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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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9月20日上午(赵学众先生一直记着这个日子),万子良先生撑着雨伞,笑嘻嘻地走进了赵家小院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老同学赵长治先生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赵学群与赵学众兄弟二人,把万子良迎进院门。万子良四下看了看院子。院子不大,却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大大小小四间房,是赵长治祖上留下来的。院中收拾得干净,两棵石榴树,大枝小叶,长得壮实。骑着东墙,搭着几根竹竿儿,担着一架葡萄,正是季节,挂满了滴滴溜溜的果实,紫的、白的,浑圆。雨雾之中,很是惹眼。万子良点了点头,笑道:“还是老样子,长治是勤快人啊,这院子收拾得利落啊。”(此时还想不到,十年之后,这院子便是拆建喽!)

兄弟二人将万子良礼让进了客厅,万子良张嘴刚要问老同学,兄弟二人便跪下了,重重地磕了头。他们告诉万子良,父亲已经在半年前去世了。

万子良如雷轰顶,惊呆了。他悲凉的表情停顿了好一会儿,便颤着身子,随赵氏兄弟去赵长治先生的遗像前祭拜了。

三人重新在客厅坐下,赵学群如实告诉万伯伯,父亲走得很快,应该没有受什么罪。心梗,也就是半支烟的工夫。万子良听得点头,仰天长叹一声:“长治啊,你是有福的人啊。没有受罪呢……”说着,就老泪纵横了。

万子良与赵长治是大学同学,都是学物理的。毕业后,都进了工厂。二人还没有认清厂子有几个门口呢,“文革”就开始了。两个人都因为家庭出身过高(万子良出身富农;赵长治出身资本家,开酱油厂的),受到了批判。之后,赵长治因为会写毛笔字,就从车间调到了厂工会,抄抄写写。万子良当了仓库保管员,本来搞了个对象,正说要结婚呢,可是万子良嘴爱说,说了几句怪话,被人揭发了,就给扣了一个坏分子的帽子,去烧锅炉了。结果,见天煤烟子味儿,连个对象也没混上。赵长治倒是顺利找了对象,结了婚,妻子连续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可没几年,突发心脏病,就死了。赵长治也没有再娶,当爹也当妈,带着两个儿子胡乱过着。万子良偶尔闷气极了,就悄悄来找赵长治,二人私下里喝点儿穷酒,一斤散酒,两块儿咸菜,破解愁闷。

大概二人喝过了几十斤散酒之后,“文革”就结束了。万子良摘了坏分子的帽子,就辞了工作,回东北老家了。他对赵长治说,要去做生意。临行前,二人又喝了一顿散酒。从此,就天各一方了。十几年的日子刮风一般过去了,万子良早已经娶妻生子又发财,变成了万老板。赵长治就混得不济了,厂子减员增效,他首当其冲被减下来了。也得活啊,他在街上支了个烟酒摊儿,落魄的日子,风吹雨打瞎过着。万子良与他通过几封信,信中嘘寒问暖。可赵长治是个倔强的性格,回信总是没困难,日子蛮好。万子良唏嘘不已,他万没想到,赵长治这些年过得如此不如意。

万子良凄婉的目光,打量着赵学群与赵学众,他感慨地说:“当年我离开保定的时候,学群十岁,学众八岁。一晃,都成大人了。当年,你爸为了你们的名字,还让人批斗了好几回。理由呢?革命群众质问你爸,为什么让革命‘群’‘众’给他当儿子?唉!”万子良连连摇头,苦叹迭声。荒唐的岁月嘛!不堪说了哟!

说了一会儿闲话,万子良就起身,去参观了赵长治的书房。赵长治喜欢写毛笔字,认真写了一辈子。赵长治去世不久,房间还是他生前的样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万子良睹物思人,悲哀地说:“长治啊,你写了一辈子,也没有写出一个名堂来啊!”

