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年代

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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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7日,W和J到苏州七都参加一次文学活动。5月8日,我为她们开车效劳,驱车四十公里游紫金庵。我们共有五人,W、J、Z、D和我。

我常去紫金庵,有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看看外面山上的果树和茶树,庵里有一口井,井边一棵古老的白果树,白果成熟的时候,庵里人就把白果煨熟了卖给客人。清明前后,他们也在庵里炒茶,客人可以一边看他们炒茶,一边品尝新茶叶。这庵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安静,不是清静,也不是凄清,清静和凄清让人无法安置灵魂。它的静里面有让人心安的内容,兼有尘世和天堂的气息,佛在这里,是宽容和度厄,人在这里,是无心和松弛。

若干年前,我听说这庵里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文革”期间,红卫兵前来毁寺,村里一位男性村民,腰里绑上炸药守在寺门口,这才保下了这座唐朝古寺。听了这故事我念念不忘,但每次来,我都找不到故事中的轰轰烈烈,只见这庵若无其事,静悄悄的,连喘息都一丝不乱,就如大自然里的一株植物,无边的惊心动魄都被它悄然收纳,无生无死的样子,所以更是喜欢。

五个人在一起闲聊。庵里的茶室就在佛殿旁,佛殿是小小的,茶室比佛殿小一半,安得下三张桌子,它的南窗外边,却是连绵山丘,无边深绿。或是受了这地方的影响,谈话渐渐从拘谨到放松,文学、政治、人情……一一聊开。忽有谁说起文章里的造词习惯,说某些小说写到性行为用了什么词。那么,如果我们写到性行为该用什么样的动词?五位女作家一一列举,没有一个动词能让大家觉得满意,仿佛所有涉性动词都是粗鄙的。

作家怎能回避人类的性?女作家是否对**描述有着天然障碍?要阐述这些问题,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爱情?爱情的本质是什么?情爱关系中的审美是否有功利性?情感价值如何体现?先有性,还是先有爱?爱和性的比例在不同的阶段会发生怎样的改变?顺乎天命和不断努力使爱具有不同的愉悦感吗?你是真****吗?你是真贞节吗?****和贞节会不会在十字路口相遇?你的十字路口在哪里?由谁设置?你如何欺骗自己?你又想把自己毁坏给谁看?游戏的目的是什么?你的未来有多少关于爱和性的内容?性幻想与现实交叉在哪里?怀春和多情被气候和时代左右吗?你的身体和你的器官经常与你的情感咫尺天涯吗?人到底真的伟大,还是确实渺小?真诚的追究、美妙的迷茫预示了什么?——是你的灵魂又一次饥肠辘辘了吧?

都没有答案。没答案才好,寻找问题比寻找答案更重要。

我晚上回到家,开了栅栏门跨进院子里时,一道横亘的蜘蛛网迎面粘上我的脸,夏季的蜘蛛总是疯狂地编织捕虫的网,它们在一个小时内就可以编好一张完美的蛛网。结网蜘蛛生命短暂,所以大自然赋予它行动快速的特性。人的一生漫长,为什么总是慌忙、焦虑?我看着蜘蛛从另外半边网上逃到橘子树上,想起一句俗语:日见喜,夜见鬼。

我不怕鬼,我只怕人。怕人的人多,怕鬼的人少。

或是白天那些爱和性的形而上的思考还在,我怎么觉得心里有鬼呢?

上了阁楼,就在一大堆旧衣服里翻找。这些旧衣服都有些年头了:我再也无法穿上的连衣裙、旗袍、丈夫当警察时的警服、儿子的校服,还有我母亲年轻时代穿过的时尚衣物,凡立丁套装、毛皮大衣什么的,都被我要来收藏了。

我丈夫在一楼喊我,问我找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自言自语地说,那条旧的裤子放哪里了?放哪里了?明明包在一块蓝底白花的布里嘛,放在一只透明的塑料收纳箱里。

丈夫忽然就出现在阁楼下面,肯定地说,哦,你说的就是那条裤子啊。

我站在阁楼上居高临下地、充满狐疑地、不客气地望着他,问,你又知道是什么裤子?!

刻薄的话一出口,我再一次内疚。我的内疚是一个没责任心的孩子,说来就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这样一边内疚,一边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过后他总是说,你对生活要求太高了。你看,你什么都有了,还害怕什么?

我把口气显得友好一些,重新问,你知道是什么裤子?

