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壳

一 入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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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村一水一枯禅

一段相思一涅槃

一世浮华一场梦

一生风雨一阿难

深秋,拉萨。

一间昏暗的小酒吧内,绍辉坐在靠墙的一张木桌前,醉眼蒙眬地看着墙上这四句禅意很浓的诗。这四句诗像四把匕首,一字一句地扎进他的心里。他本想到这片离天最近离心无隙的莽莽雪山高原之间寻找片刻的宁静,不料在随处可见的经幡、佛像和朝圣人的身边,内心的苦痛像唐卡的条纹一般密密细细地铺就出来,一丝一缕地刻在他走过的每一寸青石板上。

想喝些酒,不料愁到深处酒为渊,怎么也逃脱不了这些来自内心的苦痛。绍辉端起满满一木碗的青稞酒,一饮而尽,抓起桌上的笔,在诗的下面歪歪斜斜地留下八个字:我叫绍辉,我很孤独。

题罢,扔下笔,步如其字,他歪歪斜斜地走出了这间昏暗的酒吧。

夜晚,布达拉宫前的广场,空气有些寒冷,行人已经稀疏,醉酒后的绍辉裹紧了衣服,路灯拉长了他的背影,细长的背影显得略微有些孤独。他不敢抬起头来面对这种氛围,竖起衣领,低下头步履蹒跚地去寻找可栖身的旅馆。

“小兄弟,在这片充满信仰的土地上,你为什么还要一直低着头呢?”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停下脚步询问。

绍辉缓缓抬起头,端详了对方片刻,说:“我喝多了。”

路人见状,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第二天清晨,还在沉睡的绍辉突然被一阵熟悉的声音惊醒,他慵懒地在被窝里伸出胳膊擦擦脸,有些精神后方才听清是自己的手机铃声在响。他小声嘀咕一句,摸索着拿起手机:“喂?”

电话里传来回应后,绍辉条件反射般坐直,“到!”

“你在哪里?”

“彭政委,我在拉萨。”

“我不管你在哪里,明天晚上我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在家等你!”

“啪!”一声,电话被挂断。

彭政委有三快:性子快,骂人快,挂电话快。没等绍辉反应过来时,他那边的电话早就挂下。绍辉反应过来后看看时间,飞快地穿好衣服,拎起背囊,一个箭步跑出旅馆去订机票。

此时的大街上,游人如织,在旅馆附近的拐角处,绍辉拿着机票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代售点时,忽然发现一个女孩的背影像极了自己魂牵梦萦的那副模样。他愣住了,直到女孩消失在一条胡同后,才不顾一切地拨开行人追了过去。

这条胡同仍是几百年不变的青石板,绍辉心情激动地一步一步踏上去,直到尽头也没发现他渴望再次见到的背影。尽头处,一尊慈悲菩萨像正微闭双目洞察着眼前的这个小伙子,眉目中带着一种温厚的母爱。

绍辉看着菩萨,突然感到自己被一层母性大爱紧紧包围,多年的经历在这种氛围中令自己顿感身心俱疲。他悄无声息地跪下,两行眼泪滑过脸颊,像是点了导火索,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菩萨,如果你不能帮我解除痛苦……那就请你不要再提醒我……好不好……我想忘记……好不好……我很苦……”

寂静的百年胡同里,菩萨仍然微闭双眼,静静地坐在那里,几滴未曾干涸的露水掉在菩萨脸上,像是清澈的泪珠。

“当兵干什么,当兵干什么,

你也说,他也说,当兵就为保家卫国,

当兵好啊当兵乐,当兵的日子光荣又气魄,

当兵好啊当兵乐,当兵是一首青春的歌!”

黄昏的北京,某座军事大院内,一列列整齐的士兵高唱军歌走向饭堂。清一色的军装,清一色的短发,一队队年轻的战士散发着迷人的阳刚之气,渲染了整片晚霞,彭政委站在自家窗口处,看得入神。

“老婆子,你看看这帮小伙子,想当年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啊!老喽,现在想想,真怀念年轻的时候。”彭政委对着夕阳叹了口气。

彭政委的夫人把菜轻轻放在饭桌上,擦擦手来到他身边说:“是啊,当年我就是冲着你这身军装才嫁给你的,那时你多帅啊!”

“怎么,我现在就不好看了?嫌弃我了?”彭政委皱起眉头假装生气。

“那怎么可能,我家老彭永远是最帅的兵哥。”彭夫人面含浅笑地看着彭政委,像是彭政委看那群兵一般。

“那是,想当年我金戈铁马气吞山河,那叫一个壮哉!现在看看这群兵……”彭政委自豪地指着窗外的士兵,“平时我严格要求他们,就是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一个个顶天立地!数数我手下的那些英雄们,不管是哪个军种的……”

“好了好了!”彭夫人立刻嗔怒道,“你好不容易休次班,能不能不提部队的事了?部队部队的,这里是你家,我是你媳妇,要说你的那些兵回你部队去说!”说罢,彭夫人转身欲走,彭政委一把抱住她:“哎呀,我媳妇生气啦?”

