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森林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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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回到宿舍,叶书明就嘭地一下关上了门。想想下午的整个抓捕过程,叶书明觉得窝囊透了。

那是一种有火没处发的窝囊。对谁去发呢?谁都没有错。要说错,那么错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谁让自己那么幼稚,那么容易轻信古子金呢!也许何利说得对,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个古子金的对手。

叶书明呀叶书明,这回你丢人可真是丢到家了。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叶书明拿起来没好气地问了句谁呀。

竟然是母亲。叶书明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母亲固定的电话日。叶书明看了一下表,正好是六点半。母亲每次都是在这个时间里打来电话。这是父亲外出遛弯儿的法定时间。也就是说,母亲打这个电话是刻意要避开父亲的。

叶书明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母亲选择在这个时间里打电话,证实了叶书明心底的一个猜测。母亲对云蒙从来都是关注的。临来云蒙时,母亲对云蒙漠不关心的那副样子完全是一种假象。母亲的那种漠不关心是做给父亲看的。

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异常清晰,清晰得就如同坐在客厅里和母亲聊天一样。电话里,母亲并没有刻意地问些什么,只是听叶书明聊了些工作、伙食之类的琐事。但是,叶书明分明感到母亲是想知道一些别的什么的。非常遗憾,叶书明只能和母亲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母亲感兴趣的那些事情,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对母亲提起那个古子金,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叶书明想,在抓到古子金之前,还是不要把古子金的事情说给母亲听为好。因为叶书明感到,没抓到古子金是自己的一个耻辱。

母亲和他聊了十多分钟,就扣了电话。

叶书明想,就是为了母亲,他也要尽快把古子金抓到,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腾出时间和精力去了解和关注母亲的事情。

还是在叶书明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察出了母亲和云蒙这个地方有着一种神秘的关联。

叶书明清晰地记得这样一件事。那是个春天的午后,被一阵噩梦惊醒了的叶书明从**睁开了眼睛。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像无数颗闪亮的银针一样撒进屋子。叶书明揉了揉眼睛,从**坐了起来。身边没有母亲的影子,四周很静。叶书明两手提着裤子,向楼下的卫生间跑去。由于生病,叶书明变得苍白而瘦弱,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像挂在一棵小竹竿上一样。他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又带着几分滑稽。叶书明是从卫生间里出来以后看到母亲的。当时母亲脸上的表情让叶书明感到十分陌生。也许是这种陌生把他给镇住了,因此叶书明没有马上跑过去叫她,而是静静地愣在了那儿。母亲在门口的阳光下整理一些旧照片。那些照片被放在了一块旧花布上,花布的下面是一沓废报纸。叶书明发现,母亲一直在看一张照片,并且不停地把那张照片放在不同的角度端详着。母亲的眼神让叶书明感到,透过那张照片她仿佛也看到了许多别的什么。好奇心使叶书明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他的动作很轻,侧对着他的母亲没有发现他。原来,母亲看的那张照片是她自己的照片。那时的母亲很年轻。母亲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有着一张圆圆的脸蛋,脸上的五官也都是圆的。男孩咧着嘴傻呵呵的在笑,嘴角上挂着一滴哈喇子。在他的眉心,还长着一颗十分显眼的痣。因为照片是黑白的,所以叶书明不好断定这颗痣的颜色。这痣长在男孩的脸上,使这个男孩看上去就像是过年一样高兴。

春天懒洋洋的阳光里,母亲宋玉静就那么久久地看着那张照片。院子里刚刚长出叶子的葡萄架上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叶书明揣测,大概它们也在猜测那个照片上的男孩是谁吧。

最后,叶书明还是忍不住地过去问,他是谁呀?

母亲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眼睛望着别处轻轻地说,他是你的哥哥。叶书明的问话并没有让母亲感到吃惊,好像她早就知道他在身后一样。

听到母亲的这个回答,叶书明吃惊得周身颤了一下。现在他在哪儿?叶书明接着问。

母亲的眼神是直直的。叶书明想,她一定是通过某个神秘的通道看到了许多不为别人所知的情景。然而,母亲只是笼统地回答说,他已经死了,死在云蒙的大山里。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叶书明才只有七八岁。云蒙这个地方就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根深蒂固地进入到他童年的记忆里去的。从那时起,冥冥之中叶书明就感到他和云蒙这个地方也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关联。

后来,叶书明又断断续续地知道,解放战争时期母亲曾经在那里工作过,而且还负过伤,母亲的确有一个儿子在那里夭折了。叶书明还有一个奇怪的发现,几乎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每次吵架都与云蒙有关。

这样,云蒙这个地方在叶书明的心目中就愈加的神秘了。

2

有人敲门,叶书明拖着失意疲惫的步子来到门口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何利。

晚上没吃饭吧?何利说。

哪还有心思吃饭,让那个古子金气都气饱了。叶书明说。

走吧,刚才给你嫂子打了电话,让她准备了几个小菜儿,到我家吃去。

不想吃。叶书明说。

走吧。说着,何利就把叶书明给拉了出来。

没有办法,叶书明只好跟着何利走了。

何利的家在云蒙支队的家属院里,那是何利在云蒙支队时分的房子。

一进了何利家的门,叶书明就看见客厅的饭桌上摆了几盘菜,何利的媳妇杨玲还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着。

嫂子,别忙活了,这些就够了。叶书明大声对着厨房说。

杨玲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有些矜持地笑了一下,说,你们先吃着,我这里一会就好,说完就又转过身忙去了。

叶书明小声说,嫂子可真够靓的!