这口气对了,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问号。

丈夫说,不是你初恋的裤子吗?你不是包在蓝花布里藏在你书房的抽屉里了?他一定注意到我生硬的态度了,他假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假装?或者换过来说,我是什么时候让他开始了假装?

他的话把我说得又羞又恼,又不便发作,只得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初恋的裤子?

他说,你说的呀,结婚的时候你告诉我的呀。你说,一个美好的不成功的初恋,加上美好的成功的婚姻,女人的一生就完美了。他一脸肯定,我也不便怀疑。三脚两脚下了阁楼,真的在书房的柜子里找到了蓝花布包,打开来,拎出裤子,不禁恼怒起来,说,这不是我收起来的那条。我声调还算正常,手却抖起来了。这条裤子对我太重要了,没有它,我的记忆毫无价值。

我丈夫看看我的脸色,连忙就走了。每次我莫名其妙想找事的时候,他就溜之大吉。他脸上很平静,但我分明感到了他内心的伤感。我也伤感,我的伤感不比他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伤感,我要搞明白。

我在书房里对着这裤子发呆。

这是我收藏的裤子吗?它怎么如此猥琐难看,质地软塌塌的像面粉口袋,裤腰和屁股肥大得像老太婆穿的。灰色的绒布面上,起着不均匀的色斑,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我爱过的人居然穿这种裤子?我不知道应该用何种动作放下它,重和轻都不行。重了像赌气,就是否定了曾经有过的感情,——不是曾经,它一直与我同行。轻了,也是一种否定,我怕轻轻一放,心里就再也没有与它有关的东西了。我更怕轻放之时,感觉到我的脸上出现沮丧的表情。虽然我的眼睛长在脸上,无法看到我的脸,但我与我的脸相处已久,对它的表情就如对我的手一样熟悉。

我打开北边一排窗户,风吹进来,把裤子上的味道吹散了,北边窗户边上,玉兰树上开着花,花的香味传进来。花香安定我烦躁的情绪。看到花,我想起上个月在一家餐厅吃饭,点了一道海鲜,是海里的一种贝类,每个都像一元硬币那么大。服务员从水箱里捞出来让我们过目,我发现有一只贝壳上站立着四枝细小的茎,茎端上有水滴形的粉红的“花朵”。在座的有一个识得的,称这是“优昙婆罗花”,是一种神花,三千年一开,可以开在任何地方,看到的人心中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我心中突然乱了,一时间心里各种各样的愿望纷至沓来,五彩缤纷,以至于我无法分清主次。

朋友们拍着桌子一起喊,许愿,许愿,许愿……

我还是没能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我已很久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朋友们提醒我,钱。

我摇头。

朋友们再提醒我,地位。

我又摇头。

朋友们最后一次提醒,健康和美。

这些都重要,可是还没有到达我最想要的那个东西。我心里想了一下,还是摇头。我对朋友们笑着说,作废。

这顿饭过后,我去看望我的母亲和外婆。坐在她俩身旁,我想起她们是佛教徒,就说了看见优昙婆罗花的经过。我妈拉长了脸惊叫起来,哎呀,那是佛陀的花啊!

她问我,许了愿没?

我不想回答她,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回答,没愿望。

幸亏她转眼工夫就忘记了我到底有无愿望,自言自语地说,换了我,我就要回到从前做姑娘时,重新找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和你爸爸一点都不像,他照顾我、体贴我,不和我吵架。

我正想放声大笑,坐在角落里的外婆抢先一步笑了出来,她说,你做梦呢,这个年纪还做梦真是笑话。换了我,我就许愿一辈子不出嫁。死后碑上刻一行字——守身如玉,纯洁无瑕。

我觉得,她们俩说的话是一个意思,那天我没有多坐,仓皇而逃。我妈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脸色不好,心里一定有鬼。

这件事,我后来拿来做了试验,问了五男五女。每一个女人都表现惊讶,并问我是否许愿,每一个男人都表现疑惑,其中三个不置可否,一个劝我不要迷信,另一个哈哈大笑,说你这样不可理喻,是更年期了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忽然想到半年以来情绪飘忽,时而梦想天堂,时而又遐想地狱。我的身上一时冷一时热,脸上潮红与苍白轮流坐庄。前一分钟无端忧愁,后一分钟又阳光灿烂。好像有幻觉,还有幻听……这是更年期?是的。更年期这样复杂绚丽?是的。看来更年期如同回归少女时代,也是烟花蹿到空中四散开放的时刻。

我回家查了大量资料,关于优昙婆罗花的,有两种观点,一种坚信这是不可思议的神秘的佛家之花,一种认为这不过是虫子的卵而已。

本着科学的态度,我选择相信这是一种虫子的卵。我记得那天是无比激动的,听到友人解说这“花”子虚乌有的神奇时,我的心乱跳起来,我见到阿锡的第一眼时,心也是这样跳的。蚊帐前幽灵样的男子,我第一次“看”到时,心也是这样跳的。反倒是第一眼看见我丈夫时,我的心没跳,非常平静,尘埃落定时就是这样平静吧?