“生气了!你找你那帮兵过日子去吧!”彭夫人绷着脸说道。

“媳妇我错了,我自己开军人大会检讨我自己,咳咳……”彭政委清清嗓子,“首先,感谢媳妇给我这么一个让我改正错误的机会,经过我的自我反省,痛定思痛……”

“行了,别贫嘴了,你的这套我都会背了。”彭夫人把脸扭到一边,几秒钟后,她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显然,彭政委这一套屡试不爽。

“我媳妇笑起来就是漂亮,比榴弹炮炸出来的土花都美!”彭政委嘿嘿笑道。

“你才是炮弹呢!”彭政委这次马屁没拍好,拍在马腿上了,彭夫人挣开他的怀抱走向厨房。

彭政委依然呵呵笑着看着自己的老伴,厨房里传来菜下锅的“刺啦”声。彭政委看着一桌子的菜,问道:“媳妇,快准备好了么?那几个兔崽子估计快来了。”

“马上就好,你请你那些‘兵媳妇’们吃饭,我得伺候好才行啊!”彭夫人在厨房里手脚麻利地收拾着。

北京的夜晚渐渐降临,灯火璀璨,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静谧的灯光,闪烁的霓虹灯,流动的滚滚车灯,掺杂着各种姣好的面容与形态各异的衣物,描绘出一幅浑然天成的人间盛世图。

彭政委所在的这座军事大院属于军事高级指挥处,所以修建在比较繁华的地段。按说凭借彭政委肩上的一道麦穗两颗星,他完全可以居住在部队的高级社区,但是他年轻时在部队基层一步步干起,对部队还有对兵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虽说现在身居高位,但是一旦离开一群群迷彩服和嘹亮的口号,他整个人的生活就像做菜不放盐,无滋无味。

今天的晚餐非常丰盛,除了日常大菜外,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堆堆压缩饼干的包装纸和一罐罐部队快餐罐头,桌下五瓶精品二锅头已经见了底。当警卫员小田敲门进来时,彭政委正红光满面地在开启第六瓶,小田看到这一幕时,当场吓得直嘬牙花子。

“小田你来得正好,过来帮我把这瓶酒打开!”彭政委拿着酒瓶喊道。

“你们喝你们的,别把小田掺和进去!”彭夫人赶紧过来拉着小田走到一边,小声告诉他,“这么晚了麻烦你过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你们彭政委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喝这么多酒,他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劝他别喝了?”

警卫员小田偷偷瞟了一眼饭桌,面露难色。彭夫人继续说道:“你忘了他每次和士兵们喝完酒都要去打针的吗?你是他的警卫员,有责任提醒他注意身体,去吧。”

小田脸上难色加重:“嫂子,不是我不愿去,您也知道,去了也白去……”小田说到这儿看了彭夫人一眼,叹了一口气,“我去试试吧。”说完,小田战战兢兢地走到彭政委身边,“彭政委……”

“啥事?说!”彭政委正亢奋着,干脆利落地问道。

“彭政委……”小田鼓了鼓勇气,还是张不开嘴。

“干吗?”彭政委误解了小田的意思,双眼一瞪,“能在这里喝酒的没有外人,有事就说!”

小田一咬牙道:“彭政委,您喝得不少了,今……”

“滚!”

小田“嗖”的一下重新回到彭夫人身边。

“过来!”

小田大气不敢喘地重新走过去,双手紧扣裤缝,腰杆笔直地站好等待暴风雨的到来。

不料彭政委今天心情出奇地好,没有骂人的意思,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指着桌上的几个人说:“小田啊,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叫赵正豪,陆军的骄傲!这俩是绍辉和左明,武警部队里的精英!这个是尹默,空军部队的雄鹰!”

介绍完毕,小田应酬式地略微弯腰,说:“欢迎各位战友过来玩,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寒暄完他转身正要走,彭政委盯着他看:“说完了?”

小田神情紧张地看着彭政委,果不其然,彭政委端起满满一杯酒:“欢迎各位战友过来玩,我先干为敬!”说完举杯便要喝,小田急忙拦下,接过杯子,说:“彭政委您别,我知道怎么做了。”一仰脖,一大杯高度二锅头一饮而尽。

“好酒量,中尉同志,我敬你一杯!”左明站起身回敬道。

小田屏住呼吸终于把口中的酒咽了下去,摆摆手说:“不喝了……”

“啥?”彭政委一声虎吼,“这几个都是我练出来的好兵,跟他们喝酒是你的荣幸!”