万子良四下里看,墙上挂有几张条幅,都是抄录的唐诗。行草隶篆,各种字体,显示着赵长治书法的功力。大概年深日久,条幅都泛着黄土的颜色。万子良转眼看到桌上有一方暗紫色的砚台。样子很老旧,他拿起来认真端详,不觉间目光便细致起来,砚台上墨迹斑斑,且沿上有一个缺口,或是当年主人不慎摔落或碰撞所致。他翻上翻下,认真盯了一刻,似乎若有所思,却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轻轻地放回桌上。又深深地打量了一下,就转身出来了。又坐了一刻,乱扯了几句,万子良就起身告辞。

赵家兄弟送万先生到了街门外,万子良诚恳地对赵家兄弟说:“我此次来,是办些生意,就住在市里的悦来宾馆。本想与长治兄深聊,不料他竟然去了啊。二位贤侄,若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解决的,直管说!我与你们的父亲是朋友,不要跟我客气哟!”

赵家兄弟都摇头,连声说:“没有!没有!还要请万伯伯保重!”

赵家兄弟都是很要强的脾性,没有对已经腰缠万贯的万子良讲实情。兄弟二人都没有考上大学,兄弟二人便在自家的门口开了一个小饭馆儿。虽然说是生意,却也清淡得很。这几天还赶上整顿市场,城管的说小饭馆儿卫生不合格(城管的还管卫生?),还关门了。兄弟二人都二十大几了,谁也没有说上对象呢。

赵家兄弟就眼睁睁地看着万子良撑着一把雨伞走远了。小街很安静,雾气蒙蒙,万子良蹒跚着消失在了雾气里。

雨下得松一阵儿紧一阵儿,小街的雾气弥漫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天就放晴了。万子良踏着满街的阳光又兴冲冲地来了。

赵家兄弟没想到万伯伯又来,万子良在客厅里坐下,接过赵学群递过来的茶水,吹了吹浮在上边的茶叶末,浅浅地呷了一口,就开门见山,他想买下赵长治书桌上的那方紫色的砚台。

赵家兄弟相互看看,赵学群笑了:“万伯伯是家父的同窗好友。您若喜欢,拿走就是了。一方砚台,就不说买了。如果说买那岂不是坏了您和我爸的交情吗?”

赵学众也讪笑:“万伯伯啊,我们家里再也没有舞文弄墨的人了哟。您喜欢,就拿走,我这就给您拿去。”说着,就起身。

万子良伸手扯住了赵学众:“学众啊,我白拿不行!一呢,这方砚台是长治兄给你们兄弟留下的纪念,我怎么好平白取走呢?二呢,我也实话实说了,这方砚台是一件珍品。我近年搞些收藏,还有些眼力。你们看不出吧?这是一方宋代的端砚呢。”

赵家兄弟面面相觑,他们感觉头都大了,父亲那方紫黢黢的砚台,竟是宋代的?而且还是端砚?可能吗?

万子良继续说:“我今天来,是要你们兄弟先商量一个价钱。我明天再来。”说罢,就起身告辞。

惶惶地送走了万子良,赵学众就喜笑颜开了:“哥啊,真是想不到啊,咱爸还有这值钱的宝贝呢?他怎么也没有告诉咱们一声儿呢。要不是万伯伯来,咱们真不知道呢。”

赵学群则皱眉摇头:“学众啊,我怕是万伯伯看走眼了呢。这块砚台你是知道的,不就是咱爸前些年花三块钱从旧市场买来的嘛!哪能是什么文物啊。”

赵学众忙说:“哥啊,你不懂,咱爸当年是捡了个漏儿。看报上讲,这种捡漏儿的事儿多了去了。该着咱爸走运。而且,万伯伯多精明的人啊,他肯定不会看走眼的。这方砚台,咱们就卖给他算了。我想了,如果有了钱,咱们把饭馆儿挪个地儿,还能开大点儿。省得天天被城管吆来喝去的。现在不就是没有本钱嘛。”

赵学群摆手说:“学众啊,你别乱想了。我还是那句话,一定是万伯伯看走眼了。他跟咱爸是同学,还是好朋友。咱们不能欺哄老爷子啊。”

赵学众有些不高兴了:“哥啊,你这是怎么回事?万伯伯要买,咱就卖给他。这事儿啊,我出头来办。你就别管了。我同学的爱人吴南之就是搞收藏的,真的假的,请他看看不就行了?”说着,就拿了那方砚台,认真包裹了,颠颠地出门儿去了。

赵学群拦不住赵学众,想了想,就去了悦来宾馆。

万子良见赵学群来了,很高兴地说:“学群啊,快坐,快坐!你们兄弟这么快就商量好了?说说价钱吧!”

