,花亚冷着脸站起来走了。她等了很长时间,并没见到别的鬼物出来变张小虎。小胖咬着手指,瞧着花亚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一个手电筒照过来,老邬和江吉米走过来了。小胖连忙喊花亚:“哎,老朋友都来了,你等会儿再走。”
花亚真的回过来坐下,两个人看着手电筒的光。没想到手电筒没有发现她俩,顾自领着老邬和江吉米从她俩身边走过,又领着他们到了老赵的哨屋里,哨屋简陋得很,不过是几块铝皮的屋顶,再盖上了稻草,四周糊的是泥墙。但是睡在里面倒也惬意,因为它与蓝湖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公路,听得见湖水涌动和鸟儿做梦时的呢喃。
老邬立刻回了大道观。江吉米不舍得马上就睡,对老赵说他去湖边小坐一会儿。他来到公路对面的湖边,在一丛野**边上坐下。抬头朝天上一看,西边头上的上弦月有些怪异,竟是红的,就像人的眼睛,因哭泣带上了血丝。
镇长太太要抢头功,听了镇长的话慌忙奔到院子里,掏出手机与老崔联络。老崔马上接了电话,她情绪饱满地说:“区长,我看到一个鬼哎……”但是老崔刚听了一句就挂掉了,然后怎么也不接电话了。她脑筋一转,给花亚打了一个电话。她要确定花亚是不是与小胖在一起,她还想让花亚带着小胖回家,她想囚住小胖。她看到小胖的表现了,是一个胆小的鬼。囚在那只狗笼子里,让老崔过来看了,肯定让老崔又吃惊又兴奋,一时别想说出话来。
花亚接了电话。当然,她与小胖在一起。回家?带小胖一起回家睡?为什么?
镇长太太说:“我和你爸爸都太忙,顾不上关心你,所以你太孤独。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是这么孤独。”
花亚从来就不相信她的妈妈。但是今天她相信了。“孤独”这个词打到了她的心坎上,她不由得哭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和妈妈说,她还要看小胖召唤湖边的鬼,小胖说了,他们有的会变鸟,有的会变鱼,还有的会变张小虎……她过一会儿就带着小胖回家睡觉。说着说着,她带着泪微笑起来,幸福得不知所措的模样。
镇长的太太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这么说来,湖边的鬼多着呢?我们平时怎么都不知道?”花亚听着妈妈的口气,感到不安:“有成千上万。但是他们就像土里的蚯蚓,安分守己,从来不出来做伤人的事。”她自以为是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没事的。他们比人胆子小多了。”小胖在边上说:“你妈让你带着我回去睡觉?你妈真好,和你一样好;你妈也漂亮,和你一样漂亮。”
镇长太太在那头刚想盘算这件事,手机显示有电话打进来。她连忙中断了与花亚的通话。接过来一听,果然是区长老崔。老崔还在喝酒,喝得有些多了,打心眼里愉快。听到镇长太太的声音,敏感地问:“你半小时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的,刚才又打,打了四个……你莫不是看上我了?”镇长太太声音颤抖着说:“区长,有鬼,鬼多着呢。”也算是撒个小娇。
老崔突然清醒,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刚才就说过这件事……不过你说只有一个鬼,怎么一下子跑出成千上万个鬼呢?”他转脸问桌上闹哄哄的一群:“各位,谁相信有鬼请举手。”他看着桌子上高高低低举起的手,脑子又愉快地糊涂了。第一遍点出十一只手,第二遍点出十五只手……他对镇长太太说:“相信有鬼的是大多数……所以,请你和镇长想办法把鬼灭了吧,人的世界不容许鬼来猖狂。”
镇长太太呆了片刻,只得说道:“我是听区长的。”
然后她给邢大舅挂了一个电话,邢大舅说:“我正闲得没事呢,幸亏你这个电话,要不然我又想抽雪茄了。这一抽二抽的,过不了几天就要抽没了……鬼是异类,不灭不行的。”镇长太太说:“有没有灭鬼的好法子,听说有成千上万。”邢大舅装腔作势地想了一想说:“我师傅的师傅,有过一套灭鬼的法子。用桃木烧成灰,拌上锡箔灰再掺上水银,浇上南瓜汁,撒到有鬼的地方。鬼就会从土里蹦出来,在半空里自己炸开。当年日本人杀了许多人,这许多人变了鬼,就是被我师傅的师傅灭了的……”
花亚又开始不高兴了,皱起了眉,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她慢悠悠地说:“我妈这家伙口气不对,她想动什么歪脑筋呢?”小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回家睡觉。”
她们回家了,还是牵着手。等她们到家里时,家里已空无一人。花镇长太太在她们到家之前,成功地做完了一件事,她让邢大舅悄悄地去统计一下,镇上有多少人想看蓝湖边上的灭鬼行动?每个人头要收观看费。邢大舅随后就把这件差事给了老金根。一会儿老金根向邢大舅汇报:镇上一共有二百一十户人家,每家都有去的,少的一人,多的四五人不等。邢大舅说:“每个人头收十五块钱的观看费。”老金根和各家最后谈妥的价钱是每个人头收十块五毛钱。邢大舅就向花镇长太太说,每个人头收八块钱。花镇长太太心中有数,并不追究人头费到底收了多少,只是让邢大舅在看客中组织一批身强力壮的,让大家都到大道观集合,她,不,镇长要训话。
