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官从此就在小巷口摆开了摊子,他很感激一些人,让他在下岗的第五个月就领到了摊位证。当然他也满意自己,他一看到自己的摊位就油然地升起满意之情:我真能啊!我的自行车摊子就是与众不同,不佩服不行。
巷道的另一边是一个牛奶摊子,年轻人大毛是摊主。大毛先来搭讪:“喂!哪一路的?”然后他就把摊子搬到王龙官这边来了。王龙官这边张着一面大伞,上面写着某种啤酒的名字,伞下是王龙官的工具箱,各种工具和零部件充塞其中,让人头晕目眩。引人注目的是箱子上放着一盆石榴花盆景,纤细的枝条上缀着三只大而红的石榴。这只盆景删繁就简,让它周围的繁琐显得无足轻重了。大毛说,他喜欢这顶大伞和石榴,也喜欢王龙官这个人,他从此就有伴了,不会感到寂寞了。
不出两天,王龙官就从大毛嘴里知道了许多事,有关这条巷子的。大毛住在隔壁的巷子里,但对这里也是很熟的。
大毛说,他在这里摆了一年多的摊子,越来越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每天他面前会走过许多人,他的耳朵会听到许多声音。刚开始的时候,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这些人,这些声音所激活,所伤害。后来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所有的人都在街上梦游着,只有动作,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非常恐怖。
王龙官想了一想,一幅梦游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是个敏感的男人,不乏脆弱。近半年之内,他哭泣过三次。这三次哭泣的情景依次如下:
第一次,接到下岗通知时,他来不及找个没人处,当着别人的面就哭开了。他感激看到他哭泣的那几个人,他们只当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第二次哭泣,是老婆带着女儿跟着一个做生意的温州人跑了。他不怎么怪女人,这是个对男人尽心竭力的女人,长得又美,理应过好日子。当然,那温州人是老了一点,所以这女人的将来还是存在着危机的。这个意思他对女人说过了,女人不置可否地笑笑。第三次哭泣有点莫名其妙:有一次,他在路上碰到交通堵塞,他前面是一辆新而大的轿车,开车的是一位小姐,卷曲发亮的头发,粉红嫩白的小脸,尖尖下巴扬得高高的。小姐边上坐着一位中年的先生,一脸的尊严,西装革履,头发也是发亮的。他们的头发那么有光泽,只有外国人才有保养得这么好的头发,但他们是中国人。堵塞了二十分钟,先生和小姐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自尊而自傲的。他们的人生与他们的姿态一样,也是坚硬的,找不到脆弱的地方。他回到家里,坐在那边,像个孩子一样拉着脸,为那位小姐和先生哭了一场。
现在,大毛以指导人的身份吓唬王龙官一通,转而安慰他说,王龙官的印堂生得好,也许在这里摆多少年的摊子心理都不会变态。
“龙官,”大毛说,“我们这种人迟早都会变态的,早点或者晚点。”
王龙官老老实实地说:“我想晚点。”
大毛说:“如果你想晚点的话,我教你一个办法……”
王龙官问:“什么办法?”
大毛说:“改天我带你到浴室去。你,进去是愁眉苦脸的,出来就是眉开眼笑了。”
王龙官一想就知道了,他离婚至今还没有碰过女人,他有点怕女人。浴室里的女人他知道,很便宜的价钱就给你了,做起生意来特别公事公办,她们的对象就是王龙官、大毛这些人。王龙官不愿意找这种女人,她们太公事公办了,她们的情欲粗糙乏味,再多的钱也无法让她们变得细致而敏感。
王龙官说:“好吧。不过要过些日子再说。我现在要做生意。”
大毛教唆他:“做生意的时候,也能占女人的便宜。”
大毛爱说话,巷子里他认识的人他都一一介绍给王龙官知道。有一次他指着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女人说:“你看你看,这个女人你看见了吧?这条巷子里最苦命的女人,替人家帮佣,上午一家下午一家。男人是筑路工人,长年不回家。家里住着老公公老婆婆,还有她的老娘。她每天搭地铺睡觉。去年夏天,一整个夏天,我只看见她穿过两件衣服,今天这件,明天那件,轮流穿。我妈六十几了,夏天的时候还有一大堆衣服,穿个把星期不会重复的。女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乐趣?”
