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與決絕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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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龜腰那雙像筷子一樣的細腿停止了在去青口的路上的攪拌。那是在蛇年臘月的一個早晨,他打算再去做一趟生意,一並給他的相好送一份年禮。解放了,青口鎮上雖然沒有了明著營業的窯姐,但在那些小街小巷裏“暗門子”還是有一些的。郭龜腰結識的“暗門子”是個三十剛出頭的惠姓女人,一雙大奶子最讓他眷戀。前幾天到臨沂賣貨,他特地買了一丈好緞子布,打算去換取蛇年的最後一次狂歡。他在村裏收購了兩大簍花生油,在一天清早剛趕上他的大青騾子踏上村前的大路,卻有兩個區上的“工作人”攔住了他。郭龜腰問何緣故,“工作人”說,國家下了命令了,糧食實行統購統銷,再不許私商經營。說著就讓他把兩簍油送到區上的糧庫裏。郭龜腰見他們口氣很硬,隻好乖乖地去了十裏街。油卸了,所得的錢卻比去青口少了許多,他忍不住大叫委屈。過磅的用指頭點著他的頭皮道:你叫喚啥?這次是對你寬大,你如果再趕著騾子上路,就把貨全沒收嘍!郭龜腰牽著大青騾子往家走時才意識到:他走了半輩子、走得滋滋潤潤的路,如今讓人給堵死了。

郭龜腰一氣在家裏躺了三天。他不知他今後怎麽辦。從他爹那輩開始,他們家就隻做生意不種地了。他家原先也沒有地,吃穿全從騾子背上來。他這些年行走在經商的路上,時常用譏笑的目光去看田野上那些低頭彎腰在土裏刨食的“莊戶孫”。土改時分地,村裏曾就給不給他分地議論過一番。膩味說:操他姐,他腰裏洋錢整天當郎當郎的響,還用要地?可是郭龜腰卻堅決要了,他聲稱推平土地他也應有一份。他心裏實際的想法是,分到手再賣掉,賺它一些錢。不料村幹部也看透了他,先發出警告:如果他把這地賣掉,賣多少錢村裏沒收多少。這一來郭龜腰便沒敢賣。但沒賣他也不會種,再說他也不想種,就讓鄰居二餅給捎著種,秋後酌情給他一些糧食。這麽一來郭龜腰也覺得不錯,起碼是把糴糧的錢省下了,以後他還是一門心思趕騾子。想不到,他現在卻不能再趕了。不趕騾子了就得種地。可是他不會呀!他活了四十個春夏秋冬,見了四十遍莊稼的青青黃黃,可是他壓根兒就不知那是怎麽弄出來的。如今要他下地種莊稼,不是硬逼著公雞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