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我收留了一条流浪母狗,它个性活泼快乐,还有点儿小心眼儿。它是本地土狗,按乡下的取名习惯,我叫它金花。有一年的春天,我漫步至太湖边的村庄里,一位老太太见了我,大呼惊奇,还招呼别的老太太来看我,说我长得与他们村里的金花实在是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我当时就想把金花当作笔名,现在给它做了大名,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金花很快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行为,一是喜欢拖笔,二是喜欢吃零食,三是喜欢藏东西。金花和人互动,这点与猫不同。猫的性格是独往独来,日常生活的大部分内容是休养生息,吃饱了吃好了又不想玩的时候,任你怎么引逗都不会理你。金花来了没几天,就忙碌得超过了我。我写作的时候,它忙着朝外面拖笔,我的笔全在院子里外的地上,它钟爱的一些笔,还被它咬成了半截儿。我做家务的时候,它围着我的拖把跑前跑后,还不许猫们靠近我。我吃零食的时候,也是与它共享美好时光的时候,我吃的它都爱吃,瓜子、饼干、蜜饯、水果……来者不拒。当它肚皮滚圆再也没法吃下去的时候,它还得把食物藏到秘密之处,就是它刨出来的土洞里。因为院子里住着一对爱偷它的食物的喜鹊夫妇,所以它每次藏东西都得换地方,有时是橘树底下,有时是月季花底下,有时是长势茂密的萝卜地里。但喜鹊夫妇很聪明,看都不看就知道这次东西埋在什么地方,俯冲下来,一爪子就把食物从土里抓走,每次都这样,十分准确。所以,为了食物,金花开始闹情绪,它恨喜鹊夫妇。当然,它的生活不全是恨喜鹊夫妇,它还要看门护院,时刻警惕,认清各色人等。夜里,猫们情绪失控,大闹客厅的时候,它替我管理这群无法无天的猫,我欣喜地看到,在它的夜间管理之下,猫们再也不敢跳沙发了。
它还有别的一些重要的事要做,譬如陪猫们玩耍,跟着我一起散步等等,在此不一一列举。
近几年我最爱说的一个词就是“忙碌”。我列过一张单子,上面开出我一天做过的事:做家务、种菜、种花、看书、写作、给猫看病、上菜市场……与男作家相比,女作家永远是忙碌的。但我有一天突然拿我和金花比,怎么觉得它比我忙呢?它是跨界生存的一条狗,它得懂猫语,懂人语,在人、猫、狗的三重世界里生存。光是这一条,已经不是我能比的了。
这个念头使我继续朝下想,想啊想啊,我有些豁然开朗了,我懂得我为什么最爱说“忙碌”这个词了,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把写作这项工作看得很高,把写作的意义看得很高,如果我经常说忙碌,不知不觉地就提高了我生活的深度和广度。
再朝下想……
从深度和广度来看,其实我不如金花,从忙碌程度来看,我也不如它。那么从生活的意义上来看,我一定比它强吗?我强在哪里?难道我会进行所谓的深层思考,就一定比它强吗?不是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所以,每当我坐下来“写作”时,我就提醒自己:老老实实地写,不要自以为是。
2014年2月16日
好的小说,一定是充满意味的。
那种文字的意味,叙事的意味,思想的意味,
都会让你沉陷其中,感受到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加意味深长的世界。
这也正是小说的迷人之处。
* * *
叶弥是冷酷的,这不是骄横的、自我专注的冷酷,而是说在每一篇小说开始前,叶弥已经站在人性和生活的底线上,她知道事情本来如此或必会如此,她不抱什么幻想。所以叶弥的冷酷是一种透彻,透彻了再看笔下的人与事,就有怜悯和同情。
怜悯与同情是一种高贵的情怀,怜悯不仅是怜悯我们的不幸,更是怜悯我们的罪。这也许是小说具备的根本价值。当我们怜悯他人的罪时,这是冷酷,也是慈悲。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