王龙官抬起头去打量那个女人,这个女人颧骨高,下巴宽,一点不漂亮。恰好那女人与他一对眼,下了车子过来了,问他:“配个喷嘴上的螺帽,要多少钱?”王龙官回答不要钱。那女人的脸上现出感激的神色。
女人走了以后,大毛说:“你记住她的名字,她叫范秋绵。你看她走过来的时候,挺着胸,小眼睛眯得一条缝。她看上你了。”
王龙官问大毛:“她不会为了一只螺帽看上我吧?”
大毛说:“怎么不会?女人就是这样的。别说螺帽,女人有时候还会为了一句不值钱的话看上你。这就是女人!”
王龙官每天都看得见范秋绵,她好像真的看上他了。她长得确实不漂亮,颧骨高,下巴宽,皮肤黑,但她的头发永远梳得光光的,眉毛拔得又细又高,这就有些撩人。还有一样撩人的地方:她的脸很会使用表情,微笑或者娇嗔。她脸上使用表情的时候,是全力以赴的,让她显得既多情又有头脑,还充满阳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告诉王龙官:她是穷苦的,但是她对待爱情是无微不至的。她要尽力掩盖穷苦带来的卑微。她懂得享乐,像猎犬一样在她的时间里逡巡,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享乐机会。
看见王龙官的一刹那,她就知道机会来了,她的心已经等待了许久。她知道这是个善良的男人,身体健壮,内心对生活充满矛盾,脑子有点简单,但懂得配合。他还有点诗情画意,对女人会付出真情。
范秋绵打主意的时候,浑身上下即刻焕发出光彩。没有人能看出她的蛛丝马迹,只有王龙官看到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欢呼起来,但欢喜过后又有点害怕。他看见了一张蛛网,母蜘蛛为了捕获他,把蛛网装扮得光彩照人。
他开始回避女人每天的目光。
范秋绵捕捉到了他的情绪,马上改走另一条路,不再从他面前经过。这是个煞费苦心的举动:改走了另一条路,每天她要多花半个小时在路上。
一个星期以后,王龙官魂不守舍了,干活的时候频频朝路上张望,他不相信这个女人就此罢手了,他感觉到他与这个女人之间有一场接一场的好戏。
大毛对王龙官的态度不高兴,照他看来,范秋绵这种女人只能在寂寞的时候偶尔调调情。大毛问王龙官:“你真的对那个女人动心了?”没等王龙官回答,大毛马上做一个厌恶的样子,表示对这件事的否定。大毛独身,有过无数的女朋友,他恒量女人的唯一标准是在**,他对女人在**的表现十分在意,他狂热地认为:男人和女人唯一真实的联系是在**。可惜他不能总是在**,他也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在床铺上令他满意的女人。他对女人的认识就是:凹陷的,多水的,阴险的,与男人相处时马马虎虎的、潦潦草草的,只想找个富足的家庭安全产仔的。
大毛一眼就看出范秋绵在吊王龙官的胃口,他喜欢女人玩这一套,但他又认为范秋绵不配玩这一套。她既不高贵,也不漂亮,没钱,没时间,她甚至看不出有什么风情。
他再次对王龙官表示不满:“这是个定时炸弹。懂吗?”
