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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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早晨。

昨晚刮了一夜的急风,没有下雨。早晨开始起,风缓了,风里头飘着雨丝,雨丝比风更长。于是,昨夜里落在地上的树叶就沾满了雨水。此情此景,就如一个悲伤了一夜的妇人,到了早晨,身上还没来得及收拾,显出一片狼藉。凤毛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给一只蝴蝶撞着了脸。这是一只灰白的蝴蝶,翅膀被雨水打湿了,狼狈而慌乱,急着找一个地方晾干它的翅膀。它撞了凤毛一下,觉得大难临头,这一下它更加惊惶失措,采取了一个不恰当的行动:快速地无目的地扇动翅膀。它上升,斜斜地颤栗着上升。幸运的是,它没有撞到混凝土浇铸的墙体,而是撞到了一扇还算干净的玻璃窗。它看到了玻璃窗上的光亮,就觉得它的归宿应该在玻璃窗里面,拼命地用身体拍击玻璃,像一只小手一样,“咚”地一下,“咚”地一下……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的蝶粉,像哈出来的热气。

这是凤毛一大早从家里出来时看到的景观。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但她不缺乏女人的自恋情绪。她看见这只蝴蝶,联想到一样东西:她自己的嘴唇。镜子里的嘴唇。没有上口红的嘴唇。失血的焦虑的嘴唇。嘴唇会营养不良吗?当然会。蝴蝶的翅膀也会营养不良。嘴唇会颤抖着说不出话,蝴蝶的翅膀就像凤毛镜子里的嘴唇,失血、焦虑、无法诉说。凤毛放下车子,走过去把蝴蝶从窗上摘下来,拢在手心里,放到楼梯下面干燥通风的地方,对着蝴蝶叹了一口气,显出自嘲的样子,说:“啊呀!你这么固执,这么无能,这么孤单,肯定像我一样,是个女的。”

她的神情是矫情的。从来没有机会这样放松地矫情,所以她是愉快的。

一年来,凤毛感到生活中存在一个严重问题:她无法再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她告诉自己说,等等看,也许会有乐趣出现在面前。她的乐趣包括:到银行里去存一点钱;下馆子或自己做一顿清淡可口的晚餐;到商场去给自己或女儿菲菲买一件衣服;和自己的男人睡觉。

婚是她自己要离的,她在协议离婚书上是这么说的:夫妻生活不和谐。她的丈夫叫姜有根,姜有根有些怀疑地问她:“我们不和谐吗?”她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们算得上和谐吗?”姜有根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是算不上。”办理离婚手续的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看这个理由,就深表同情地说:“唉,什么事都好商量,就是这个事没法商量。我知道。”姜有根和凤毛是一个厂的,离了婚以后,姜有根的脑子突然拐过弯来,他盘算着:和谐当然就是和谐,但是,算不上和谐并不就是不和谐。算不上和谐是和谐与不和谐之间的中间状态,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凤毛为什么不像大家一样过。他找到凤毛的立织车间,对着凤毛叫嚷:“凤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你给我一个答复,你到底想干什么?。”凤毛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才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只是不说。不说的部分原因是不容易表述。这世上的事并不是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表述的,譬如你找得着的一条路,但你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

后来,凤毛真的后悔了。她离婚不到半年就遇到下岗的事,下岗让她对离婚产生后悔情绪:她没有男人可以诉苦,更没有男人分担她日常的生活开销。一个小街小巷里的女人,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舒缓而有节奏,这两样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姜有根在厂里碰到她时,云里雾里地说:“唉,好强的女人命都苦啊!”凤毛简洁地说:“我认命。”她斩钉截铁地护卫了内心的种种企求,那里是她自己的,柔软、阴暗,容易失控,便于崩塌,需要用强悍的外表掩护。

此刻,凤毛叹完蝴蝶的命运,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到一家新开张的超市去。朋友介绍她到那里去做营业员,一个月五百块人民币。五百块钱对于她来说不是小数目,除了可以支付她一个月的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外,还可以支付她和菲菲大半个月的菜金。

她骑着车子经过一条小马路,那里有一条她熟悉的巷子。算不上刻骨铭心,但绝对是了如指掌。看到它,往日的气息扑面而来,芜杂又慌乱,令人不快。气息漫延之处,腐肉蚀骨。所以,我们的凤毛气都喘不匀了,她放慢了车速,以哀悼者的目光打量昔日的做法事的道场。这一打量,凡间就出了问题。她看见姜有根和一个女人同撑着一把伞从巷子里出来了,他们睡眼惺忪,又掩不住的快活。这点小雨算什么?小雨里正好大大方方地搂在一起,做一些琐碎的但意义重大的事。譬如一起去喝豆浆。

他们就在凤毛的车子前面抢先过了马路。他们不怕凤毛的自行车,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的外貌体型,他们没有兴趣打量一眼。有一瞬间,伞碰着了凤毛,凤毛看见他们的嘴巴在动。奇怪的是,她全神贯注地伸长了耳朵,却听不见他们嘴巴里发出一点声音。他们走了之后,被伞碰着的肩膀着火一样疼痛起来。

反正,今天这个下雨的日子不是个吉祥的日子。凤毛找到超市的部门经理,那经理再把她带到总经理处。总经理告诉她,很抱歉,她们暂时不需要她了,等需要人手的时候再通知她。

这种事情她经历得很多,今天她特别沮丧,因为下雨,因为看见前夫搂了一个女人。其实这两件事并不是不寻常的事件,因为在时间的序列中紧挨着发生,所以她特别沮丧。她穿着雨披,在超市边上的栏杆上坐下,失神地打量潮湿的地面,心中隐隐约约地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或者伤心和害怕原本就是一回事。她坐了有五分钟的光景,站起来找她的自行车。她放自行车的地方已空了。她继续找,以放自行车的地方为轴心,向外一圈一圈地扩展着找。还是没找到。终于,她接受了一个事实:她的自行车被偷了。她只好安慰自己说,啊,还有比我更差的人。我至少没有穷到去偷盗。

其实,穷和偷盗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凤毛这么想,那是她已经下坠到一个地方了。不经意地,她就下坠到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有一个显著特征:不必为区分是非去操心。许多事情的两个方面,没有是与非的关系,只是非与非的关系。在正常情况下,坠落是生活延续的主要方式。

没有了自行车,凤毛只好坐公交车回去。下了雨,公交车猛然拥挤起来。她不是坐车族,不熟悉公交车上的种种手段。结果,下车的时候,她被人推了一下,一脚踏空,把腰扭伤了——这回是真痛。

到医院去是不行的,起码得花掉百把块钱吧?从公交车上下来,她强忍着疼痛上了一趟菜场,买好今晚和明后两天的菜。她吃得不多,女儿菲菲吃得也不多,她们的胃口都像鸟儿那么小。她买了一棵白菜,一斤鸡蛋,一斤豆腐,一斤咸菜,四块钱肉丝。就这点东西,十元钱左右,母女两个人能吃三四天。

她住在四楼。现在,她躺在**了,腰部贴了膏药。只要轻轻一动,腰间的某个部位就狠狠地疼。她维持着一个姿势过了有半个小时左右,预感到腰会继续疼痛下去,就撑起头给母亲家里打了个电话,让母亲到学校里把菲菲接回去两天。她还要强地告诉母亲,家里买了很多菜,明天她就送些菜过去。母亲说:“你留着自己吃吧。”凤毛本能地偏开话筒一些,她从来就没有习惯母亲说话的生硬口气。母亲是犟的,显山露水地犟。她也是犟的,不露声色地犟,这是她做人里的一样长项,许多事,就在不露声色里水到渠成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黑到某种成色,再也不朝下黑去了。夜空是青灰色的,雨在青灰色的夜里紧一阵慢一阵。将是一个漫长的雨夜。凤毛睡了一觉,醒来后感到寂寞难耐,就给前夫挂了一个电话。电话没人接听,姜有根和那个女人还有那把伞在哪里呢?她放下电话,腰又火辣辣地疼起来。寂寞和疼痛一起攻袭她,她咬住被子的一角抽噎起来。眼泪像熔浆一样烫,流过的地方很快干了。

现在的情况是:她很忙,心中很焦虑,她的生活充满了危机。即便是这样,只要一有空,她就开始寂寞。男人对她有很多种用途,是她脆弱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但是现在,离婚一年来,还没有任何男人走进她的生活。她敞开大门,没有人走进来。这合理吗?

后来,有人敲门。来的人是三楼的柴丽娟。

凤毛住四楼,柴丽娟住三楼。柴丽娟的男人是一个香港人,听说在香港也有一个老婆。按他的行为推断,他的正式婚姻有点问题。他做生意,在大陆上到处跑。也许在大陆的什么地方还养着像柴丽娟这样的女人,他为她们买房子,然后把她们装进去。他颇像个养蜂人,只是他经常不在蜂巢边上。他到哪里去了?他做的是什么生意?诸如此类的问题,柴丽娟从来不去探索。甚至她是不是个被抛弃的女人,她也从不去设想。这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她每个月都收到他的一大笔赡养费。有了这一大笔赡养费,柴丽娟就有资格成天闲得发慌,无事可干。她从大门的猫眼里看见凤毛歪歪扭扭地走上去,晚上又没见她开灯,女人对待同性,时不时地会有一些真切的关心,于是她就来关心她了。

凤毛恰好需要关心。她开了门,看见柴丽娟,心里就鄙夷地想想:“原来是她?香港人包的二奶。”她感到自己不再虚弱,因为相比而言,她的生活中存在着理直气壮的因素。柴丽娟从门外走进来,她显得比凤毛的生活还理直气壮。“哎哟。”她先叫唤了一声,笑嘻嘻的,是良家妇女的笑。“快到**去躺着。没吃晚饭是不是?我来给你做。”于是凤毛转了一个位置想:二奶也是人,她过得比我好呢,她不用到处找工作受人白眼。

以前她看不起柴丽娟,她认为一个女人不靠自己的劳动而享受裕足是可耻的。今天晚上,就在刚才,她为原谅柴丽娟找到了理由。这种寂寞的雨天,加上疼痛,谁都会软弱的。

这两个从来不热络的女人在这个雨夜里格外亲热,说了很多话,互相理解到对方最本质的地方。这种谈话是有益的。柴丽娟认为凤毛最缺的不是钱和工作,最缺的是可依靠的男人。有了可依靠的男人,就有了钱,工作就显得不是太重要了。她给凤毛提供了几个可供选择的男人,凤毛选了一个:五十岁的中学语文教师,离异无子,住三室一厅。

柴丽娟说这人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性情温顺,很懂礼貌,从不乱花钱,可惜是个秃头。凤毛犹豫了一下,随即抿着嘴笑了一声,说:“人家还要不要我呢?”