“花”、“幽灵”、阿锡,这三者有何相关?

我无意中一侧脸,看见了镜中的自己。我对自己发生了兴趣,遂走至镜前端详自己。哦,你到了更年期了,人生里最复杂灿烂的时刻,我听人说过,更年期过好了,下半辈子幸福安详。更年期过不好,下半辈子就一直“更年期”了。也就是说,“生活”一手拿着珍宝,一手拿着糟粕,选择就在一念之间。可不要拿错哦。

我镇定下来,开始想,第一,这条裤子我珍藏多年,它过着如此幽闭的生活,想没味道也不行。第二,也许是我在潜意识里把它升华了,化腐朽为神奇,其实它就是这种嘴脸。第三,有许多裤子看上去不好看,但穿的人体形气质好,穿上去就像换了一条裤子。衣服给人自信,人也给衣服生命,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我初恋的那个人恰恰是体形气质俱佳的,我向全世界保证这一点。

时间还早,我可以借口出去散步,好好回想一下我的初恋。我的生活进行得很快,身边的人也是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奇怪的是我记不住我和他们的任何事。我只记得住我的初恋情景,但是我现在有点怀疑初恋的记忆。

关于记忆,我应该好好地总结一下。

我的婴儿期和童年都在一条阴暗潮湿的名叫“脂月巷”的小巷子里度过,这条小巷子颇有地方特色,圆石子地面,拼着石榴、万年青、梅枝一类的吉祥图案,千人踏万人走的公共路上铺设如此考究,彰显这巷子与众不同、出类拔萃。

我从婴儿期就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一些陌生的人,抱着我散步或者去见什么人,这些人何样面目、性别、高矮,我一概不知。我记得的是那些人面目虚无,手臂无一例外地冰冷。这种感觉影响了我的心理,所以我变成一个木讷迟钝、不苟言笑的婴儿。有谁会从大**掉下,头破血流却面无表情?我!那时我三岁。大人们说,这孩子智力有问题。但是,女孩子智商不高没有关系,反正出嫁了事。脂月巷里那个白痴姑娘,前年不也嫁了?

我到了九岁那年,梦境突变。那是夏天的一个中午,外面热浪难当,墙根的青苔干枯得像一把黄泥,至于知了,断断续续地鸣叫一两声,虽说它目的明确,可这种气候,它也暂时断了唤偶念想。

我睡的地方是一个过道改成的一个小房间,老式的大屋子,屋顶很高,我睡在小**,透过蚊帐看着它,它看上去还算整齐干净,但它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就是在炎夏,望它一眼也会感到浑身冰凉。

朦胧中,一个陌生人的气息触动了我的气息,我的气息还很弱,除了感知的功能,它不能表达喜怒哀乐的情绪。那个陌生的气息步步逼近我的蚊帐,我的气息步步后退,退回我的身体内,惊醒我的视觉神经,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我的蚊帐外面,他面目清秀,久久地看着我。我感到他的怅惘和希望,也感到他收起了锋利的气息,让我安定并接纳他的到来。

从九岁到十三岁,这个年轻男子一直陪伴着我,他成了我无言的伙伴,是我个人世界的组成部分。他几乎每天都来到我的小床边,站在蚊帐外,久久地看着我,我就在他的注视下安然入睡。他消失的那天,我碰到了阿锡。

裤子是阿锡的,关于裤子又能说些什么?