王龙官认真地对大毛说:“大毛,人和人是有缘分的,你不喜欢她,不等于她不好。如果你再说一句她的坏话,我就一脚踢在你的屁股上。”
大毛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要是我,才不找这个麻烦呢,我宁愿到浴室去。”
王龙官一本正经地陷入沉思。他太渴望女人了,恨不得马上就跟着大龙到浴室去。但是且慢,生活中还有一些更有意义的事要做,譬如在箱子上放上石榴花,把它像个闺女一样带来带去。他最喜欢听的书是《卖油郎独占花魁》,他愿意像古代那个卖油郎一样,把心爱的女人当宝贝一样供着。当然,男女关系发展到最后不可避免会上床,在这之前,王龙官愿意每天守候在这巷口,盼望一个女人出现。说上一些双关的话,递一个别人察觉不到的眼神,让两个人的内心一波未平又来一波。就是这样,让生活细腻起来,有一点质感,有一点远离庸常生活之外的高贵,就像轿车里那对男女展示的生活一样。
王龙官抛开对浴室的渴求,开始想念那个名叫范秋绵的女人,她不漂亮,但是她善解人意,她的笑容很好看,她又黑又瘦,但她的臀部却令人注目地高翘,可见她是个会风情的女人。
王龙官在心里把范秋绵盘算来盘算去,禁不住把自己盘算到了绝路。他想到一点:范秋绵如此风情万种,善于勾引男人,她怎么可能没有男人?也许她有许多男人。
想到这里,王龙官醋意大发。
一个下着小雨的上午,王龙官决定休息一天。他的屋子很小,开了窗子透气,透过一株野蜡梅,看得见对面的人家。对面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他们成天不停地说着话,总是那句话:“我在这里。咳,我在这里……”别人听见了忍不住要笑。
王龙官躺在**,多情地嘀咕了一声:“我在这里,你在哪里呢?”他在心里描述了此时此刻范秋绵的行乐图,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因为他吃醋,所以画面模糊不真切。他翻了一个身,叹一声,又描绘了他和范秋绵的行乐图,这一次图面很清晰,行动也非常果断干脆。但是恍恍惚惚的,范秋绵从他的身上下来之后,走到门口,回过来,缠绵地,多情地,有些犹疑地说:“我,我在这里。”
王龙官猛然被这句话惊醒,他一下子知道了他和范秋绵的关系就是应该这样的:若即若离的,想进又退的,欲罢不能的……总而言之,就是半抱琵琶的。
王龙官的灵魂快乐得出了窍。
他马上决定到巷口去工作。下午,天还是淅淅沥沥的,王龙官躲在大伞底下,心里一片光明。他的石榴放在雨地里承雨,收音机放在工具箱上,开出一点音乐之声。他问大毛:“哎,最近兰桂苑在说什么书?”因为下雨,大毛的牛奶上午没有卖完,所以他耷拉着嘴角,不想回答问题。王龙官自问自答道:“可能还在说《卖油郎独占花魁》。”
这个故事是说:古代有一个勤勉本分的卖油郎,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妓女,辛辛苦苦,积攒了足够的嫖资,到老鸨那儿要了这个妓女。但是妓女喝多了酒,不愿意理睬他,这个卖油郎一片真情,侍茶侍水,把他的心上人搂在怀里一直到天亮。
大毛有了说话的兴趣:“你喜欢听这档子书?这么说,你肯定嫖过。”
王龙官不说话,因为他看见范秋绵从巷子里走出来了,一手撑伞,一手端着一盆兰花。她的眼神在王龙官的眼睛里一闪,人就到了面前。王龙官连忙打招呼:“你来了?你到什么地方去?怎么不骑车?是不是坏了?”范秋绵不回答,转过头跟大毛打了个招呼,对大毛说:“我到人家去做家务,下雨天,我就走走,反正路也不远。”然后对王龙官说:“我最喜欢这盆兰花,放在你这儿浇浇雨,你给我看着。我下午五点就回来了。”
下午,有一阵子雨大了起来,王龙官把两盆花收了进来。他收花的顺序是先收兰花,再收石榴花。后来,他觉得两盆花放在油腻腻的地上有点委屈它们,就把收音机从工具箱上拿下来,准备把花放上去。他先把兰花放了上去,再放石榴花时,觉得太挤,想了一想,就把石榴又放回地上。石榴就是他自己,自己受点委屈没有关系,范秋绵生活得很辛苦,不能再让她在自己这里受委屈。
快到五点的时候,雨有些停的样子。王龙官想:好了,她这时候回来正好。雨伞不会怎么潮,裤子也不会怎么潮。人撑着伞走在小雨里,说不出的美观。
五点过了,王龙官等的人还没回来。到灯火通明的时候,王龙官等的人还是没有回来。雨又大了起来,雨脚细而绵密,带着丝丝叹息一样的冷风,在灯光下面冷寂寂地垂直而下,忧愁得不得了。
街上渐渐空了。