这件事情就在语言中交流成功,千难万难的事情,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谈成了。两个女人都很兴奋,接下来的事情看上去会顺利解决的。

凤毛今年刚三十岁,离婚一年,在一年当中她又失业了,她这种女人是无人问津的。不过她总是安慰自己说,面包会有的,男人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心诚则灵,她不信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果然,柴丽娟给她介绍了一个教师。剩下的那些青灰色的夜她过得很踏实,做了一个关于选购宝石的梦。和谁在一起选购,选什么样的宝石,她忘记了。这不影响她满腔的踏实。其实说穿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呢,这就是女人,捞着一根稻草也当成是凤冠霞帔。

早上起来,她觉得腰已经好了。她撩起睡衣,站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的腰,那儿有些赘肉,但总的说来还是可看的。她慢慢地抬起一条腿放在椅子上,这腿也是匀称的,可看的。她慢慢地放下腿,对着镜子一笑,有点笑靥如花的意思,嘴唇上也有了血色。镜子里这个想找男人的女人还是说得过去的。

今天是星期六,女儿不在家,不必为女儿忙碌。她穿着睡衣,蓬乱着头发,久久地站在西窗前瞭望。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天空蔚蓝,棉絮似的白云在天空里不紧不慢地飘,阳光是一年中最纯正的金色,它重重地落在每一个地方,看上去它很光滑,光滑得像黄铜一样。桂花还在香着,太阳一出来,它的悠长的香味就变成了暖香,散漫而没有节制。西窗下面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各式各样的人走动着,不经意地流露出每一种细小的生活习惯。她看的不是这些人,她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兴趣,她看的是不远处的那座著名园林,这座园林名叫秀园。

秀园,像一个女人的名字。

晚六点,凤毛和胡老师在秀园门口见了面。胡老师手上拿了一把扇子,他果真是个秃头,但是凤毛觉得他气宇轩昂,没有头发反而给他增加了几分干练。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又互相用力地看了第二眼,站在那儿不说话。柴丽娟见此情景,就去买了门票让两个人进园子。

园子里的一个地方,张灯结彩,穿着旗袍的演员坐在椅子上唱着曲子。这是深秋了,夜里的风有点凉。满天星斗,灯光也明亮,演员卖力地唱着,弹着弦子或琵琶,虫子到处乱撞,奇怪的是这一切并没有让园林热闹起来,反而让它显出秋末的悲凉。

凤毛跟在秃头教师后面,心里有点浮萍般的漂泊。教师看台上的人,她看教师的背影。教师的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却不戴假发,说明他是个自信的人。他的脖子和光脑袋连成一体,粗硕有力,具有某种威慑力。总而言之,他是凤毛愿意接受的男人。于是,她趁着台上换演员,对秃头教师说:“胡老师,我们到那边坐吧。”她的态度很积极,也很坚决,秃头胡老师就跟着她到“那边”坐去了。

“那边”是一座紫藤架,两个人坐在紫藤下面的石凳上,保持一段距离,朝着同一个方向,隔了一条河听对面的舞台上唱曲子。听了片刻,胡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对凤毛说:“凤小姐,刚才柴小姐替我们付了门票,你还给她吧。她生活得也不容易。”凤毛说:“我来还吧。”胡老师不吭声,把钱放在凤毛的膝盖上,然后打开手上的扇子。他放钱的时候略微在凤毛的膝盖上用了一点力气,像是试验一下凤毛的膝盖有没有弹性。仅此而已,马上又把手收回了,专心致志地听戏。凤毛想,都说现在的教师有钱,教师真是有钱了。教师有钱是件好事,因为他们为人师表,不敢张扬。她默默地把钱收起来。秃头教师开始跟着河对面的演员唱歌了,这是一首他熟悉的曲子,他唱得有板有眼,丝丝入扣。他一边小声唱着,一边收起扇子,用扇骨在凤毛的膝盖上敲了一下,站起来走了。凤毛跟着他出了园门,又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他们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出租车停下,秃头教师的曲子还没唱到底。他付了钱,走进一所门里,开始上楼梯,一边还唱着。爬到六楼,他的歌声还是一点不乱。他是个健壮的男人。然后他就开了自己的门,打开灯,去换拖鞋,任凭凤毛惊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屋子。凤毛想起那只走不进屋子的蝴蝶,蝴蝶现在破门而入了。

她看着秃头教师拉下窗帘,有情调地打开落地台灯,在机器里面放了一张评弹唱片,调整到最合适的音量。然后,他就忙着去洗澡。他忙得热火朝天,完全不顾凤毛在干些什么。事实上凤毛什么也没干,她在沙发上坐下,双手环抱身体,打量屋子。她还没有适应四周的环境。她觉得这个单身男人挺卫生的,也很有情调,是个会安排生活的人,这种男人让女人放心。

一会儿,秃头教师出来了,他披着浴衣,撩起浴衣的一角擦着头发上的水,露出**的腿和**。他这样随便,凤毛有些吃惊,就站起来了。他问:“想走了?”凤毛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走,她觉得走了可惜不走也可惜。正这样思索着,她的腿已经替她做出决定,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了。她是被动的,也是情愿的。秃头教师挨着她坐下,说:“好,好,你这样就好了。走了多可惜?我们还没有做事呢。你是喜欢听我说话还是喜欢我不说话?”凤毛不说话,胡老师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就不说话了。其实我不想说话。”他掀起凤毛的裙子,脱掉凤毛的短裤,把凤毛的两条腿用力地推到凤毛的头上方。这时候,凤毛提出了要求:“不行,你还没亲过我呢。”胡老师放下她的腿,一脸错愕。他拒绝道:“我不喜欢这样。”他略作思考,又怀疑地说:“你是个少见的女人,一般的女人在这时候不会提这种要求。”凤毛好奇地问:“哪种女人不提这种要求?”胡老师随随便便地回答:“就是那种女人。”凤毛懂得“那种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凤毛很失望,没想到胡老师对女人一视同仁。

凤毛想起以往曾经有过的接吻:平等互爱的吻,缠绵细致的吻,渗入灵魂深处的感动,让她升腾到一个清灵世界,让她入迷地喜欢爱与被爱……。她对胡老师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胡老师说:“当然不一样,一样的话,我怎么会和你这样呢?”他看着凤毛的眼睛,希望凤毛做一个妥协,但凤毛避开了他的眼睛。是的,她从离婚以来,尽管生活很糟糕,但只要有可能,她就会做**的梦,她的梦里有相当部分的接吻的内容,这部分内容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它既隐秘又快乐,相当于一个女孩子躲在暗处觊觎老祖母晒在天井里的古董。

秃头胡老师拿下搭在沙发上的浴衣,穿起来,坐在凤毛的腿边调整呼吸。他意识到,进入这个女人会是一件麻烦的事。问题是,他厌恶大动感情地和一个女人接吻,这是一件无聊的事。绝大多数的男人,二十岁时还会接吻,三十岁开始反感,四十岁开始抗拒,五十岁就彻底不愿与女人接吻了。

胡老师考虑了一下,觉得凤毛还是个不错的女人,看上去很懂道理,在男人面前也愿意被动。于是他伸出手,虚虚地搁在凤毛的大腿上,看上去像要进行一番抚摸的样子,手慢慢地朝上游走,忽然之间,迅雷不及掩耳,他拉下凤毛的裙子,把她的大腿盖住了。这个动作快速得有点可笑,它直白地表示出教师内心的恐慌和放弃的不情愿。凤毛暗自一笑,原谅了秃头胡老师。今天这件事到此为止是最好的。

凤毛走了之后,胡老师来到电话边,几次伸手,最后还是决定给柴丽娟打个电话。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她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让人麻烦?”

凤毛回来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钟。柴丽娟独自待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把鹅毛扇驱赶秋天飞来飞去的小虫。阳台上有几盆花,也许正是这些花招来小虫子。正有些恼着,看见凤毛从新村大门走进来了。凤毛的走姿是紧张的,脸上也有一股暧昧之色。柴丽娟回到屋里去,打开楼梯上的指明灯,弓起身体,从猫眼里朝外瞄着,像一头可爱的猫咪。凤毛走到一楼时就注意到了三楼的灯光,她上到三楼,挨近门边,用指头不满意地戳戳猫眼。柴丽娟朝后一让,仿佛真的给凤毛戳中了眼睛。她打开门走出去,跟随凤毛到四楼的屋子,自作主张地说:“菲菲不在家吧?我今天睡你这里,我们好好说说心里话。”

而后,凤毛和柴丽娟一人一头地睡在了床铺上,开始了一场不成功的谈话。

当然,首先是谈胡老师。柴丽娟问话:“哎,怎么样?”凤毛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柴丽娟,这并不是表示她不愿意畅所欲言,而是无言地告诉柴丽娟,出现问题了。柴丽娟欠起身,说:“人家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很麻烦。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了。”凤毛闭眼假寐片刻,才说:“刚才我到他家里去了。”柴丽娟坐起来拍拍凤毛的屁股,亲热地说:“你做得对,喜欢的人马上把他抓紧,一上了床他就逃不了啦,男人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快说结果。”凤毛停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柴丽娟躺下去,惋惜地传达经验:“有时候,机会一过就不再来了。这个人虽然没头发,年龄也比你大多了,但他有钱有房,身体也健康,失去他很可惜。你要现实一点。”凤毛说:“我从小,我妈就说我是枇杷叶子,今天是这一面,明天是那一面,两面的样子不相同。”柴丽娟说:“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凤毛说:“不知道。”这回,她是真的不知道。昨天她还很现实,今天又不现实了。不幸的是,今天和昨天一样坚决。柴丽娟换了一样问凤毛:“你几岁了?”“为什么问这个?”“你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三十岁的女人不能要求男人有多称心如意,三十岁的女人能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凤毛不置可否:“哦。”柴丽娟说:“你又想马儿跑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什么地方有这样的好事?”凤毛还是不置可否:“哦。”两个人一时冷了场。柴丽娟掀起被子,说:“我走了。我睡回去了。”凤毛一把揪住柴丽娟的睡裤,说:“别走。我们说点别的吧。”柴丽娟微笑着,又躺下去。她本不想走,她有一肚皮的辉煌奋斗史要倾诉呢。

下面,是柴丽娟的奋斗史。

从前,有个女人,长着一张粉嫩的讨人喜欢的圆脸。二十五岁时,她嫁了一个老实的丈夫,住在四十多平米的小屋子里。三年后,她还是住在那屋子里。于是,她在小屋子里想,生活不能这么过的。她辞了工作,拿出所有的存款,跟着一个男人跑到俄罗斯倒腾货物。她刚强果敢。她有赚有赔。最困难的时候,把自己还卖了一回,当时她已经饿了两顿了。那是个外国人,圆胖的脸,两只手像熊掌。说实话,他对她很客气,先是让她吃饱了,还制造了一点小情调,最后出了大价钱,并感谢她的配合。很划算的一件事。

凤毛嘀咕道:“罪过,罪过。”