都多大岁数了,什么靓不靓的。何利说。

来来来,我们开吃吧。何利招呼叶书明。

要不我们等一下嫂子吧。

不用,我们先来喝两盅儿吧。何利提议。

说着,何利就拿过酒瓶给叶书明倒上了一杯。

放下酒瓶,何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老叶,有个事儿一直闷在心里想跟你说说,可一直又开不了口。

见何利一脸的严肃,叶书明忙问,什么事儿?

论年纪,咱俩也差不了多少,我儿子都能给我点烟了,可你至今连个媳妇也没有,我说你也该考虑考虑这事儿了。

老何,这事你就别再提了。叶书明说。

为了彻底让何利打住这个话题,叶书明端起了酒杯,来,老何,我先敬你一杯,咱们不说这个。

见叶书明喝了,何利也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老叶,我知道你看不上这小地方的女人,可我给你介绍的这个人包你满意,人家是大学生,人也长得漂亮,你看这么着怎么样,我安排你们见个面,行你就谈,不行就算了,绝不勉强你。

杨玲从厨房里出来了,你是说的林青梅吧,没错,那姑娘是不错。杨玲又把目光对着叶书明,叶大队长,你要是能找到林青梅那样的姑娘可是你的福气。

叶书明越听越不对劲儿,怎么这两口子一转眼都成了媒婆了。叶书明打心眼儿里是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了,于是,叶书明语气有些生硬地说,现在我真的是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见叶书明如此果决地回绝了这件事,何利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吵吵着接着喝酒。

何利想不明白,看上去很正常的叶书明为什么对这件事会采取如此果断的拒绝态度,难道他真的是觉得云蒙这地方太小,云蒙的姑娘他看不上眼。可话说回来,他以前不是在省城吗,难道那里的姑娘他也看不上眼。恐怕不是看上眼看不上眼的问题。那又会是什么呢?何利想不明白了。

见杨玲一手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了,叶书明忙说,嫂子赶紧坐下吃吧。说完,叶书明还替杨玲拉过了一把椅子。

杨玲坐下了。叶书明发现其实杨玲是个话不多的人,性格比较内向。杨玲吃了没几口就借故说找儿子出去了。听见杨玲关了门,叶书明调侃地说,老何,嫂子可是个很内秀的人呀。

哪里是什么内秀,那是忧郁。何利说。

已经几杯酒下肚的何利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叶书明没想到,何利竟然还有着那么多的苦衷。

一切的不幸都是从三年前随军的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杨玲带着我们一岁多一点的儿子苗苗从老家随军到了云蒙。没来云蒙之前,幼师毕业的杨玲是我们老家县政府幼儿园里的教师。那时的杨玲开朗、活泼,能歌善舞,一点也不像是个有了孩子的母亲。虽然与老家相比,云蒙偏远多了,也贫穷多了,但我知道杨玲并没有因此而不快。杨玲觉得,只要是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强。当然,这也是我的想法。

记得办完了手续的时候,杨玲带着儿子从老家还没有来,支队就给我们分了一套两居的营职房。那时我在中队当指导员。拿到钥匙那天,我一个人跑到新房子里去打扫卫生,按说我是可以叫些兵去帮忙的,可是我却没有叫。也许你不能理解我当时的那种心情,说是去新房子里打扫卫生,其实就是想一个人去那里找到一种家的感觉。说实在的,从结婚到办随军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我和杨玲一直没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探家的时候,我们不是挤在她的娘家就是挤在我的父母家。要是杨玲来部队探亲,我们就临时凑合在中队里为我们专门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小屋里。中队是没有女厕所的,每次杨玲来了赶上半夜她想方便的时候,我就陪她去当时我们中队旁边的动物救治中心。对了,那个林青梅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林青梅在动物救治中心工作,好了好了,我就不说那个林青梅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那天,我跑到我们的新房子里一通忙活,擦玻璃,拖地板,到最后干累了我就干脆躺到了地上休息。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别提当时我是多么的兴奋了。想象着以后杨玲来了就再也不用掰着手指头惦记着什么时候该走了,也不用为中队没有女厕所的事儿烦心了,还有一个羞于启齿的好处,那就是杨玲再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而拒绝我对她的亲热了。我躺在地上大张着四肢高兴地唱了起来。我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我唱“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我还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总之,那天我高兴极了,恨不得当天晚上就把被子抱过去在那里住。在自己的家里住。