范秋绵一动不动地坐在不远处的一家面店里,此刻她动了一下,看了看手表,把手里的面筹子和一只小锅子递给服务员。那服务员是个矮胖的女孩儿,拿了锅和筹子放到取货台上,低声对锅台上的小伙子说:“这个女人有神经病,在这里坐了好长的时间啊,差不多一个小时吧。你说她买给谁吃?”小伙子说:“反正不是买给你吃。”矮胖的女孩儿快活地回答:“我啊?要我买给你吃啊,我起码买一大块‘德芙’巧克力给你。一碗小馄饨,我有那么白痴吗?”锅台上的小伙子微微一笑,眼睛看着女孩儿。
很快地,这一碗小馄饨到了王龙官的嘴边,他已经听了范秋绵许多解释的话。范秋绵说的大致是这样:对不起,她今天回来晚了,有点事在那家里耽搁了。她知道王龙官饿了,所以借了一只锅子,路过面店的时候买了一碗馄饨。当然,她已经在做的那家里吃过了。
王龙官听了心里很受用,不住口地夸:“好吃好吃。”他认为范秋绵耽搁得很有意义,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朝有趣的地方发展了。
吃完,两个人坐在一只长凳子上看雨中夜景。微风掠过潮湿的树梢,让这个夜里充满慵懒的半推半就的绿色微响。
看完夜景,王龙官收摊子。一顶伞打在两个人的头上,走着走着就到了范秋绵家门口。两个人干干净净地道别,范秋绵当着王龙官的面把门关上了。王龙官颇有失落感,对着门说:“关了好,关了好。”
话音刚落,窗户开了,范秋绵在窗里问:“你说什么好?”王龙官说:“我说你好。”范秋绵问:“我好什么?”王龙官说:“你在窗户里说话的样子好。”范秋绵又问:“这样子怎么好?”王龙官脱口而出:“漂亮。像书里面的人。”范秋绵铁了心地问:“像书里面的什么人?”王龙官情意绵绵地回答:“像书里面的小姐,大家闺秀。”范秋绵发出一声短而清脆的笑,说:“那你就是书里面的相公了?”说完,她就关上窗户,落下了窗帘。
王龙官在原地愣着,想着刚才的话。刚才一番话来话去的,只有范秋绵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不舒服,隐隐约约地有些油滑。照王龙官的想法,她应该含蓄地不说话,或者说:哎哟,我哪有这么好?
但这是一点小疵,微不足道,整件事情还是很有美感的。
王龙官回去躺在**激动得好久睡不成,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他涌起一个念头:去敲范秋绵的门,和她睡上一觉。
当然,范秋绵守护着自己,不会开门的。王龙官这么想着,心甘情愿地败下阵来。
再说大毛,你已经知道大毛是何许样人。他心地不坏,但浮躁,嘴巴也太快。从范秋绵雨夜送馄饨后,第三天,他就搬到巷子的另一头去了。他对王龙官说搬走的原因是那一头人多,这一头人少,但他对巷子那一头的居民说,他主要是看不惯范秋绵和王龙官两个人酸溜溜的样子,像真的一样,玩起精神把戏来了,他们好像是全世界最懂得玩这套把戏的人。他们脸上神采焕发,脸颊红红的。他大毛一看见两个人那一模一样的红晕,就感到天晕地转,心力交瘁。
大毛还说,其实王龙官也不是那么复杂的人。他知道王龙官也嫖过娼。嫖娼是什么,就是把自己简单地处理一下,只比自娱自乐略复杂一点。至于范秋绵,她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大毛一眼就知道,王龙官没来的时候,他和范秋绵还调过一回情。范秋绵来买牛奶,对他主动说:“来两个,配对。”他回答说:“你找对了人,我来压你最合适不过。”大毛的手在范秋绵的手臂上一捋,范秋绵顺势拿了牛奶后退一步,嗔怪道:“要死,找打啊?”大毛说:“打啊!我还没人打我呢。”范秋绵说:“打断你的腿。”大毛说:“我断了一条腿也能压你。”范秋绵说:“好汉,你有种晚上来。”拿了牛奶转身就走,大毛吼叫道:“我知道你不想付钱,你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付钱。我又没真的摸你。你这个女人,狠毒心肠啊!我摸摸你的手,没摸你的屁股,就损失两袋牛奶。乡亲们,你们不要和她打交道,要吃她的亏。”
巷子里消息灵通的人多得是,那么多的人都告诉大毛说,那范秋绵确实是一个春情**漾的女人,或者说,她撑那个家,有一半依靠这个手段。她对男人很果断的,有一次大家亲眼看到一个大男人站在她家门口,苦苦哀求她让他进去。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拉长了声音哀叫:“看在我给了你金戒指,看在我给了你金项链的——份上,秋绵,求求你,你就让我进去,跟你最后睡一次。”
真的,很多人看到的,女人们怕窘,就在门里面听。
最后还是没开门,可见范秋绵这个女人的手段。可惜她长相不好看,不然的话,真是个妖精。
大毛幸灾乐祸地想:王龙官,你恐怕要人财两失啦!