我在家里也和丈夫上床睡觉,他能给我什么?我感觉不到愉快,一个女人,与其与丈夫毫无意义地睡觉,还不如让睡觉变得有用一些。

柴丽娟说这番话时,显得十分坚决,她轻易地为曾经有过的堕落找到了意义。这意义代表了一种力量,却是不正当的力量。凤毛暗暗叫好,但是后来她担心起来了,觉得自己会像柴丽娟一样,柴丽娟的话实在蛊惑人心。她想象了一下: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一个躺在**,没有梦想,不能娇纵,辛酸地谈着出卖自己的事。凤毛下了床,拿起柴丽娟放在梳妆台上的钥匙,把柴丽娟连人带衣服拽起来,推着搡着,把她推出门。柴丽娟大叫:“你干什么?你有神经病吧?深更半夜的。”凤毛说:“是,我有神经病。”继续把她朝楼下推,推到门口,打开门,把柴丽娟拶进门里,“乒”的一声关上门,在外面用钥匙锁成保险状态,才解气地扬长而去。柴丽娟还在里面叫:“你发神经病吧?”凤毛不理她。

三十岁的凤毛,一朵花还在开放。这世上脑子正常的女人都知道,花容月貌须有好心情维持。女人好心情的条件是:拥有一个好男人,拥有一笔维持日常开销的存款。三十岁的凤毛,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焦虑:本来手上还有一些生活的乐趣,譬如吃好晚饭后一家三口出去散步,拿工资的那天往卡上打进去一点钱。自从离婚以后,这一点点乐趣都没有了,而且看不出目前有什么改善的迹象。有时候,她暗暗地骂姜有根:“死东西,叫你离婚你就离了?”姜有根很怕她,她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有根在厂里搞宣传工作,凤毛是车间里的技术能手。姜有根的头发总是梳得锃亮,皮鞋上一尘不染。凤毛即使在大冬天,也要穿着裙子上班。姜有根的西装全是凤毛做主买的,凤毛所有的裙子全是姜有根熨烫整齐的。他们看上去很般配,般配的夫妻往往会离婚。

两个人的婚姻说散就散了,凤毛除外,所有的人,包括姜有根一时不能适应。姜有根离了婚以后还常常来车间里找她,有时候悄悄地抱抱她,有时候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凤毛并不生气,姜有根不是个坏男人,他只是无能,脑子也不算好使。这种状况一直到凤毛被厂里“精简”掉才结束,这个消息是姜有根最先告诉她的,他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幸灾乐祸。

唉,精简精简,从字面上可以这么理解:去芜存精,去粗存细。一筐含金的细沙,必须要筛去沙子。一块猪肉,要剔出的是肥肉。谁扮演沙子和肥肉呢?当然是沙子和肥肉。

凤毛记得是“梅雨”季节,外面下着绵绵细雨,空气里湿答答的,到处都有滴水声,各式各样的花在阴暗的梅雨季节里鳞次而开,长长短短的香味在雨中悄然弥漫。忽然就在什么地方,一朵什么花儿浸透了雨水,不堪沉重,“笃”地掉落在地。此情此景,说不出的忧愁。为“精简”这事,凤毛早就惶惑、忧愁过了。今天她有种特别的想法,觉得一定要抓住一点什么,她快被这单调而强悍的忧愁埋葬掉了。她向姜有根张开湿润的睫毛,睁大眼睛,她的瞳孔收缩得异常的小,小而有神,十分迷人。

姜有根不太镇静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她说:“今天晚上……你来吧。菲菲想你呢。”

姜有根犹豫着:“好吧……你还没找到男人吗?”

过一会,他又说:“不,不行,这样像在开玩笑。以后吧。”

凤毛遭到姜有根拒绝以后,并不生气。脆弱的情绪一晃而过,第二天她就不想与前夫睡觉了。隔了几天,姜有根在车间门口等她,上来搭讪:“怎么样,还需要我替你消火吗?”她说:“不要了。谢谢你。以后再说吧。”

姜有根很了解她,他说得对,她决定离婚是个危险的举动。事实上也是如此,她要的并没有得到,还存在着另一种危险:可能会今不如昔。

凤毛的长相是说得过去的,她生着小小的骨骼,肌肉略丰,但因为骨骼是小小的,所以这丰满在她那儿就是骨肉匀停。她的行动和说话都是不紧不慢的,稳妥而有味,衬映得这个人像玉一样温润。与之配套,她生着一张小小的白果脸,眉眼干干净净,一张清水白果脸。她自认为不是大美女,但在任何美女面前也不会自惭。这种心理让她心气高了一些,有时行动便不免娇纵,口气偶尔也会尖刻。她给自己指定的生活是中等偏下的生活,中等偏下的生活就是一套一百平方左右的房子。稳定的家庭生活。有一辆或两辆摩托车。夫妻两个人的月平均实际收入是两千块左右。女儿在好一点的学校里读书。一家三口有能力上上小馆子。可存一点钱。可买一点漂亮的有品位的衣服。具备了以上种种,生活就有了乐趣。

这是凤毛的打算——一年以前的打算。这也是个充满矛盾的想法,因为正像她所说的,她是一张两面颜色不同的枇杷叶子。

她感到内心的信念所存不多了,这种信念的慢慢消逝与容貌渐损一样让她害怕。是的,有很长时间了,她站在镜子前,就感到害怕。镜子里的她和镜子外的她都让她害怕,她发现自己的脆弱越来越不可消除。

这一天早晨,她又站在镜子面前了。“这一天”,就是她到园林里相亲的第二天,星期天。镜子一向是女人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和死敌。女人与镜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们对待同性的态度也如对待镜子。凤毛站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那张清水白果脸,感觉它黄了,皱了,脱水了。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响,屋里有回声,回声撞到镜子上,镜子上又吐出来“嗡嗡”的回声。她看看镜子,一错眼,镜子就在那时候突然皱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捂住脸半天不敢动弹。

稍后,她梳妆打扮,假装将要做一些很重要的事。她在屋子里游**着,无所事事。她想不出要干些什么,这让她恐慌。她又穷又年轻,竟然没有事情干了。忽然想起一个人,姜有根,她马上打过去一个电话。她问:“你在干什么?”这其实不是一句问话。姜有根在那头气息可见,暧昧不清地问:“你是谁?”凤毛眼前出现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她有些急迫地说:“我是凤毛。前天早上我在路上看到你了。”姜有根说:“你有毛病吧?你离了婚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吗?还来找我干什么?”不容分说地挂上了电话。凤毛看着“嘟嘟”空响的话筒干笑了一声,心中急速地虚构一下前夫**的风景,心里涌上复杂的滋味。姜有根至少过得还是不错的,比她的境况好多了,他没有下岗,还有了女人,他们这时候还赖在**。他再也不可能想和她睡觉了。

一受刺激,她想起今天要干的事还不少:

一、放柴丽娟出来,向她讨要胡老师的电话;

二、给胡老师打电话,看看两个人之间除了上床,还能不能干些别的事,就是说,还能不能发展下去;

三、如果她和胡老师能干些别的事,则必定先要到母亲家里去一趟。菲菲从星期五下午就在母亲家里,她必定要去听一听母亲的唠叨。

下到三楼,开了柴丽娟的屋门。屋子里是黑暗的,窗帘紧闭。凤毛先去拉开所有的窗帘,然后坐到柴丽娟的床边,把钥匙和胡老师还的一百块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什么时候了?”柴丽娟从被窝里探出睡得毛毛的头,说:“咦,你打扮得这样干什么?还涂了口红。”凤毛垂着眼睛说:“你把胡老师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还是想和他联系一下。”柴丽娟赶快从被窝里坐起来,夸奖凤毛:“哎唷,你真像我,不屈不挠的。”凤毛转过头去不看她:“还不屈不挠呢,自己怎么当了香港人的二奶?”柴丽娟眼睛一亮:“你想听?晚上早点回来,我讲给你听。”凤毛说:“不想。我不想听你的堕落史。”柴丽娟叹了一口气,拎起电话,嘴里嘀咕:“算了。还是我给你打吧……你别去丢这个人。”

柴丽娟开始打电话:“喂,大学问家。你在干什么?你在做家务。做什么?告诉我嘛……拣菜?你怎么干这个?凤毛等一会儿过来,你都交给她干好了……别客气,我们也不想求你什么,反正她有空。她是我派去帮你忙的,谁让我是你的表妹呢?好了好了,你不接受我的帮助,我要生气的。”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凤毛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低低地说:“好厚的脸皮!”柴丽娟说:“你要多多磨练自己,让脸皮越来越厚。喂,你要走了?今天晚上别让菲菲回来,我讲爱情故事给你听,好浪漫的。你知道吧?现代浪漫的爱情纯粹就是体力问题。体力好情绪才好,情绪好才能感受到浪漫的情调。”这一次,凤毛真心地赞美她:“你懂得真多,与你比起来,我就是一个傻X!”

过后不久的另一时,凤毛坐在了母亲家里,在桌子上帮母亲包馄饨。母亲头上梳了一个髻,髻上插一朵金黄的小野菊。她端坐在凳子上,脸上没有表情,两只手稳当地配合着包馄饨。但凤毛还是能感觉到母亲内心的烦躁和一触即发的怒气。母亲年轻时是个娴静的女人,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个又犟又爱唠叨的女人,近年来,更是进了一步,学会了羞辱自己和咒骂别人。自尊心很强的样子,却建立在毁灭自尊心的基础上。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果然,母亲开始发话:“隔壁弄堂里的小王夫妻两个,离了婚。小王搬走,小王老婆带着儿子住在这里。小王的情况我不清楚,可是小王老婆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她找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带回家来睡觉,男人都补贴她生活费,还给她做家务——她跟做鸡的有什么区别?最奇怪的是小王,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两个人也没办复婚手续,就这样住着。小王看见我们说,他也是没有办法。小王老婆看见我们也说,她也是没办法。你说这是什么样的世道人心?滑稽不滑稽?以前的人没有这样的,再穷再苦也是要体面的。就说你妈我,你妈我不是一个好东西。虽然我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是我也从来不屈服。妈四十二岁那样的冬天,早上五点,失去了你爸……我也一个人硬挺着过来了。不接受男人的施舍,少享点福罢了。要说现在的人,真是与我们那时候不同,以前的人,到人家家里去喝茶,走之前要把茶杯朝桌子中间推一推。以前的人听评弹的时候,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吃宴席的时候,也不能大声喧哗的……你怎么不说话?”

凤毛说:“我只听你说小王小王,耳朵里灌满了小王。”

“那你说。”

“我不说,我喉咙有点哑。”

“你感冒了?吃点药。”

“没有感冒。我不过是夜里和三楼的柴丽娟多说了话,早上起来喉咙口就悉悉窣窣地疼。”

“柴丽娟?就是那个香港人包的二奶?她是个精神空虚的女人,又无聊又俗气。你知道吧,这种女人就是鸡。”

“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她介绍出来的没有好货,你别上当。”

“我这种条件,只要有人介绍,就要去看。不然的话,也只能去当鸡——当鸡也卖不出价。”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毛毛,你要坚强一点。”

凤毛扔掉手里的一只馄饨,几乎叫喊起来:“我不想坚强。”她拿了自己的手提包,感觉到手在颤抖,她放低了声音说:“我坚强不了……我走了。”

母亲站起来担心地问她:“你到那里去?”