赵学群很厚道地笑了:“万伯伯啊,我找您来,就一句话。您别不爱听,您一定是看走了眼。我们家不会有什么文物的。父亲留下这块砚台,是那年他花了三块钱从旧市场买回来的。那上边的缺口,还是我不小心摔到地上磕碰的呢。肯定不值钱的!您啊,就别买了。”

万子良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他呆了一刻,摇头叹道:“学群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这方砚台,我的确是看中了,你们兄弟若是不愿意卖,就直言说了,我不会强求。你也不用拿这种话支应我嘛,我毕竟跟你父亲是朋友啊。”

赵学群怔怔地看着万子良。他没有想到,万子良会这样想他。

万子良起身说道:“学群啊,我实话实说,这方砚台,我是志在必得。你今天对我讲的,只表达了你一个人的态度,我还得再跟学众谈谈。如果你们兄弟都不愿意卖。万某也就死心塌地了。”

赵学群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万子良竟会这样固执,他长叹一声,脸灰灰的,起身告辞。

就在赵学群去找万子良的时候,赵学众带着那方砚台去找了他同学的爱人吴南之。吴南之是保定有些影响的收藏家,赵学众自然相信吴南之了。吴南之把那方砚台把在手里,上下左右细细地看了半个多小时,点头说道:“学众啊,若按照万先生说是宋代的端砚,也的确很像,做工、制字、印记,等等。但是,宋代端砚,世上很难见到。依万先生的眼光,断是不会错的。价钱么……”说到这里,吴南之放下砚台,看着赵学众。

赵学众急急地问:“吴大哥啊,您甭看我,我是一点儿也不懂,您就直接告诉我,这方砚台值多少钱吧。”

吴南之笑道:“学众啊,货卖识家。人家万先生愿意买,你愿意卖,两家商量价钱嘛。”

赵学众皱眉道:“吴大哥,你这是推辞的话儿,你总得给我说个数啊!”

吴南之想了想:“我也不大懂,如果是宋代的端砚,怎么也得值个十几万的。可谁知道万先生出多少呢?”

赵学众也有些为难地说:“是啊,万伯伯跟我爸是多年的交情,硬要在价钱上扯,是有点儿不够意思了。可怎么也得有个价钱嘛。”

吴南之笑了:“既然是这种关系,我想万先生断不会坑你们的。你刚刚也说了,如果人家万先生不讲清楚这方砚台,人家白拿走了,你们也不清楚。既然人家说了买,就不会坑你们的。不过,按照行内的惯例,你先让他出个价钱,你再涨百分之五十,也就是了。”

赵学众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明天你得跟我去一下,我哥那脾气,肯定不张嘴,到时候,你得给我帮帮腔啊!”

吴南之爽快地答应了。赵学众也高兴地告辞。走到街上,他找公用电话亭,给万子良打了个电话,万子良很高兴,就把洽谈地点定在了悦来宾馆下边的茶室。

第二天上午,万子良先到了茶室等候,不一会儿,赵家兄弟与吴南之也来了。大家落座,寒暄了几句,赵学众就开口问价钱。屋内就安静下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万子良想了想,就笑道:“这方紫砚,我的确有些爱不释手。学众,学群,我出十万块钱。”

(读者注意,十万块钱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应该是一个天文数字哟。那时候,一个万元户,就能让人望背兴叹。)

赵学群赵学众听了都没说话,吴南之在一旁若有所思。万子良便又说了一句:“几位,我这是一口价钱。”

赵学众先看了看旁边的吴南之,就对万子良笑道:“万伯伯,按说呢,就您跟我父亲这些年的交情,这方砚台,您白拿走。我们也没二话。可如果您一定要给个价钱,那您说的这个价钱怕是不行。”

万子良笑道:“学众啊,你说嘛!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说不行,你得说个行的价钱吧?”

赵学众看了看赵学群,赵学群却把头扭向了窗外。正是秋阳高照,天蓝如洗。

赵学众有些为难地笑了:“既然我哥不愿说,那我就讲了。万伯伯,您再回回手儿,再加五万?”

万子良听得惊异了一下:“学众啊,你是说十五万?”

赵学众点点头:“对,十五万!”

都不说话了,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了。僵持了好一会儿,万子良终于起身说:“今天先谈到这儿,我也想想,你们也想想?咱们下午再说?”