阿锡是我父亲认识的一位朋友。我父亲过年时到别人家里拜年,回来时就带了他来。他长得帅气,行为举止洒脱,不拘小节,到了我家里,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现在想来,他就是一个想在别人家庭中寻找温暖的人,因为阿锡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他从小就跟着外婆在本地生活。

我对阿锡一见钟情,他二十三岁,大我十岁。他这个年龄会喜欢什么呢?我来不及细想,把我喜欢的一些书,《基度山伯爵》《第二次握手》什么的,一股脑儿拿出来让他看,我还送了他一个笔记簿和一支钢笔。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在朗诵比赛中得到的。他什么都不推辞,钢笔和笔记本都放到衣袋里,至于书,他也左一本右一本地插到裤子口袋里。我咧开嘴笑,看着他夸张地讨我喜欢。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当时的笑声。

阿锡好久没有来了,这天,我家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晚上他就来了,是花把他引来了吧?这花香里有一股药香,沁人心脾,有些像楝树花、丁香花、风信子、茄子花,所以它一开,这院子里就五彩缤纷了,呼朋唤友,好不热闹。我听阿锡在外屋与我父母说话,又说晚饭吃得太少,我妈就给他盛了一碗粥。,他说,好日子啊,我要好好享受这碗粥。装修房子真的累人。我听得他洗脸、洗手,换了一双拖鞋,一边喝粥一边哼歌。他喝完粥就走进大屋子,我爸出去了,我妈准备擦洗厨房里所有的东西。我在大屋子里看电视,我家已经有了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收看的是中央台。今晚上放的是越剧电影《追鱼》,鲤鱼精和书生的爱情故事。

阿锡脱了鞋子坐到我父母亲的大**,把被子拖到身后倚靠着,看了一会儿,他把我拉到他身前坐着,两手搂住我。我靠在他身上十分舒服,他先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睡着了。睡了一觉,睁眼一瞧,我歪倒在被子上,阿锡不见了,电视还在放。我到外屋一看,妈还在擦洗锅碗瓢盆,爸爸还没回来。

我再次回到大房间,看着阿锡睡过的地方。那地方多出了一条裤子,很陌生的样子,像阿锡来的时候穿的裤子。我断定这是阿锡的裤子,就把它拿到自己的屋子藏了起来。以后就一直认为这是阿锡的裤子。现在想来,它也许是,也许不是。有关阿锡的裤子为什么会在**,我没有这段记忆。那时候生活还有悠闲的味道,日子不是太有条理,大家也就养成了对事物不追究的习惯。既然觉得是,那就是吧。

我后来就开始做梦,梦里总是阿锡脱下他自己的裤子,把我父亲的裤子穿走了。这是一个合理解释,它还含有别的意义,每当我在梦里看到阿锡脱裤子的过程,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这种隐秘的生活难以向任何人启齿,却是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部分,是我身体生长的微量元素。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阿锡,听说他结婚了,又听说他调到他父母亲的城市去了。他和他的裤子渐渐脱离开,他在我梦中面目开始模糊,他的裤子却熠熠生辉,连针脚线上都放射出光芒。他成为我记忆里一个脆弱的影像,他的魂魄却附在裤子上永生了。

我的丈夫是经别人介绍的,我去见他时,有意穿着阿锡的裤子,未来的丈夫尖锐地看了我的裤子一眼,但没说什么。第二天送了我一条粉色连衣裙。我穿上这条连衣裙,满脸喜色,唇现珠光,宛如重生。见到我的人都说,这丫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新婚之夜,我先躺到了**,用手支着头看丈夫脱裤子的样子,我发现他的神情举止与梦里的阿锡一个模样,我甜蜜地长叹了一口气,于是阿锡就从我的梦里消失了。

我从此再也没有过任何梦境。

对了,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梦。它很重要。我确定此时、最近、一直需要一个梦,不管是什么样的梦。

我得好好想想我现在想要什么样的一个梦,想明白了,也许今夜就有一个梦来到。我的人生再次面临转折,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梦境,我应有尽有,我是生活的主人,这梦境由我做主,梦里不会有婴儿期、童年期的恐惧和晦涩,也不会有青春期的消极无奈。从今往后,我所有的梦都是积极的、温暖的、有趣的,它要与我现有的一切相配。

我走出门的时候,丈夫在我身后说,你出去散步啊?

我倒糊涂了,问他,我没告诉你吗?我明明刚才和你说了啊。

他肯定地回答我,没说,真的没说。

他从不撒谎,那么是我搞错了。我说,我就在院子里散步,不出大门,有些问题我要想一想的。

我听到我丈夫说,我上厕所想问题。

什么?你说什么?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我丈夫是个严肃的人,从不开玩笑。但是我喜欢玩笑,这句话太逗了,我大笑起来。

我丈夫说,你笑什么?

我指着他的脸笑,你说的话好笑啊。

我丈夫拉着脸说,我说什么了?