“我到柴丽娟介绍的那个人家里去。”

“你不要去看……好吧,你实在想去就去吧。那个人条件怎么样?”

“那人比我大一岁,一头浓发,身高马大,一个月的收入有四千块,还肯养我和菲菲。有一大群女人争着嫁他,女老板、电影演员、大家闺秀,我是最差的一个。”凤毛说完就走。

母亲在她身后激烈地叫喊起来:“你和我怄气有什么意思?你总是和我怄气,啊?”

凤毛神魂未定地到了胡老师的家里,坐在那只沙发上,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她眼神发亮,面色潮红,有点让胡老师想人非非。胡老师仅仅是想入非非,并没有付诸行动,想起昨晚的一幕,他有点怕凤毛。

凤毛也在怕胡老师。凤毛一看胡老师的神色心里就有数了,这一次,她心里咬定主意不妥协,这是能不能产生感情的关键。没有感情的男女在一起是不幸福的,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楚。她喝到第三杯水,抬起眼一瞧,胡老师已经拿着一根牙签在剔牙了。她站起来说:“我来给你拖地板吧。”胡老师也站起来说:“那好,那好。我付你劳务费。一次三十块。”凤毛笑着说:“太多了吧?人家劳动一次是十块或者十五块。”胡老师说:“不多不多。你这样的身份付得再多也不多。”凤毛的鼻子略略酸了一下。然后,她愉快地去找抹布、拖把、“碧丽珠”、“洁厕精”等。胡老师已经吃过饭了,她不好意思提吃饭的事。她饿着肚皮足足做了整个下午,才把胡老师的三室一厅收拾干净。这其间,胡老师听着评弹,一边听一边在沙发上小憩。五点过后他就去热中午吃剩下的菜,然后他招呼凤毛一起来吃。他吃着饭,若有所思地对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明—天—要—上—班—了。”说完他拿眼睛瞄准了凤毛。

凤毛想:算了,他如果还想要我的话,我就依顺了吧,别管那么多了。刚这样想,心里又出来了另一个声音:不行不行,我不能马马虎虎。

胡老师先吃好饭,他到里屋去忙一番,出来时面目一新:白T恤,米色长裤,一双白球鞋。他的心情显得好极了,走到凤毛的背后,两只手轻轻地搂着凤毛的两肩,拿着架势说:“凤小姐,请你陪我到秀园去听评弹好吗?”凤毛回过头,脆生生地答应:“好啊!”声音如此之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胡老师接下来的举动令她十分失望,胡老师从裤兜里挖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三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说:“这是你今天的工钱,以后你每个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到我这里来打扫卫生。你拿着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劳动所得,干净钱。”凤毛想,如果她执意不要的话,胡老师会有想法的,会认为她别有所图而中止和她往来。

她接过三十块钱,心里不高兴,嘴里称了谢,洗了碗,和胡老师双双走出门,来到大街上。旁边有个男人,她感觉良好。风清爽可爱,所有的人也清爽可爱。感觉良好的事还有:胡老师把她拉到“的士”后座上一起坐下,还对她说:“凤小姐,我喜欢评弹。你喜欢吗?”凤毛说:“不是太喜欢。”胡老师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后座上,说:“我喜欢评弹,喜欢干净,喜欢漂亮小姐,还喜欢吃红烧肉……我不喜欢白居易的诗,不喜欢外来民工,外来民工把这个城市的整体文化修养降低了……凤小姐,我也不喜欢柴丽娟,这一点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我还想和你继续结交下去。”凤毛听了他那么多的不喜欢,慌得赶忙表态:“我也刚刚和她交往,我也不是和她太好。”她心里一动,暗想:我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啊!

秀园,明朝后期建筑,据说是一位富商为其表妹所造。表妹叫“秀”。秀表妹住进园里仅一天,就在园子中间的莲花塘里溺死了。她溺死的这天,富商正派人将婚庆大典用的礼单送给她过目。秀死后,事情的真相才渐渐显露出来:她有意中人,是个穷秀才。这件事除了她的丫鬟,几乎没人知道。秀不说,因为她知道不可能。就在她住进园子里的当天晚上,秀才从墙上爬了过来。丫鬟说,他们两个人藏在秀的闺房里,一直说着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房门开了,秀挽着秀才的手,把他大大方方地从正门送了出去。秀死后的某一天,秀才的尸体也从荷花塘里捞出来了。门房一个劲地对天发誓,说他看门很严的,哪怕是苍蝇,他也从来只放母的进去。那秀才一定是翻墙头进去寻死的。

秀的寡母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女儿过上好日子,她想不通那秀才凭什么拆散一件好事,她也想不通女儿怎么会喜欢那个秀才。秀才性情古怪,说话尖刻,全世界都像欠着他的。她想不通的事情大家也想不通,后来,文人把这件事编成曲目在秀园里唱,富商和秀的寡母成了面目可憎的杀人犯。更让人想不通。

秀园里死了一对鸳鸯,怨气就重。有许多传说。凤毛和胡老师到了园子里,戏台搭好,演员还没到。两个人坐在河边的紫藤架下,面前的河就是昔日的莲花塘,河水依旧,莲花不再。夕阳已下,落霞还在西边的天空上徘徊。“落霞落霞”——这是从太阳那里掉落下来的云霞。落霞转瞬就燃烧完毕,剩下满天空的黄昏。黄昏就是昏黄,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垂在黑夜的额前。黑夜快降临了,风里有点凉丝丝的,是从黑夜紧闭的大门里放出来的。

凤毛和胡老师这一次挨得很近,胡老师还是拿着他那把扇子,一下一下地轻摇慢晃,给他自己扇脖子里的汗。凤毛从小就住在这一带,以前住的是平房,大杂院。后来大杂院拆除了,造了高楼,作为老居民她又回迁了。她开始对胡老师讲她从小听来的关于秀园的故事:秀园的夜里,经常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红灯笼自己在空中走动,鸭子会突然从荷花塘的水底下冒出来……有人看见,一头癞蛤蟆被一根细红线牵着满地跳……

胡老师沉静地说:“我是个无神论者。”

凤毛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在胡老师面前,她连抱怨都不敢,她害怕胡老师不讲理由便弃她而去。这和她对待姜有根是一样的。

胡老师等着戏开场,凤毛再一次陷入无所事事的境地。她回过头去想刚才自己说的那些传说,心里不觉哀怨起来,这哀怨是不牢靠的,像风一样抓不住。她转头去理会园子里的花花草草。秋末的花草,全都疯长,看似旺盛,却没有春天的鲜润,遍身笼罩着灰败的气息。可以预测到一场秋雨来临后,它们会呈现怎样的狼藉?她放弃了花草,又去看别处:这些屋子,这些花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会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凤毛的眼睛随着心恍惚了一下,她看见石榴在秋天里熟了,垂得很低,像爱情中的人,沉思而谦虚,恍惚而敏感。石榴树下有一丛金黄色的小**,开在绿草中间,明亮得像一种假象。那边还有一株丹桂,开着熟鱼籽一样的花,在这座清雅的园子里显得格外的“荤”。

凤毛的心里霎时充满了忧愁一样的渴望。

荷花塘对面,戏子在舞台上开始唱。凤毛把手朝胡老师那边探过去,坚决得绝望。她的脑子里有片刻是真空状态,她不知道把手伸到胡老师的什么地方了。但她知道胡老师把她的手捏住了。胡老师在犹豫,终于他拉起凤毛的手,说:“你家近。我们到你家去吧。”

凤毛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经验,他们是走回去的。凤毛一路上用手安抚着胡老师,让他感觉到这一次的男女之欢是舒服的。他们悄悄上了四楼,进了门,不打二话,胡老师就把凤毛推倒在沙发上。这只沙发比胡老师家里的小,但也足够一对男女使用了。然后他慢悠悠地收起纸扇子,放在桌子上。做好这件事后,他才开始脱自己的裤子。程序和第一次一点不差:胡老师掀起凤毛的裙子,脱掉凤毛的底裤,把凤毛的两条腿用力地压向头前方。凤毛的心里喊叫着:“亲我!亲我!”她闭上眼睛,准备什么也不想。正在这时,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电话就在沙发边的小茶几上,凤毛赶紧拎起电话。

“喂,谁呀?”她惊惶地问。

“凤毛啊!”是柴丽娟,“你回家了?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没人接。我上来吧。”

“不,不。不要。”凤毛赶紧拒绝。这时候,胡老师放下了凤毛的腿,直起了身体,眼睛看着他搭在沙发上的裤子。

柴丽娟还在那头说:“你怎么了?不舒服?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不过,你先告诉我,你和胡老师下午搞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进展?”

凤毛期期艾艾地说“还可以……马马虎虎罢。”

“你听好了。我有一个同学,就在我们地段派出所里,姓董,也许你见过他。他今天给我打个电话,说派出所旁边,有家卖烟酒杂货的小店,店主生了重病,想把小店租给别人开。小董问我要不要租下来,我一想就想到了你,就替你答应了。租金很便宜的,离家也近,就在秀园的西边。你从东向西走,过秀园,看见第一家烟杂小店,就是它了。”

胡老师的眼睛从自己的裤子上转过来,俯身观赏凤毛的大腿。凤毛放心了一些,她不想放弃胡老师,也不想放弃柴丽娟说的那家小店。

“好姐姐,你长话短说吧。”她不耐烦地催促柴丽娟。

“我都替你想好了。你要租小店,必定要一笔启动资金,不多,最多一万吧。你不是说搞定了老胡吗?我知道他有钱,你去问他借,他不会拒绝你的。”

“好的。我知道了。”

凤毛放下电话。胡老师欣赏了凤毛洁净的大腿,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他把凤毛的腿再次压向正前方,还关心地问:“谁给你打电话啊?”此时,凤毛的脑子里完全被那家小店占据了,她利令智昏地对胡老师说:“胡老师,我想跟你借一万块钱。我会很快还你的。”

胡老师的反应非常之快,他放下凤毛的腿,就去拿自己的裤子。他把自己穿戴好,打开扇子,坐在凤毛的腿边给自己的脖子扇风。他对凤毛说:“在这种时候,你向我提出借钱是不道德的。”

凤毛在沙发上穿上裤头,拉下裙子,光着脚在地上四处找鞋子。她觉得胡老师说得对,她完全像个不道德的女人。她的眼泪掉在地上,清晰的“吧嗒”一声。

凤毛把胡老师送出新村的大门。在大门口,她向胡老师道歉:“胡老师,真对不起。今天借钱的事你就忘了吧。”胡老师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别送了,我还要到秀园去,那里要唱到十点钟呢。凤小姐,再见。谢谢你今天陪我看戏。”

凤毛看着他的背影,有一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叫胡老师滚开?为什么还要像个颇有学问颇有肚量的人一样,送他到楼下,客气地道再见?