赵学众答应一声。大家就起身散了。

下午,照例又是万子良先在茶室等候,赵学众与吴南之过来与万子良谈价钱。赵学群没来,他说要去医院看病,胃疼。一切事情,都由赵学众看着办。

万子良先是嘻嘻哈哈了几句,就转入了正题:“学众啊,你要的这价钱高了些。我只是喜欢这方砚台,而且我与你父亲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我中午想了想,这样,咱们双方都让让步。我出十二万。如何?你回头跟你哥也商量商量。”

赵学众心里就动了,他觉得这价钱也差不多了。他看吴南之。吴南之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再咬一咬。赵学众心里就狠下来:“万伯伯,我还是要十五万。我哥今天没来,您不知道,他是个软性子,他大概看不下去这种场面。我代表他跟您谈了。”

万子良“嘿嘿”笑了:“这么说,你是个硬性子了?好,我再加一万。十三万。如何?总是一方端砚嘛!”

赵学众再去看吴南之,吴南之就站起身,笑了:“万先生,不好意思了。如果您就是这样一个价钱了,那么,十四万我买下这方砚台了。”

万子良怔了一下,看了看吴南之,苦笑道:“吴先生啊,真是的,您半道儿上闯进来,这可叫横刀夺爱啊!是生意人的大忌啊!”

吴南之赔着笑脸:“万先生啊,真是不好意思,这方紫砚,我也是垂涎已久了。”

万子良呆了半晌,苦笑一声:“杀出来吴先生这么一位程咬金,万某真是无话可说了。学众啊,我出十五万,成交!”

当下,万子良就签了字据。又带着赵学众赵学群去银行取款。赵学众把砚台交给了万子良,兄弟二人就提着一包钱回家了。

关上房门,赵学群看着摊在桌上的那堆钱,呆呆地说:“这么多钱,咱们不是做梦吧?万伯伯会不会看走眼了呢?”

赵学众笑道:“哥啊,你就别乱想了,该咱们兄弟发财啊。这下行了,咱们就开上一个大饭店,这钱也用不完啊。”

赵学群说:“学众啊,咱们不能白用人家吴南之啊,咱们得酬谢人家啊。要不是他,咱们也卖不了十五万啊。”

于是,赵家兄弟商量了一下,就去给吴南之送去一万块钱。表示酬谢。吴南之却坚决不收:“哎呀!学群,学众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先不说我不缺这个钱,就是缺钱,我也不能要啊!学众还是我爱人的同学呢,这要传出去,显得多不好啊!说实话,我那天也是冒险抬抬价,假若万先生真要是抽身而退,这忙还真是帮乱了!这砚台还真让我砸在你们兄弟手里了。我现在心里还嗵嗵乱跳呢!”

吴南之说到了这份儿上,赵家兄弟只好作罢。

长话短说,赵家兄弟把这十五万块钱投放在生意上了。还得说赵家兄弟真是做事情的。如果换成吃喝玩乐的主儿,没几天儿就得败光了啊。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赵家兄弟先后在保定开了五家饭店,成了保定餐饮界的领军人物。赵家兄弟也早都各自娶妻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喽。兄弟二人还被推选为市政协委员了呢。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下边的故事也就没有了。故事出在了吴南之身上。那天,吴南之去省里开会,遇到了新上任的副会长何满节,何满节搞过房地产,爱好收藏。他可有钱。据说,他的收藏现在得值几个亿。散会那天,二人在饭桌上喝酒聊天儿,随口扯起了收藏的趣事。酒喝多了话就多,吴南之就说起赵家兄弟当年卖那方砚台的故事,何满节听得吃惊,一口菜差点儿呛了嗓子,他连咳了几声,总算吐了出来:“吴老板,您说什么?多少钱?一方宋代的紫砚,赵家十五万就卖了。捉大头呢?就算十几年前的行市,宋代的端砚少说也得值百十万啊。那姓万的果然是老奸巨猾,乘人之危啊。”一番话说得吴南之很羞愧。他苦笑道:“惭愧,我对砚台没研究。或许真是误了赵家兄弟。不说了,喝酒!”

按说,这事儿至此也就为止了。可是没想到,何满节心里放不下那方紫砚。他开着车来保定找吴南之,通过吴南之又找到了赵家兄弟。他见面就对赵家兄弟说,他已经咨询过了律师,万子良当年属于不当得利。那方宋代的砚台可以赎回来,如果说不通,可以通过法律手段。赵学众摇头说:“这可不行,我们怎么能跟万伯伯打官司呢?不行!”何满节说:“这样吧,不愿意打官司就不打。咱们跟万先生商量,我出一千万把砚台赎回来,我再送你们一千万。一共两千万!怎么样?”