不和你说了,我散步去。

我怀着一种陌生的、甜蜜的希望走进夜色里。

小区位于城市西南的一个湖旁边。稻田、苗圃、欧式小区错落有致,拖拉机和奔驰开在同一条道上,黝黑的农妇和穿着吊带衫高跟鞋的女郎出入同一个大门。我们的小区,住家户灯火辉煌,小区的路上却一盏灯也不开。这其实挺好,黑漆漆的路上,看月亮更好,还能看到屋里的情形。小区里住的大部分是本地人,以前务农,现在经商。他们的习惯与城里人不同,一到晚上,城里人总是拉上密密的双层布窗帘,他们也装窗帘,只当摆设,几乎不遮。这其实挺好,对心理健康有好处。

我一出门就碰到了意外,邻居家的一狗一猫在照大镜子,通过落地长窗,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贴紧窗子朝里观察,那狗猫都认识我,它们在大镜子里一定看见了我,还是神色自若地像一对情侣一样照着,把我当成空气一样。那狗张嘴打了一个圆滚滚的哈欠,猫便长长叹息一声。忽然,一根棍子从楼下打过来,没等它落地,狗猫就没影了。它们好好地照镜子,棍子为什么飞来打它们?此情此景十分眼熟。我想起来了,我五岁那年照镜子,被我妈一巴掌打在地上,头磕在凳子上,流了一脸的血,至今额发里面还有当初缝合的针脚痕迹。我妈打我的理由很简单,她不允许女孩家过多地关注自己的脸面。她说,她的妈妈,她妈妈的妈妈,从不许她照镜子。女人多照镜子,会引来狐狸精上身。

想起往事,我咯咯地笑一声,继续绕着小区的主干道前行。

前面栅栏边上伏着一个白色物件,我断定就是那只肥胖野猫,我经常给它东西吃。我走过去一瞧,正是它,它四脚朝天,反转脑袋瞧着我,我没理会它,走去四五步,它在我后面阴森森地说,想自杀吧?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它已走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今夜怎的如此怪异?自杀?我确是想过自杀的事,多年前的事了,为了心里莫名的苦痛。但它是怎样知道的?不会,它不会知道,它纯粹是引诱我自杀。为什么要引诱我?我给它吃的,刮台风下大雨的时候,让它在我的车库里躲避……难道它学会了和人一样忘恩负义?

人……一个个的人……还是不要想人了,想想我自己,我的梦。

边上就有一人对我说,艾老师,散步啊?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二十一幢的老板娘春花。眼前这一幢别墅没有人住,院子里一大片空地,她就在空地上垒起了土行栽山芋秧。她不相信市场里出售的山芋。我刚看清是她,她就朝我走过来,哭了。

她是我们这院子里故事最多的人,她的诉说欲望是那么强烈,当你听她讲那些曲折的故事时,你会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哭着说,她家欠了银行和小贷公司两个亿,人家欠他们的钱要不回来。她家快破产了,有一天她会被法院封掉住宅和厂房。快了,你看得到的……丈夫,找不到了,有半个月没联系到他了。

我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像刮风了,背上的汗粘着衣服,我反过手去抻了一下。我好像有了主意,我对她说,你要找到你丈夫啊,他要是被黑社会绑架了怎么办?到底是一家人,在一起同甘共苦,生了两个孩子,还一个床铺睡了这么多年。

这女人便冷笑。外面传她丈夫还有一个或两个家,养着年轻女人。我明白她的冷笑是有道理的,但我还是害怕起来。我回头就走。她在我身后说,我种点山芋,放到山穷水尽时吃……

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我自己的事我还负担不了,我无法分担她的痛苦。今夜种种情景犹如梦魇,梦由心生,我不禁担心我做梦的前景。种种令人不快的信息传达过来,我还会做什么样的好梦?

前面的草丛里是什么在一闪一闪地亮?那么多,像一堆碎在夜里的钻石。我怀疑是萤火虫在亮。因为土地使用化肥、农药太多的缘故,这东西我有十几年没见着了。我颇为惊喜地伸手轻轻捞起一只闪亮的小东西,它是那么小巧,在我的手心里伏着不动,一闪一闪地照亮我的手心,我为此乐观地想,嗯,生活还是美好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做一个好梦呢?

这闪亮的小虫子轻盈地飞离我的手心,无声无息地垂直朝上去了。它一定发出了某种召唤的声波,要不然草丛里的一群萤火虫为什么一齐飞起来了?