夜里,凤毛做了一个梦:

一个洁净的下雪的日子,凤毛躺在**,满心里喜欢,因为她的身后躺着胡老师。胡老师的手规规矩矩地搂着她的腰,嘴里呼出温暖而湿濡的气息,像玻璃上迷蒙的水气。凤毛感觉到胡老师的气息喷在她的后背上,后背一阵一阵地温暖。窗帘没有关上,窗户就像一张豪华的屏幕,两个人在屏幕上观赏外面的雪景。此情此景,一派安详纯洁。男女之情,在这时候不多也不少,是女人需要的。

只是雪下得有点奇怪。雪下得很谨慎,一团一团,沉重的分量,在空中连绵着朝下坠落。它在窗户的一半处,分成两种动态:上面一半,雪缓慢地飘落,漫天的大雪花缠绵温存地充塞了空间,像有什么喜事快要到来了;窗户下面一半,雪急速地向下坠落,快得令人心悸,它的速度让人感觉到下面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一个充满危险的深渊。

凤毛看着这两种景象,一会儿喜一会儿愁,心里忙得不可开交。她喜欢窗户上半部分的喜景,虽说是虚妄的,但能让她感到目前的生活是安全的,有保障的。

凤毛醒了过来,雪景不见了,她对着空****的窗户发出一声假假的笑声。这不是个纯粹的性梦,是一个巧妙掩盖了需求真相的梦,它的完美之处在于:性和金钱被好运气不露痕迹地撮合了。可惜这是假的。

今天是星期一,这两天凤毛忙坏了:星期五,她到超市去找工作;星期六她去相亲;星期天她到胡老师家里去干活并赚了三十块钱。菲菲还在母亲家里,她不放心,她要在菲菲上幼儿园之前去看看她。

她先给柴丽娟打了一个电话。柴丽娟在电话里说:“你烦死了,这两天我每天一大早就被你吵醒。”凤毛说:“姐姐,我是有重要的事找你商量。那家店我想承包下来,钱你先替我垫着,利息照算。你不要拒绝我,我是个没本事的女人。”柴丽娟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知道你这么早找我绝没有好事。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利息照银行的算,你一分钱不能少我。”凤毛心中略感轻松。

到母亲家,母亲看见她,说:“你怎么又来了?菲菲已经上幼儿园了。”

她知道母亲上菜场的时候就把菲菲送走了,她一声不埋怨,连忙又朝幼儿园里赶去。时间太早,整个幼儿园里静悄悄的,凤毛的乖乖女孩儿一个人坐在小小班的教室里玩积木,她决定不进去打扰了。

凤毛走出幼儿园,看见一个刚刚发育的女孩子,手里拎了一只食品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生煎馒头。这女孩子穿一件布睡裙,洗得又旧又软,像质地很沉的丝绸。她疾步而走,睡裙里面的两只小**还无法戴胸罩,硬挺挺地凸现在睡裙上。凤毛心里一酸:她的菲菲需要她花多少心血才能到这个时候?

她一瞬间差点崩溃。

接下来,她按照柴丽娟说的方向,去找那家烟杂店。她从西边的大马路上走进巷子里去,先是看见派出所,再看见烟杂店。小店关了门,门板上方歪歪扭扭地用红漆写着:勤奋烟杂店。红漆已褪色,更显得这家小店冷冷落落的。烟杂店过去,不远处就是秀园。秀园的门前大院里,一东一西,相对开着两个过路的圆形边门。东边的门套着西边的门,像一模一样的两个月亮。穿过两个边门,再向东边的巷子里走,走不远,穿过巷子,就是凤毛住的新村。

凤毛在派出所、小店和秀园之间来回走了几趟。以后,这条路就是她每天的必经之路。她不能走别的路,走别的途径,要绕很远的路。

她这样来回地走了好几趟,以便确定这路上没有危害她的东西。当她再次走过派出所门口时,引起了一个民警的注意,这民警骑着他的摩托,刚到单位。他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回过来,职业性地从头到脚打量凤毛,不客气地问她:“你找人吗?”凤毛突然想起柴丽娟讲过,她的同学在这家派出所里,姓董。她问这个对她好奇的民警,派出所里是不是有一个姓董的警察。那人说,他就是,董长根。董长根说完又进院子里去了,他看到他的摩托车在漏油。

凤毛看见董长根就忘了胡老师,所以胡老师将从我们这里暂时销声匿迹。董长根和姜有根,两个人的名字里面都有一个“根”字,此根不是那根,人家是什么人?趾高气扬,说着行话,腰里藏着小手枪。身上的气息是汽油混合着油墨。

凤毛的脸自作主张地红了。她不敢有所表示。

她隔着院子的栅栏和董长根平静地唠家常:“柴丽娟说你是她的同学。”董长根蹲在地上头都不抬:“哦,是的。这么说来,你是想承包烟纸店了?这里生意还是有得做的,首先我,香烟全在这家小店里买。”

董长根举起两只脏手走出院子,对凤毛说:“裤子左边口袋里。”凤毛伸手到他左边的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董长根命令她:“跟我来。”到烟纸店门口,又命令她:“开门。”门打开,是一个短而窄的过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过道底侧着一个小口子,从那小口子里面进去,是一间十平方大小的房间,用货柜一隔为二,后面放着一只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碗筷之类的东西,角落里放着一只痰盂,还有一个水龙头和水池子。前面就是做生意的门面。

董长根在水池里洗了手,领着凤毛到店面上去察看。

这董长根是派出所的副所长,店主发病的那天晚上,正好是他值夜班。店主是个老单身汉,巧了,就姓单。单身汉老单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妈和一只老猫。董长根把老单送到医院里,挂号、拿药、拍片、送急诊病房,大大忙碌了一阵。他与老单原本不熟,因为买烟的缘故,成了老熟人。生了重病需要休养的老单把店铺的钥匙交给他,说不靠爹不靠娘,请共产党给他找一个店铺承包人。

董长根说完了必要的交代,就专注地看着凤毛。这个女人干净、谦虚、坦然,一看就是规矩人家出来的。这个城市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人,生活困难,规矩,心里有一些打算。他朝凤毛笑一笑,凤毛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也向他笑了一笑。和气生财,她是懂的。

董长根问:“你中午吃什么?”

“炒素、青菜和蛤蜊汤。”凤毛说。

“那我到你这里来吃吧。”董长根说。又说:“不行,被别人看见了,以为我和你勾搭上了。”

听了这句话,凤毛就不说话了,她不是个粗放的女人。

“你前夫和你还有往来吗?”董长根问。不是好奇,只是随便。

“没有往来。”

“真可惜。你多会烧菜啊。我那位只会做炒鸡蛋。”

以上一席对话是在凤毛和董长根之间进行的,他们刚认识了两天,已经熟悉到能这样说话了,可见他们是投缘的。星期一,凤毛去看了店铺,星期三早上八点钟,她就去做买卖了。下岗后,她给人家看守过五金商店,对买卖这一行并不陌生。转移交接手续办得很快,押金、半年的房租、库存商品的盘点、进货渠道的安排,有董长根在里面斡旋,凤毛觉得少了不少麻烦。

但麻烦还是有的。星期三,也就是凤毛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八点刚过,天上飘着雨丝,凤毛看看巷子里渐无人迹,就落下门板准备回去。菲菲在柴丽娟那里玩,她要早点回去把她领回来。

她在店里略略收拾一下,拎起手袋,关上店门就走了。巷子里从东到西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灯光里纷乱地飞着小虫一样的雨丝,雨丝带着闪烁的光芒,像另一种狂乱的灯光。她一出门,就看见秀园那两扇笔直的开在路中间的门洞。从东边的门看到西边的门,两扇门之间就是秀园的大院子,里面黑黝黝静悄悄的让人想人非非。

现在起风了,风刮过巷子两边的墙头,把粉墙里面的树摇得呼啸不止。小雨中的风有些凉,隐隐约约让人感到冬天的气味。凤毛慢慢走近秀园边,她从两扇门洞望出去,看到对面的巷子里杳无人迹,一盏路灯亮在那里第二扇门外,黄着脸不怀好意地引诱她走过院子,这院子在夜里就变成了诡谲的深渊,深渊里头有着历代的孤魂,秀和她的秀才就浮在众孤魂之上。

凤毛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巷子里也杳无人迹。只有一株不知名的植物长在粉墙的砖缝里,开着黄花,在风里活了似的拼命摇摆。她一咬牙,走进门里面,刚想继续前进,她的心莫名地狂跳,脚也不听指挥地连连后退。退出门外,定定神,再一咬牙,冲了进去。她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其实这园子里的景物都是她熟悉的:南边的四棵花树,北边的铆钉大门。大门外守着两头石狮子,一雌一雄。雌的手里抱着一头小狮子,雄的手里玩一只圆球。这里丝毫没有怪异的东西,丝毫没有威胁她的东西,她还是万分害怕,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回身就跑。向西跑出小巷子,走到灯火辉煌的大马路上,她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这天她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才到家,到家里快十点了。柴丽娟不满意地对她说:“你做的是白天生意,一过吃晚饭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你以后还是早点回来吧。我是你用的保姆吗?”凤毛一手抱了菲菲,一手摸摸柴丽娟的脸蛋,感觉到她的脸上火烫一样,就说:“你吃了火药啦?”柴丽娟“哼”了一声,说:“今天我给他打电话,我叫他来,他不肯。难道说我靠电话就能过日子吗?我迟早要找个姘头。”凤毛安慰她说:“算了,你怎么想不开了?你还有个男人呢。我还没有呢。”柴丽娟气呼呼地说:“我是二奶。”凤毛说:“管它是二奶还是三奶,我还想找个人把我包掉呢……”柴丽娟说:“你开玩笑吗?这条路不好走。我这样本事的女人还过得有气无力的,你就更不用谈了。”凤毛说:“你告诉我哪条路好走?你看我吧,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柴丽娟吃惊地朝凤毛瞪大眼睛:“你怎么这样说话?不怕老天爷遣雷打你?凤毛,人受到打击时要挺起腰杆,我这样,看……”

凤毛抱着菲菲上楼,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我挺不起腰杆。”

柴丽娟“吃吃”地笑起来。

这是凤毛碰到的第一个麻烦。她不是个胆小的女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对秀园的大院子感到莫名的害怕。这是一个无法对人言说的麻烦——她认为是一个女人的麻烦。女人的麻烦很多,包括月经、长头发、高跟鞋、菜场、妒忌、胆怯等等。