两千万?赵学众听得呆住了。赵学群在一旁正色道:“何先生,这绝对不行!您让我们兄弟跟万伯伯打官司?丢人不?不行!”

何满节忙笑道:“也没有说硬打官司。咱们去跟他商量嘛!商量不通,让何某看看也行啊!我真是太崇拜宋代的砚台了。竟然还是一块紫砚。我都没见过呢!总得让我长长见识,也算让我饱饱眼福嘛!”

既然何副会长只想开开眼,碍着吴南之的面子,赵学众就带着何满节去了一趟东北,找万子良,却扑空了。万子良的公司已经在前几年转手出去,万子良跟着他爱人回河北张家口的老家了。赵学众就想作罢,可何满节兴致勃勃,一定要找到万子良。赵学众与何满节又风尘仆仆折回来,去了张家口。

到了张家口市,左打听右打听,终于在宣化大街找到了万子良的住家。一栋二层小楼,一个宽敞的院子。赵学众抬手按门铃,一位老太太开门迎出来。赵学众通报了姓名,也就知道了老太太是万子良的夫人张雪姑。张雪姑把他们让进客厅,告诉他们,万子良先生已经去世两年多了。

赵学众与何满节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雪姑淡淡说道:“二位的来意我知道,你们是不是来找赵先生那方砚台的?”

赵学众惊呆了:“伯母啊,您怎么会知道呢?”

张雪姑轻轻一叹:“子良去世前叮嘱过了,将来赵先生的儿子或许会来索要那一方砚台。让我完璧归赵就是了。”

赵学众脸红了,他结舌道:“伯母……这事儿……”他就看何满节。

何满节欢喜地笑道:“万师母,是这样,赵先生觉得当年的价钱有些不大合适。这件事过去多年了,咱们商量一下,如果万师母能出让,我们愿意在原来的价钱上再加上几倍。这砚台毕竟是……”

张雪姑浅浅一笑,起身说道:“二位随我来吧。”

二人就随张雪姑去了书房。张雪姑打开书柜,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正是那方端砚,擦拭得干干净净。窗外的阳光漫进来,那方砚台发着紫微微的暗光。赵学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缺口,对何满节笑道:“就是它。”

何满节凑上去,左看右看,他惊讶地问赵学众:“赵……先生,您说的……就是这方宋代的端砚吗?”

赵学众击掌笑道:“错不了,这缺口还是当年我哥不小心磕碰的呢。”

何满节听罢,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软在了椅子上:“唉!这都……什么啊?这也就是个民国的仿品。也不是上乘的仿品。万老先生当年是什么眼神呀?”

赵学众茫然不知所措了。也颓然坐下了。

张雪姑笑了笑,淡淡地说道:“当年啊,子良是想帮衬你们兄弟二人的。他只是担心给你们钱,你们不要,他看出你们兄弟都是倔强脾气,像你们的父亲。他想了个办法,就收购了这方砚台。就是这么点儿事儿。”

赵学众听得呆若木鸡。好半天,他才徐徐地缓出了一口气来,长叹一声:“伯母啊,万伯伯的墓在哪里,我想去祭奠一下。”

张雪姑想了想,就起身说:“我带你去吧。”

三人走出院子,何满节心灰意懒地对赵学众说:“赵先生啊,如果没有什么事儿,那我……先回去了。不好意思,我刚刚接到一个短信,公司有点急事儿找我呢。”说罢,也顾不上与张雪姑道别,就匆匆走了。

赵学众与张雪姑就乘车去了西郊。

车一直开到了山下,二人下车,张雪姑凄然地说:“子良就葬在了这里。”

赵学众听得一怔,忙就伸展了身子,惊异地四下里去张望,满目青山夕照。哪里有墓葬的影子呢?赵学众的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张雪姑呆了片刻,微微叹道:“子良临终前嘱咐的,就把他的骨灰撒在这山里了。我猜想他的意思,这大山大概就是他的坟地了啊。”

赵学众的热泪夺眶而出,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朝着大山,深深地弯下腰去。

漫山遍野,正是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