又过了个把月的模样,一个冷冷清清的上午,大毛突然看见范秋绵搬家了。浩浩****七八辆黄鱼车,破破烂烂的东西装了个结结实实。范秋绵坐在第一辆里,大毛叫着把她拦下。
大毛问:“你搬家了?”
范秋绵点点头。
大毛瞅瞅她的脸,说:“你有点不高兴嘛。”
范秋绵不说话。
大毛问:“你怎么不走巷子那一头?那头比这头大。”
范秋绵看看大毛。
大毛饶有兴趣地问:“王龙官不知道你要搬家吧?你怎么不告诉他?”
范秋绵说:“有人告诉他。”
大毛说:“我才不替你传话哩。”
看着范秋绵要走,大毛急忙又问:“哎,你为什么要搬家?看上去你不像到好地方享福去。”
范秋绵说:“我到什么地方你不要管了,你给我传一句话,就说我那盆兰花送给他了,想我的时候看看。”
大毛看范秋绵走远,才鄙薄地“呸”了一声。
大毛的牛奶到中午就卖完了,他收了摊子去看王龙官。王龙官正在忙,油黑的脸上,一片红光。大毛乐观地想:好了,这片红光快完蛋了!于是他对王龙官说:
“龙官,我明天搬回来。”
王龙官抬起脸,大毛赶快给他点上一支烟,说:“抽烟抽烟。哎,我想问问你:你和范秋绵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说得干脆一点吧,你们睡了没有?”王龙官憨厚地笑笑,说:“还没有。”大毛说:“那你给她什么了?”王龙官说:“我也不是小气鬼。她没跟我要,我就不好意思送她什么。”大毛说:“真奇怪,她今天上午搬家走了,让我告诉你,那盆兰花送给你了,想她的时候看看。”王龙官把烟一扔,看着大毛不解地说:“你说什么,她走了?”大毛站起来,低声说:“是啊!走了走了。”他看见王龙官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沉重的扳手,千钧一发之际,大毛撒腿就跑,扳手落在他的脚后,“咚”的一声,他回头大叫:“你有本事把兰花砸了。”
王龙官的一场缠绵情事就这样结束了。
大毛觉得他必须对朋友负责任,所以他不仅搬回来了,还陪着王龙官度过一段沉闷时期。沉闷时期过后,还帮着王龙官度过一段亢奋时期。亢奋时期内,他得忍受王龙官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所有的话题都从兰花上引起。被重复得体无完肤的风花雪月,还有那个永无休止的问题:
她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
待一切平静,有一天,阳光灿烂,凉风习习。大毛对王龙官说:“我看你已经好了。”王龙官回答:“好了。你看兰花都长大了。”说完低头忙他的活。大毛问:“心里的野火都发掉了吧?”王龙官老老实实地说:“又起来了——是另外一种野火。”大毛说:“正好,这两天我也心里发慌。今天晚上我带你到一个浴室去洗洗,再放松放松。如果你想玩精神把戏,不妨也跟小姐玩玩。”王龙官沉闷地说:“你不知道的,有些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跟小姐怎么玩得起来?”
入夜,大毛带着王龙官朝浴室走去,这家浴室门脸很小,但是里面弯弯曲曲的十分幽深,当他们经过一间房间时,一个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对着他们朝着门口走去。
她就是范秋绵。
她取了衣服,麻利地一边穿一边到了总台。今天是老板娘看管这里,老板娘厉声问:“你朝哪边去?”
范秋绵说:“今天不舒服。我明天再来。”
老板娘说:“什么地方不舒服啊?我马上陪你上医院去。于大头今夜要来,你一定得等着,他是我们的恩人。于大头这个人有眼光,就是要你。”
范秋绵说:“老板娘,谢谢你夸奖我。但是今天夜里我实在不能留在这里,我真心喜欢的一个男人刚才走进来了,我不能在这里,我要回避一下。”
她的眼泪掉下来了。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想:为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做了这么多的事,心里居然没有委屈。
二○○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