夜里,情绪紧张的凤毛又做开了梦。

她在秀园里,站在绣楼上。陈旧不堪的绣楼,是秀曾经梳妆过的地方——不会超过三次。夜里住进去时一次,第二天早上一次,投水前一次。投水前她肯定会做一次,这就是长发的麻烦。屈原屈大夫也是长发,他投水前不会梳理头发,他满腔悲愤化作惊心动魄的吟哦。绣楼上的窗子挂着薄如蝉翼的竹帘——这是个象征,因为从这竹帘里望出去是一览无遗的,却比什么都不挂更含有某种意味。从绣楼上看下去,大门外是青石板的巷子,大门是关着的。她听见大门外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凤毛,凤毛。”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去开门。开门的时候,她走过一段非常复杂的路。走过的路计有:青石板路、鹅卵石路、土路、碎石子路;她走过的桥计有:拱桥、曲桥、直板桥、廊桥;她看见的屋子计有:正厅、轿厅、卧室、闺房、偏房、书屋、饭厅、米仓;她看见的花草树木数不胜数:柳树、桂树、银杏、石榴、桃树、蜡梅、芍药、紫藤、竹、兰花、书带草……都是一些具有妖娆姿态的树木花草,是可入诗入画的。

她终于走到大门边,门开了,她首先看见是一个静悄悄的略略透光的夜,昏黄的路灯亮在那儿,不怀好意地腆着脸。她把目光移到呼唤她的那个人脸上,她看见了谁?她看见了另一个凤毛。

她大吃一惊,赶快往回跑。董长根坐在她曾经坐过的那架紫藤架下面,呆乎乎地看着面前的河塘。她看见了救星,忙不迭地喊着董长根说:“救命。外面的我在找我。”董长根站起来说:“我去把她赶走。”

凤毛做完这个梦就醒了,浑身吓得汗淋淋的。她不知道董长根要把谁“赶走”?也就是说,那个将被赶走的“她”到底是谁?她想起小时候,有一个邻居阿姨会详梦。她也是个特别奇怪的人,她只给女人详梦,人家说她给男人详梦就不准。譬如说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了同一个梦:在什么地方大便或者小便。她对那个男人和女人都这样说:“不出三天,你要破一点小财。”三天中间,女人必定失财,男人却好好的。这个会详梦的女人很不幸,她的儿子溺水而亡,丈夫怪她是克死儿子的命,无论如何跟她离婚了。她到晚年时,经常到小菜场去捡菜皮吃,一边捡一边对自己说:“世界上的菜,最好吃的是菜皮。”这里,谁家女人埋怨丈夫让自己受穷,别人就对她说:“世上的菜,最好吃的是菜皮。”意思是叫她知足。

凤毛试着给自己详梦。在这个过程中,她有些厌烦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就是厌烦自己。头晕、恶心、腹胀、眼花,既像妊娠又像醉酒。

那为什么梦见董长根呢?她再三拷问自己,她对董长根有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拷问结束,回答:有。

星期四,凤毛上班的第二天。一大早,董长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戴着一副墨镜,倚在柜台上,眼睛在墨镜后面直勾勾地打量凤毛。凤毛说:“我昨天下午没看见你。”他说:“我带人执行任务去了——区局里的任务。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打烊的?”“八点半吧。”“有没有坏人跟踪?”“谁来跟踪我?我这种人,一没钱二没色。”“谁说的?你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就是最大的资本。”“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你不要和我说话了。”“不行,我一定要缠着你。”

这是凤毛认识董长根的第四天。他们认识了两天就肆无忌惮地说一些话了。

有一点凤毛是清楚的:董长根对她有“意思”,为此她感到高兴。同时她又很奇怪,董长根喜欢对她说一些意味深长的话,除此之外,他显得非常谨慎。看来,他更愿意用语言引逗凤毛。

董长根和胡老师不同,他不是容易被女人惊吓的男人,他对女人有一种指挥权,这种指挥权来自于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来自于他身上隐约的汽油味,还来自于职业所形成的肃杀之气。他做事和说话都是不急不躁的,仿佛成竹在胸,对这个世界已经掌握了许多。

凤毛对他持观望态度,她认为自己还是个具有“道德”的女人,虽然胡老师曾经在这方面否定过她。如果董长根直截了当地勾引她,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说:“我不是那种女人。”但接下来怎么办呢?接下来一切听天由命吧!如果董长根穷追到底,她决不想当一个意志坚决的女人。

董长根并不想考验凤毛的意志。凤毛不知道,他对待女人的态度从来如此,不逾矩,只是调笑。如果你不情愿,他就马上正儿八经地对你,也不会记恨你。凤毛更不知道,这一阶层的男人大都采用了这种态度,他们基本上是功成名就,家庭事业双丰收。但他们心中有一块地方是焦虑和空虚的,经常性地需要用柔软的东西抚慰一下,调情或调笑是一剂最有效的强心针。这剂强心针还有一个好处:绝不会带来危险,势如抚摸一下猫的毛皮。有谁见过抚摸猫咪带来危险吗?

董长根还在问:“你有一个女儿叫菲菲吧?你回去这么晚,放在谁家里?”凤毛说:“放在柴丽娟家里。”董长根说:“给我拿一包烟……柴丽娟这个人心地是不坏的,但你最好不要和她搞在一起。”凤毛想,为什么男人们对柴丽娟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却不允许他们的女人和她往来。凤毛说:“我知道了。”董长根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看凤毛,对凤毛的顺从表示高兴。他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角上,这个无意中的姿势突然深深打动了凤毛,于是凤毛讲:“我昨夜里做梦梦见你了。”董长根已经朝所里走去了,他们说了许多话了,调情该结束了。所以他头都不回地说:“梦里头我没对你干什么吧?”凤毛听出来这并不是一句问话,不需要回答。她定下神来仔细回想董长根的言行举止,觉得他有点不可捉摸起来——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有不可捉摸的地方。

但在董长根那一边,事情就是明朗的。他一本正经地抽着烟回到所里,这个地段是一个太平的地段,除了居民的自行车经常被外来民工偷窃外,一年到头,地段上不大有恶性事件发生。只是最近,区里搞大规模的拆迁,工地上常有外地民工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事发生。当然他也有忙的时候,那是区局常有任务派下来。区局的一把手常说:“董长根呢?叫董长根过来。这家伙!”每次任务他总是完成得很好,从不拖泥带水。他坐下来,眼睛落在玻璃板下面,他的老婆和儿子正互相搂着头颈冲着他笑哩。他在这儿忘了凤毛,他有他的工作和家庭,凤毛不过是一个渴望受他保护小女人,在他的生活中,他不止一次地碰到过这样的女人——都是些好女人,他和她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可收拾的事情,一男一女调调情是无伤大雅的。

到中午,董长根走出派出所的院子。这时候,他又想起凤毛了。他站在大门口朝凤毛的小店望去,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两只手撑在柜台上,不停地要凤毛把柜子里的东西拿给他选择。柜台是低低的,空间又小,凤毛每次拿东西的时候总要弯着身体,头偏向一方,这是个委屈的受难的姿势,让她显得紧张而局促。她的清水白果脸再也不干净了,脸上面红一块白一块,额头上水汽氤氲,像被酷夏的太阳晒了半天。

那个矮小的男人嘴里说着话,两只手撑着柜台,两只脚也不闲着,不停地在地上动来动去,很激动的样子。董长根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一把揪住那个男人的领子,那男人回过头,一看是个警察,二话不说,挣脱董长根的手就向秀园方向跑走了。

“是个外地民工,也许是个‘踩点’的小偷,这两天你要当心一点。”董长根关照她,很真切。

凤毛说:“我不怕他,他比我矮呢,看上去一米六还不到。胳膊也没有我粗。”

董长根说:“这种体型犯罪的不在少数。”

“你也不喜欢外地人?”凤毛想起胡老师曾经对她说过,他不喜欢柴丽娟,不喜欢白居易的诗,不喜欢外来民工。

“不能一概而论。”董长根回答。这个回答很称凤毛的心,因为凤毛总是认为自己比外来民工好不了多少,基本上也是属于劳苦大众一类人。她喜欢董长根的宽宏大量。女人喜欢男人宽宏大量。

她问:“你午饭吃好了没有?”

董长根已经低头钻进屋子里了,他把桌子上的菜一样一样放到鼻子边上嗅,嘴里说:“啊,好香!好香!”却一直站着,并没有打算坐下来。

凤毛敦促他:“你坐下来吃了再走。”

董长根说:“不行,这是违反纪律的。”他说着就朝外面走,凤毛跟在他后面,想不出挽留他的法子。两个人在窄小的过道里一前一后地走,靠得很近,引得凤毛起了贪婪之心,她目不转睛地打量前面那个高大敦实的肉体,突然涌起一个冲动: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他会给她提供所有的一切。所以,为了这个,她一定要亲近他。

她从后面伸出手,拦腰抱住了董长根。

董长根愣在原地不动,嘴里说:“哎呀,你这个人胆子好大哟!”他用手轻轻地拍打凤毛的手背,客气地,理性地,所以,凤毛的手只好落了下去。

凤毛有些着急,说:“你到底对我怎么样嘛?”

董长根不说话,留了长长的一段空白给自己和凤毛,然后他感觉良好地说:“凤毛,我要你怎样就怎样。”

凤毛问:“怎样?”

董长根说:“不要怎样,和以前一样。你想想,我们能怎样?”

凤毛想,董长根的话是对的,也是错的。她现在只能认为他是对的。她把董长根送出门外。昨天夜里下了雨,今天的空气里一股湿润的气息。凤毛眯起眼睛,目送董长根朝巷子西面的大马路上走去,她看看空空的天和空空的巷子,心就像在某些夜里一样,寂寞得无以言说。

她回到小店里,饭菜原封未动地摆在那里,她斜着眼睛瞥了它们一眼,一点食欲也没有,坐在那里,不知道心里该想些什么。所幸的是,秀园里来了一支旅行团,一些游客向她的小店奔过来,买烟或饮料。她顿时手忙脚乱,把刚才的事抛到了脑后。

下午,凤毛看到柴丽娟从派出所的大门里走出来,董长根送着她,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起朝凤毛的小店走过来,看上去一副郎才女貌的样子,凤毛心里又是一**:最令人心疼的就是这类男人,和每一个漂亮女人都能郎才女貌。董长根来到小店,拿了一包烟就走了,对凤毛笑着说:“刚才忘记拿香烟了。我心情一激动,就会丢三拉四。”凤毛知道他在影射什么,脸红了。

柴丽娟看看董长根的背影,再看看凤毛的脸色,开玩笑地把脸凑近凤毛的脸,仔细地观察凤毛的眼睫毛,她还用手去碰碰凤毛的眼睫毛,说:“从来没见过你的眼睫毛这么漂亮,又油又亮。一个女人,身上什么地方突然漂亮起来,肯定身边有情况了。我那时候,漂亮起来的是嘴唇,红得像化过了妆——其实没化妆。”

凤毛讥讽她说:“你那时候……什么时候?碰到香港人的时候?”她不理会柴丽娟,从柜台里取出一面鸭蛋镜,照照自己的脸,又放下了。这两天她手上忙着,心里也忙着,脸上灰灰的,嘴唇是淡红的,清水洗过一样。她不禁叹一口气。

“我是个骚女人,这么忙,还在惦念男人。”她凑近柴丽娟的耳朵告诉她,用的也是开玩笑的口气,但她说的是真话。

柴丽娟安慰她:“这很正常。”然后,她退后一点,以便观察凤毛的神情,她说:“董长根家里有老婆有儿子,夫妻关系很好,他老婆也是我的同学。有一次,一个女人告诉他老婆,说董长根老在外面调戏女人。他老婆说,我们董长根,工作忙,神经紧张,不过是借此放松放松。我不原谅他谁原谅他?”