过了十多天,杨玲终于带着我们的儿子苗苗来了。杨玲是下午四点多到的。记得刚把杨玲接到新房子里,我就和杨玲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我们什么也不说,就是那么紧紧地相互拥抱着,直到儿子抗议地大声哭起来。为了对杨玲的到来表示欢迎,中队长特意让炊事班多加了几个菜,准备晚上给杨玲接风。快开饭的时候,我把杨玲和儿子苗苗从我们的新家里带到了中队。我们进中队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条卧在中队大门口的“狗”。一看见那“狗”,苗苗就好奇地嚷着说狗!狗!那个时候都是因为我太大意了,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一场灾难就在眼前。

到了中队,正赶上中队长找我商量点儿事,我就把杨玲她们娘俩放在值班室里自己忙去了。谁知,我刚在中队部里坐下没几分钟,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几声凄惨的叫声,我听得出来,那声音是杨玲和儿子发出来的。我的头当时一下就懵了。我拔腿就往外跑。远远地,我看到儿子与杨玲都躺在了地上,儿子的一张脸成了血脸,而杨玲一只脚的脚后跟泉涌一般地往外冒着血。我什么都明白了。是那只豹咬伤了他们。还没告诉你,刚才趴在大门口的那只“狗”,其实并不是真的“狗”,那是一只豹子。那之前几个月,中队在一次执勤时抓到了一个捕猎的,当时这只豹子被他打伤了,伤得很严重,战士们把它送到动物保护中心进行了包扎救治后就把它带到了中队,因为它还要作为开庭时的证据出庭,就像眼下咱们大队里的那只小猴子。一开始,战士们对这只小豹子还有点戒备之心,用了一根铁链子把它给拴了起来。谁知养着养着,这只豹子温顺得就跟只家狗似的。这样以来,大家对它也就没有戒备了,把它身上的铁链子解了。解去了铁链子的豹子整天趴在中队的大门口,一看见外出回来的战士就热情地上去迎接。日子久了,大家也就真的把它给当成了一条温顺的狗了。所以,那天当苗苗吵吵着要去大门口看狗时战士们并没有怎么反对。带着苗苗的那个战士用手抚摩着豹子头上的毛发,豹子温顺地打着哈欠。也许是看见苗苗没穿警服的缘故,也许是欺负他太小,当苗苗也学着战士的样子伸手去抚摩它时,它突然对苗苗发起了攻击,冲着他的脸就是一口。一直跟在苗苗身后的杨玲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傻了,她本能地冲上去救苗苗,谁知那豹子竟然又使出豹子家族的绝招,死死地用牙齿咬住了杨玲的脚后跟。

说到这里,何利似乎感到很累了,他又喝下了一杯酒,用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托着额头。何利的神色有些忧伤。

叶书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何利的肩上。

过了许久,何利抬起头接着说,从那以后,苗苗的脸上就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疤痕,杨玲的那条腿也因为肌腱断裂成了瘸子。因为腿的原因,本来特别喜欢干幼儿教育的杨玲不得不重新调换了工作,去肉联厂当了一名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工作的变动对杨玲的打击很大,但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儿子的那张不再光滑的脸。从那时起,杨玲的性格就变了,她的脸上很少再有笑容。

后来那只豹子呢?叶书明问。

还能怎么样,出完庭后送野保中心了呗。当时,那个带苗苗到大门口去的战士哭着非要把它打死不可,但还是让我给拦住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谁让我们是干这一行的哪?再说了它毕竟是动物又不是人,怎么能拿人的道德观念去惩罚它呢?

沉默了一会儿,何利说,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只要是再带回来有伤害性的动物一定要上锁链,绝不能放养,不论它表现的多么温顺都要这么做。

说到这里,何利突然抬起头说,干这一行,不容易呀,以前在支队保护野生动物是临时性的业余工作,现在到了森警可就成了我们的专职了,要我说,这以后料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哪!

说完,何利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何利忙起身开门冲了出去。不一会儿,何利把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领了进来。一看男孩的那张脸,叶书明就知道这是苗苗。苗苗左侧脸上的那块紫色的疤痕很醒目,在那疤痕的牵拉下苗苗的一张脸两侧不是太对称。此时,苗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着说,爸爸,他们说我是疤瘌脸不是好人不和我玩。

妈的,谁说的,老子去找他算账!何利嘴里吐着酒气拉着苗苗就要往外走。这时,出去找苗苗的杨玲也回来了,她抱起苗苗二话没说就进了里屋。杨玲走得很快,她的腿果然有些跛。

看着被关上了的房门,何利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

何利还要去摸酒杯,叶书明上去把酒杯给夺了下来。别再喝了,叶书明说。叶书明看见何利的眼里流出了两行眼泪,忍不住两只眼睛也湿润了。叶书明把何利硬按到椅子上坐下,又收起了桌上的酒瓶和酒杯。

静静的日光灯下,两个人就这么坐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