邢大舅挂掉手机,感受颇多地评点这一次的行动:“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完美结合。”
镇长太太办完这件事,披上一件风衣,就和镇长去了大道观。邢大舅把老邬叫了起来,正在观里砍那棵大桃树。老邬一边砍树一边叹气,说:“好好的树,每年都开花结果子……真是从来不知道湖边有鬼……”邢大舅劈头拦住他的话:“等你知道了就晚了。鬼这样东西,就和畜生一样,该灭的时候就得灭。”老邬说:“畜生也不是都要斩尽杀绝的……”邢大舅说:“有些畜生还能看门,捉老鼠。鬼有什么用?区长也说了,鬼是异类,一定得灭掉的。你不要多说了,你把我的头都搞昏掉了,小心我请你滚回老家去。”
这天夜里,镇上一大半的人,都在刹那间燃起了狂热,静悄悄地来到了蓝湖边看灭鬼。他们煞有介事,行踪鬼祟,就连狗都没有敢叫的。几乎空了的黑镇子里,只有镇长家里灯火明亮,那是花亚开了许多灯,让小胖参观家里的一些东西。然后她给小胖洗澡。等到她洗好回到屋里,看到一只大豹子趴在**,刚想惊声尖叫,豹子忽地变成了八哥。她又惊又喜,哈哈大笑起来。她听着自己的笑声,觉得陌生又难听,不由得摸着脸,害羞起来。
湖边,邢大舅把成分复杂的灭鬼药剂分成若干份,让人拿在手里四下散开,准备朝土里撒。他心情激动地说:“各位,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看客全都坐在后面的土堤上,有一个老者便接着邢大舅的话说道:“真是,现在的日子过得实在太静了,没劲儿。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多有劲头。”
邢大舅撒下了第一把药剂,他惊奇地看到有一个鬼从土里痛苦地跳了出来,化成黑烟冒到半空,然后在半空中闪亮地炸成一朵白花。他叫起来:“好看!好看!炸开来就像烟花一样。可惜不是彩色的。”
桃木灰、锡箔灰、水银、南瓜汁……
药方从四面八方撒开来,空中开满朵朵闪亮的白花。引起一阵一阵的喝彩。这一场灭鬼,竟然没有一个鬼逃脱的。鬼是太胆小了,连猫狗的胆子都不如,至多也就像鸡鸭,一见到人的狠劲,只有束手就擒。
江吉米也在人群中观看,面对着黑压压的兴奋的人群,他想起曾经经历过的群情激昂的场面,悄然退到了人群后面。只是无奈和害怕,没有话说,更不敢上前阻拦什么人。
花亚在家里睡得正香时,电话突然响了。打电话的是张小虎,他告诉花亚,她的父母和舅公正在湖边杀鬼,他在湖边看了,真是惨不忍睹。他请花亚劝劝她的父母,能否手下留情。花码头镇上的人,从来不曾被鬼物害过,可见这些鬼并不妨害人。
花亚没有听完张小虎的话,从**直蹦起来,穿着睡裙冲了出去。她来到蓝湖边,看到满天开放的白花,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后来,她不知被谁强行按坐在地上,被迫看完了最后一朵绽放的白花。一切结束后,人群陷入短暂的沉默。突然之间,全体暴跳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叫,庆贺刚才的那一幕。然后,花亚被喜气洋洋的人群裹挟着朝镇里走,她也在尖叫,不是庆贺,而是疼痛——觉醒的疼痛。
还是那样,花亚搀着小胖的手,走过热闹的花码头镇。她准备带着小胖远走他乡。她给张小虎留下一封只有两句话的信,说她要带着小胖远走他乡,请张小虎原谅她以往的过错。
下午五点,正是镇民出来采购食物的时候。她们看到了许多人:老金根、范婆婆、李阿姨、梅娣、私人医生李八福……李八福疯疯癫癫地对花亚说:“花姑娘,你妈这次捞了一大把。你将来的嫁妆肯定多得不得了……不过也说不定的,谁不知道你妈这个人,除了银行存折,亲娘老子也不认的。”
她们走过贺家兄弟开的“通吃”酒楼,两兄弟一齐追了出来。贺老大说:“你们看,这边还漏了一个小胖鬼呢。”贺老二接着说:“花亚,把小胖鬼卖给我们酒楼吧,让我们搞一个鬼肉宴。肉狗是一百块一只,这小胖鬼嘛,我给你一千块。”他的话引起路边人的一阵哄笑。
花亚和小胖最后看到了江吉米,那是她们出了镇子,在公路上等车的时候。江吉米也在等车,他要离开花码头镇了,他的行程永远没有止境。
江吉米问:“花亚,你带着小胖到哪里?”
花亚想了一想,说:“也许能找到一个桃花源呢。”
许久,江吉米才郑重其事地说:“花亚,我们这个社会就像一只烂桃子,但是希望还是有的。桃子烂光了,剩下核,见了土,见了水和阳光,又能发出新芽来了。”
花亚冷着脸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车子来了,花亚搀扶着小胖上了车,江吉米愣在那里,呆若木鸡。他只能等下一班车了。
花码头镇上,张小虎看到了花亚的信,他对着信说:“我张小虎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找到董莉,告诉她,他要去追花亚,他不能让花亚一个人流落他乡。他说完就飞快地跑起来了。而在大道观的门口,老邬正安安静静地捡野**,这两天地上的野**出奇地多,令他不由得忧心起来。也许真有那么一天,漫山遍野开着的野**都会被人糟蹋了。那么,这是为什么呢?范婆婆从集市上买了菜回家,看见老邬还在地上捡,就说:“老邬,我看到你的脸冒火了,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恼火了?”老邬慢吞吞说:“没有……我只是心里面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