凤毛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不过是寂寞。”

柴丽娟说:“真是这样倒好了。你今天这样想,明天又那样想了。今天要物质,明天又要精神了。凤毛,你这个人很难弄的,你比我复杂多了。我的生活很简单,我厌烦自己去辛苦赚钱,就靠一个男人养着。我对男人要的不多,就是钱。”

凤毛说:“女人对男人,要钱的时候痛苦,还是要精神的时候痛苦?”

柴丽娟说:“当然是要钱的时候痛苦。女人得到男人的钱时,同时也得到了精神。所以在男人那儿,钱等于精神,精神不等于钱。男人乐于给精神,不乐于给钱。但也有例外,譬如我,什么都有了,就是缺少**的温暖。”

凤毛说:“真是恬不知耻。”

柴丽娟捶了凤毛几下,不服地叫嚷道:“你骂了我多少了?以后不许这样骂我,听见没有?”

凤毛说:“好了,以后不骂你了。下午你给我去接一下菲菲……明天就不用你去了。明天是星期五,我叫我妈去接她回家。”

柴丽娟临走时,真心诚意地对凤毛说:“凤毛,其实我很佩服你的。你下岗的工资是多少?二百四。扣掉养老保险才多少?你这样还在不停地梦想。女人都爱做梦,你这样坚定的不多。”

凤毛说:“你不如骂我吧!”

柴丽娟走了之后,凤毛接到一个电话,是胡老师打来的,她很吃惊,不知道胡老师为什么给她打电话。胡老师说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请她后天星期六的晚上一起到秀园听评弹。他听柴丽娟说,凤毛就在秀园边上开小店。凤毛不解地说:“我以为你再不想和我往来了。”当然这也是一句问话,胡老师说:“凤小姐,我怎么会那样想?你身上有一种特质吸引了我,那就是你的独立和坚强。我崇敬这一点,我希望你不要嫌弃我,答应我。”凤毛说:“我靠小店养家活口。”胡老师慌忙说:“不要马上拒绝我!我们可以晚点去,我等你打烊。好不好?你考虑考虑再回答我好不好?”凤毛说:“好的,我考虑考虑再回答你。胡老师,谢谢你,还想着我。”胡老师说:“不客气不客气,不必客气。但愿你不要认为我很无聊。我这个人寂寞是有点的,无聊是没有的……我真的很寂寞,凤小姐。”

凤毛挂上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完了她觉得心中很舒畅。然后她乐观地想: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兆头。从今以后,生活也许会好起来。怎么个好法?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可以不必计较不知道。

这是星期四。上星期五晚上,柴丽娟给凤毛介绍了胡老师,这事情一晃过去了快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中,凤毛生活的重心是小店的营运,董长根也算是她的生活重心。她一开始并不敢存奢望,只是胡乱想想,胡乱做做春梦而已——拿董长根做梦总比拿胡老师做梦好。

今天,与往日不同。胡老师来过电话后,凤毛突然想起今天晚上董长根值夜班,这是他对她说的,也许含有深意,也许只是顺口言道。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凤毛已经感到内心有一种力量升起来了,坚决、强悍、疯狂,就像她的离婚阶段,中了魔似的,只剩下一点点理智与外界脆弱地联系着,联系着的也就是日常生活中不可删除的皮毛。现在她又进入了这种状态。今晚董长根值夜班,她在盘算着,晚到什么时候打烊才好?太早不行,派出所里有闲人。太晚了也不行,太显山露水,毕竟董长根对她只是嘴巴上调调情。那么,秋天的夜晚,什么时候会安静到就如两个人的世界?

很快到了晚上,下午五点,秀园关门了。秀园一关门,巷子里萧条起来,小店就少有人光顾。今天没下雨,到了傍晚,天开始阴沉下来,满天的灰云,把星星全遮掩了。凤毛记得今天是农历一十六日,月亮最圆的日子。如果天上没有灰云,那会有怎样一轮明月?明月之夜,该会有怎样的浪漫心情?凤毛又想,就是没有明月,女人的心情也该浪漫的。就是没有好容貌好条件,女人也该是浪漫的。女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心情就该浪漫起来。

凤毛大大咧咧地这么想着,关了店门。这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她听见小店后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老式报时钟的“当当”声。她知道是九点,不用数,不用看。

这时候去最好。早了有尘土之气,晚了有诡谲之气。秋夜的九点,清洁、神秘。

她朝巷子的西面走,她想,如果回家也向西边走多好?她就不用过秀园了,还能路过派出所。可惜的是,她必须向东走。

就到派出所了,看见栅栏里面的灯光,凤毛的心没有来由地一疼,这一停顿让她的思维略为清晰了一些,她手扶栅栏,苦思片刻,终于做出决定,不进去了。

她仿佛坚决地走向巷子的东边,走近秀园。这一次她比昨天更胆怯,甚至不能跨进门里一步。她在边门边徘徊,理智在秀园的边门处彻底崩塌,她对着那个空****的黑暗所在差点大叫起来。她回转身,神经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派出所,奔向她的董长根。

今晚董长根值夜班。所有的夜班都是寂寞的,董长根也不例外,打上几个电话后,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本卷宗。屋子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屋子里每一种细微的气息他都熟悉,每一样摆设都经年不变。屋子就像他的老婆,与他息息相关,熟悉得让人有些厌倦,却让人无比依赖。

凤毛来敲门。她神情里有些粗野,与往常不太一样。董长根忽略了这一点,凤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很高兴。他拿出藏起来的好茶叶,给凤毛沏了一小杯茶,放在她的面前。茶香弥漫了一屋子,这是凤毛的感觉。她端起杯子,眼睛在杯子上面炯炯有神地盯着董长根。从出现到现在,她还是绷紧着粗野的神情。她告诉董长根,她非常害怕在夜里走过秀亭前面的大院子。董长根不能理解她的害怕,他不确定地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凤毛可能小时候听多了鬼故事,或者她是患上了广场恐惧症,最好的办法是喝一点酒压压惊。

于是董长根又从文件柜的最下层掏出半瓶黄酒,给两只玻璃杯平均倒上,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凤毛。他是想发生点什么吗?不,他不想发生点什么。他如此大胆,只是自信能控制凤毛。他碰着了凤毛的手,凤毛的手冰凉,这让董长根的心多情起来,他差一点就要去捏捏那冰凉的手。不过他及时地咳嗽了一声,抑制住自己的欲望。

凤毛心绪不宁,迟迟不碰那杯黄酒。今天夜里,这个时候,因为有走投无路的感觉,所以她十分十分地渴望着。

看她迟迟不说话,董长根主动对她说:“真的害怕啊?那我送送你吧。”其实他不想送的,他怕一送就送个没完没了。但他又想把凤毛送走,她不说话,不喝酒,让人不快。

凤毛抬起眼睛,她抬起眼睛的时候让别人感到她的睫毛是非常沉重的:“我是想来看看你。”她说。她内心无法掩饰的紧张,使他也紧张起来。他决定和她说一些严肃的话。“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坚强、勇敢、吃苦耐劳。我说得对不对?”他说。

凤毛睁大眼睛说:“不对。”

董长根笑了一笑,凤毛跟着也笑了一笑,这使气氛更紧张了。这紧张的气氛像一把尖刀一样,逼迫着凤毛走到语言的悬崖边上。于是凤毛说了以下这些话:

不对,我一点也不勇敢。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婚以后,厂技术科科长想勾搭我,他总是打电话打到我车间里来,他工作是清闲的,所以每天给我打一个。他在电话里给我说什么呢?他总是在说,我想你,我想你。你的身体把我迷住了,我一定要把你搞到手,我们上床睡觉吧,你不知道我**功夫多少好……你看,我硬起来了,不信的话,你过来看看……

董长根热血冲到脸上,他开始兴奋,很配合地问凤毛:“那你一定很害怕是不是?”凤毛说:“是,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害怕的东西很多。”董长根说:“从此以后你不要害怕了,有我呢。”凤毛说:“从来没有男人对我有过许诺,你是第一个。”董长根听了这句话,马上愣了。在本质上他是个好人,他不想让这场游戏进行下去了,他负不起如此重的责任,他有家庭。他叹了一口气,喝光自己杯子里的黄酒,问凤毛:“你喝不喝?”凤毛摇摇头,董长根一口又把凤毛杯子里的黄酒喝完了。然后他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凤毛就知道接下来的夜晚不是他俩共同的夜晚了,而是互不相干的。就是说,今夜已经结束了。

凤毛心里哭喊着,她的声音没人听得到。人生最大的悲剧发生于床笫之间。你的床笫或他的床笫,上了床的或没上床的。

他们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默然地走在小巷子里。董长根伸手摸摸脖子说:“好像飘雨丝了。”凤毛说:“啊,是在飘雨丝了。那你不要送了。”董长根站下来,说:“好吧,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过去。”

他拍拍凤毛的肩,让凤毛走过去。于是凤毛在董长根的注视下走过了秀园,走到秀园那边的巷子里去了。她转过身朝董长根挥挥手,董长根也朝她挥挥手。董长根放下手,不悦地想:一个生活很糟糕的女人!他不喜欢和生活很糟糕的女人打交道,这种女人一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将带给他无穷无尽的负担。

再说凤毛,她一走到董长根看不见的地方就倚到了墙上,大病初愈一样浑身乏力。现在她清醒了一些。今晚她是失望的,但办公室里显而易见的暧昧气息让她还存着一点希望,使她鼓起勇气不去否定刚才的行为。她想:滚他妈的道德!