我仰望星空,无比激动地说,要做梦,什么样的梦都可以,给什么是什么。

话刚说完,我的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那声音僵硬沉重,带着地底下的隆隆声,这分明是鬼来了。四周一片漆黑,杳无一人,我毛骨悚然,拔腿就跑。刚跑到家门口,天下起大雪来了,纷纷扬扬,令人心生喜欢。家门口已堆积了一堆白雪,我用力地拍门,门就是不开,我出门散步没带钥匙啊,我不会回不去了吧?

身后伸出一只手,替我开了门,我回身一看,是一位陌生男子,我不认识他,但仔细一看,好像又认识,认识的原因是他长得像我认识的许多男人。这时候我主观地想,他是许多男人的综合体,从身体到灵魂,他有这些男人的优点,而没有他们的缺点。这样的人我还有什么不可以信任的?我跟着他走进了屋子,这屋子里也是陌生的,但看着又眼熟。我不知道坐在哪里才算合适,我就问他,我坐哪里?他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是年轻啊!这种问话只有年轻女孩才问得出来。我忽然想起年轻时所有的疑惑了,对世界、对自己,这种怀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是的,就在今天,在紫金庵里,罗汉堂边上的小茶室里。爱是什么?性是什么?先有性还是先有爱?爱和性中有无功利?比例多少?……

我有些自信了,郑重地向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熟门熟路地走进卧室,上了床,褪去自己所有的衣服,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我的焦虑,我从出世一直到现在的焦虑,一下子消失殆尽,因为我感到,我与这个人的关系不存在任何让人怀疑的地方,它来无踪去无影,没有人世间的所有牵挂。

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走进来问我,感受如何?

我说,还没开始,谈什么感受?

他意味深长地说,放松,放松就好。你从婴儿期一直紧张到现在……当然这不怪你。

我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叹了一口气。

他拍拍手,墙壁上突然打开一面小门。他的动作带着邵氏武打片的派头,略有做作,但还算潇洒。墙门开处,走出一行一模一样的男人,全是健康美观的。他说,你挑一个。

我先是大吃一惊,而后便恼火,在被窝里穿好衣服,两脚踩到地上,赌气说,干吗挑一个?我兴许挑了两个或三个。

他认真地说,都行。

我大喊,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下床就走,一刹那,所有的焦急重新回到身上,它是如此沉重,仿佛预兆人生已到尽头。

他在我后面淡淡地说,装什么傻?你的梦我都拿来看了,你做的尽是这种梦。

我回头充满疑惑地问他,你是谁?

我想他一定是掌管人间梦境的神仙。他听我这么一问,倒愣住了,回答我,我是谁?我是人。

我指着他笑,你才装傻,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把别人的梦拿来看?

他说,当然可以把别人的梦拿来看,你自己也可以的。

我大笑,说,我结过婚后就没有做过一个梦,你怎么会说我尽做那种梦?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册子,急速地翻到一页,一本正经地说,你确实做了许多梦,结婚过后做的梦更加五彩缤纷呢。你怎么说自己结婚以后就不做梦了?

我凑过去一看,册子上密密地写着我看不懂的蚂蚁小字。我缩回头说,一本小册子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我还不了解自己?

我涌出一个念头,说,给我查查我丈夫都做了什么梦!

他翻了翻册子说,没啥新鲜的,全是男人该做的梦。

我又说,给我查查我妈的,我妈的妈妈的。

他听话地查了一下说,你妈妈的,你妈的妈妈的,都和你差不多,但她们的梦比你的清楚、干净些。

我听不懂什么叫“清楚、干净”,我没有追究,反厚着脸皮央求他,再给我查查W、J、D的梦。

他合上册子,语气不快地说,难道你写小说,光对别人感兴趣?

他回头,变成我丈夫的模样,我一时无言。我丈夫模样的人轻声问我,你了解你自己吗?

我还没回答,他又换成阿锡的脸面。我慌了,我隐隐约约觉得,此景虚幻荒诞,此时应是身在梦魇之中,我要寻找醒来的机会。

大白猫从门外悠闲地走进来,我对它大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喊,我醒来了。原来我真的做了一个梦,倚靠在邻居家窗外的假山边,想必是今天身心疲惫了。睡了片刻,神清气爽。屋里镜子边上,掉着一根棍子。我懊恼地想,好好地做着梦,去问那野猫的名字干什么?

这个梦不算温暖,不算积极向上,含义也平常老套,但它填补了我的人生空白——那么一大片的空白啊。我若告诉我的朋友,朋友们会笑我怪异不庄重。只有我才知道,它是如此契合我的内心。

院子外面的田野上腾空升起了许多烟花,空中五彩缤纷,我站起来理理衣服,开始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