一阵风带着雨丝猛刮过来,路灯好像晃**了一下。她抬眼四下里一瞥,打了一个冷战。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秀园在西北方向伫立着。凤毛抓紧她的包,“踢踢踏踏”地小跑起来。

凤毛凌乱的脚步声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于是我们转到另一个与凤毛有关的场景。

这个男人最近一阶段总在这里晃悠,就是那个到凤毛小店里寻衅又被董长根赶跑的男人。他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在离秀园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干些杂活。他是个被人欺负的可怜虫,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不善讲话,二是因为他身高不满一米六。工地上常有老工和新工打赌,赌他到底有没有一米六,赌五块钱或一个巴掌。一逢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嘴里嘀咕着:“我怎么没有一米六?回去问你妈,我到底多长她知道。”一头说,一头就跑。别人把他抓兔子一样抓起来,摁在地上,用皮尺从头到脚地测量,没有一回量到过一米六的高度。但是他总不服,赌咒发誓地说他有一米六,这世上所有的皮尺都不准。

他的外号几乎是信手拈来的——“一米六”。

一米六的脆弱是工地上的笑柄,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脆弱:他不敢做梦,任何梦都不敢做。如果有一夜做了梦的话,他早晨起来必定磨刀。刀整夜整夜地放在他的枕头底下,做一次梦磨一回,做两次梦磨两回……你想想看这把刀有多快?有一次,工头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这把刀,对他说:“一米六,你要这把快刀干什么用?你也配用这么快的刀?我看你不如揪根树枝磨磨。你这样的人,不是我看不起你,给你配个好女人你也玩不起来。”

工地上干活的人都是一米六的家乡人,家乡人的亲戚基本上也是一米六的家乡人,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一米六的家乡人,他们或在工地上干活,或在饭馆里、工厂里、菜市场干活。女人都老实,男人们都不怎么安分。一离开土地,女人们就管不住男人啦。男人们嫖妓、滥赌、偷盗。这三样中,尤以偷窃最盛。他们偷自行车、摩托车、阴沟的盖子,有时还会进入人家的屋子里偷东西。如果被别人发现,他们就大模大样地说:“哎呀,走错门了。”他们对受害者不具有人身危险,他们不是专业扒手,不在公交车上或商场里挖人家的口袋,他们也不像有些新疆人,在大街上抢女人的包。他们偷东西有点业余爱好的意思,有点调剂生活的意思,更有一层意思:这是勇气的证明。偷一辆自行车,大致等同于部落里的勇士割下敌人的一只手指,偷一辆摩托车等同于割下敌人的脑袋。

一米六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他所有的家乡人都知道:一米六不是不想偷,他是不敢偷。一个连做梦都害怕的男人,他敢偷东西?

一米六知道家乡人对他的鄙视,他决定先偷一辆自行车再说。那天他在一家超市门口打开一辆自行车锁,骑到马路对面时回头一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失去自行车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把自行车放到一条小弄堂里,然后他就坐在超市门口看那个女人来来回回地找寻,他很欣赏这个女人脸上受伤害的表情。人在遗失东西的时候是脆弱的,这个女人也是这样,她脸上的脆弱打动了一米六,他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更弱。他坐在那儿一直到那个女人离开,他才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到马路对面的小巷子里去拿自行车,这件事给一米六一个经验,那就是,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会轻而易举地做成。

一米六高高兴兴地把自行车骑回工地,他碰见的第一个工人问他:“一米六,车子那来的?”他回答:“借的。”所有偷来的自行车都是“借”的。那个工人就走近来打量一米六的自行车,最后下结论:“这种自行车也值得借?”另外一个工人说:“算了,他能借什么样的车?”

一米六在偷这辆自行车的前面,曾花了一些时间察看地形,还花了一些时间观察骑车人的表情,他发现所有人都不是好惹的,直到那个被他偷了自行车的年轻女人出现。应该说,这个女人看上去也是不好惹的。问题是,一米六与她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看得见这个女人的脆弱。这个女人长着一张清水样的白果脸,五官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她走进超市的时候,一米六就看见她有点心神不宁,她站在人行道上,把手放在胸口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才走进去。等到她出来,一发现自行车没有了,那张白脸立刻灰了,连嘴唇都灰了。然后她就拼命地找,一只手捂住嘴,好像无法接受事实的样子。这时候,一米六已经从马路对面过来,坐在超市的门旁,贪婪地欣赏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头一次尝到猎人的滋味,虽然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但他已经极大地满足了。这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米六的家乡没有这种淅淅沥沥的绵长的小雨,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小雨中思考过,观察过。腻人的小雨并没有妨碍一米六的嗅觉,他嗅到这个女人有一刻内心十分沮丧,沮丧到几乎丧失了信心。一米六回来以后一直回味那个女人到达极致的沮丧,他信心十足地想:“哼,女人啊!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这种样子。”

一米六偷自行车的壮举很快便被他的家乡人忘得一干二净,他又是原先那个被人嘲弄的一米六了,于是一米六又开始游**在大街小巷。有一天,他走过秀园,看见了那个“勤奋”烟杂店,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个女人。一米六欣喜若狂,他终于找到一件有价值的事做了。

这个城市真小,要不就是凤毛活该倒霉。

不管怎么说,凤毛这时候紧张地在小巷子里小跑起来。这一带的小巷子有个特点,巷子里几乎没有一扇门,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间狭窄得仅容两个人通过。凤毛一路跑,一路耳听四周的动静。突然她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轻而快,就像是她鞋子的回声。她不敢回头张望,生怕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狰狞的脸。她心慌着,所幸脚是快的。飞快地出了小巷地带,看见新村的万家灯火,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朝后面抗议地一回头,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老房子的阴影下面。她觉得有点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正是一米六,他在夜里又游**出来了。他是这个城市里真正的孤魂野鬼。正要路过秀园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在前面慌慌张张地跑。他喜欢看见别人的恐惧,他想知道这个女人害怕什么。于是他也跟随着女人跑起来了,他惊喜地看到女人更害怕了。他一路用脚步声吓唬着女人,出了巷子他就不追了。那女人回过头,他认出是开小店的女人,也是被他偷走自行车的女人。一米六站在巷口不动了。后来,他慢慢地蹲下来,看着凤毛消失的地方,他感到身体像腾云驾雾一样。

再说凤毛,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三楼,敲敲柴丽娟的门。门开了,菲菲和柴丽娟同时出现在门边。凤毛一把抱起菲菲,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有人跟踪我。”柴丽娟马上躲到门后说:“谁谁?在哪里?”看见柴丽娟这么紧张,凤毛反而安定了。她说:“没事的……甩掉了。你看你,还到俄罗斯跑单帮呢,就这个样子?”菲菲面对面地抱住凤毛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耍赖:“我要住在这里。”凤毛说:“不许。”菲菲扭动两条腿想挣脱凤毛的手,凤毛恼了,腾出一只手在菲菲的屁股揍了两下,菲菲梗着细脖子,瞪起眼睛,满脸愤怒。凤毛又在她的屁股上揍了一下,说:“小小年纪,就这么犟?长大了看你跟谁犟去?”柴丽娟上来扶住凤毛的两肩,对凤毛说:“你今天不大对劲,我不放你走了。你们两个人今天都住在我这里。来,快进来吧。”

菲菲进了梦乡。凤毛搂着女儿,看她的脸上升起了两团粉红的云,嘴唇也在酣睡中变得艳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得入了迷,这样可爱的色彩只能在菲菲睡眠中才看得到。她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醒来后,满面的红润会慢慢地消退掉,嘴唇也会恢复到原有的淡红。

柴丽娟在床的那头幽幽地咕哝:“你有个孩子呢,我还没有呢。”凤毛没好气地顶了她一句:“谁让你不生的?”柴丽娟沉默了,然后说:“你今晚火气好大哦!告诉我,谁让你生这么大的火?”凤毛叹了一口气说:“唉,天气不好,心情不好,生意不好……”柴丽娟把声音放低一点说:“你这个人不安分。一个女人,该做人家老婆的就做老婆,该做人家二奶的就做二奶,要求不要高,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凤毛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我看你未必这样想得通。”柴丽娟摇摇手,说:“我认定了一件事就不变了。你是个白骨精,会变来变去。”凤毛说:“我还算年轻。女人到了四十岁就走下坡路了。我还有十年的时间,就是不安分,也只是十年。”柴丽娟说:“行了!你是什么人?我也不安分过的,现在不是安分了?”凤毛说:“其实,我要求并不高,算不上不安分。”柴丽娟说:“菲菲的爸爸有什么不好?上菜市场买小菜,拿了钱全交给你,还给你搓洗短裤。我看你不如复婚吧。”凤毛说:“人家有对象了……挺漂亮的一个人。那天我在路上看到他们了,下着小雨,两个人撑着一把伞,搂得紧紧的。”

柴丽娟想起当初被她扔掉的丈夫,淌起了眼泪。她淌眼泪的原因是她前夫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她给他钱,找他睡觉,他自尊心很强的样子,说,我不认识你。柴丽娟红着眼睛,动静很大地下床,到卫生间去处理脸面。再回到**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说:“董长根今天找你了吗?”凤毛不说话,她就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没猜错。”

轮到凤毛下床了,她也上卫生间。她把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手抚梳妆台的大理石台面,在镜子前面垂下头来。她的心一个劲地抽搐,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酸楚。她以为这抽搐永远不会停止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对柴丽娟说:“晚上打烊过后,我到董长根办公室里去了。他值班。”上了床,她继续说下去:“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柴丽娟打断她,说:“你不要总是责怪自己。你只是没有经验,多玩几回就成熟手了。”凤毛躺下来,说:“他会怎么想我?”柴丽娟说:“他会想吗?他一到家里就把你忘干净了。男女的事,谁先忘了,谁就得胜。你也别太在乎,你是一副福相呢,有后福。你看你的脸,颧骨一点点大,简直看不出来,这就是福相。你看我,颧骨这么高,注定要守空房。”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女人再也不想说话了,今天的谈话空落落的,世界真大,什么样的豪言壮语都会失踪,何况两个女人的感叹?她们一声连一声地无聊地叹气,不知什么时候都睡着了。夜晚,关了灯以后,屋子里并不会完全安静下来,墙壁上还有白天和灯光留下来的残余的荧光,各式各样的家具也会释放出白天接受的响声。总而言之,女人不安静,世界不安静。这两个女人在鬼魅的轻响里睡着,睡在枕头上,自己更像一只大枕头,拙而性感。

翌日清晨,凤毛带着菲菲先起来梳洗。她一边给菲菲扎小辫一边哄话:“给我们菲菲扎好漂亮的小辫子。菲菲好漂亮哦!菲菲长成一个大美人。菲菲嫁给一个百万富翁……”她从镜子里看见对面墙上挂的日历还是昨天的,一回手,就把日历撕了。今天是星期五。

柴丽娟躺在**叫:“凤毛,夜里回来当心点。包里不要放钞票。你应该买辆自行车了,走路的女人容易出事。”

凤毛把菲菲送到幼儿园,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她下午到幼儿园去接菲菲。母亲照例要在电话里埋怨两句:“现在的女人真是不知道怎么做女人,我那时候一个人就拖大了你们几个……也不显得如何慌忙。”

她现在这么啰嗦,倒是显得很慌忙。她一辈子自以为好强,其实也是个小女人。是个怨气冲冲的小女人。她让世界听到的音量总是最高的。

凤毛把店铺门打开。老天爷阴沉着脸,灰暗的云层里头透不出一点让人欣喜的光辉。凤毛仰头看看天,想:明天会是好天吧。我和天打个赌,明天若是出太阳的话,我的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过。若不会出太阳,我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起来——反正也不怎么好过。

正这样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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