小田又一饮而尽,半晌过后说:“肯定是好兵,要不政委您不会这么器重他们。”

“没错,我们当年在部队的时候都是响当当的好兵!”赵正豪举着杯子站了起来。

当最后的尹默站起来时,醉眼惺忪的小田看到他竟然是一条腿,他混沌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件曾经听说过的事情……

不一会儿,几名军人进来,抬走了不省人事的小田。

彭政委次日要开会,他安排司机送绍辉几人去火车站。站前门口,警卫员小田正在等候,模样比绍辉四人好不到哪儿去。

“你们还好吗?”小田浑身上下散发着白酒味道,像是刚起床就被人用酒精泼过一般。

“还好,还能承受。”绍辉回答道。

“你们酒量太好了,我半夜吐得一塌糊涂,自己都不知道,第一次喝这么多。”小田实话实说。

左明听闻后有些不好意思:“这好办,我去买几瓶啤酒冲冲,在胃里中和一下,这样会舒服一些。”

小田掏出几张火车票,说:“彭政委今天有事,让我来送你们上车。”

绍辉四人接过车票,按照各自的城市拿好,看看时间,都是上午最早一班。四人准备进站,小田跟在旁边,在检票口,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吐出一个词:“弯刀。”四人仿佛没听见一般挥手再见,表示有空还要再来,小田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不要来了,”小田苦笑道,“你们来一趟就闹一回这么大的动静,还有,我的胃也受不了。”

“哈哈……”绍辉笑了笑,隔着栏杆伸出手与小田握了握,“刀已入鞘,不要再想。”说罢,四人挥挥手,走进站台。

小田呆住了。

“弯刀”,在部队中只是个传说。前几年,国家曾非正式派出十几名刚退伍的特种兵去国外执行某秘密任务,在那边组成了代号为“弯刀”的作战小组。谁也不知道他们所处的环境有多么恶劣,也不知道他们都遭遇了什么,只是听说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十几名顶尖特种兵锐减成四人,其中一人还缺了一条腿。当然,这只是传说,没有人可以证实。

当绍辉轻描淡写地回应后,小田心里的震撼绝非言语可描写的。

绍辉上车后,乏意涌了上来,伴随着铁轨有规律的声音,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火车,正全力往云城市跑去。

此时正在全力奔跑的不只是火车,还有云城市公安局刑警队支队长陆强。

随着世界经济结构和关系的变化,加上云城市靠海的地理位置,这座海边城市正悄悄崛起,随后又有国家政策的扶持,云城市从一个小小的县城,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经济明星大城市。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以往不曾遇到的犯罪行为,当年那个安静祥和的小城镇已经**然无存。

陆强这段时间杀人的心都有了,前段时间接到一个报案,说一名清洁工晕倒在垃圾桶前,报案中心建议报案人拨打急救电话,但是报案人又吞吞吐吐说出一句话:“垃圾……桶里……有一具尸体。”

这个案件震惊全市,影响极其恶劣,市局要求用最短时间破案。陆强这几天满脑子里全是这件事情,为了破这个案子连家也不回,但是作案人手法高超,现场除了垃圾就是尸体,没有任何线索包括目击者在内。

以前陆强也遇到过几次杀人案,不过凭借他的能力,一般不出半个月就可以锁定嫌疑人,可是这次陆强竟然有些束手无策。昨天回家拿些东西,媳妇见他熬得通红的双眼,心疼不已,软磨硬泡把他留了下来,谁知大清早的又来了个电话:市里出现了第二具尸体。陆强一听,提着裤子开始往楼下停车场飞奔。

如果说第一具尸体是凶手作案的话,那么第二具应该是挑衅的成分居多——尸体被塞在公安局门口的垃圾桶内。当陆强风风火火赶到现场时,看到罪犯的作案手段也惊呆了。

在案件分析会上,吴哲雄拍着桌子骂了娘,要求陆强主抓这两起案件,不惜一切代价把凶手缉拿归案。轮到陆强发言时,他揉揉双眼,条理清楚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首先,这两起案件的手法一致,可以判定是同一人或者同一个团伙所为,并且手法利落胆大妄为,特别是第二具尸体竟然直接放在了我们的眼皮底下,还是咱们的一名干警。咱们市近几年经济实力发展迅猛,捎带着犯罪率和犯罪类型也不断提高升级,但是咱们警察的业务水平还有装备仍然停留在当年的水平,这导致咱们在面对一些新型案件和作案高手时会很被动。我想借这件事,抓紧时间提高咱们局应急破案的水平,如果时间不允许,可以到老牌的一线城市去借人,他们的水平和眼界肯定会比咱们高很多。”

“什么意思?”吴哲雄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咱们破不了,叫外面的人来帮忙,咱们躲在后面干好后勤保障就可以了?”

“不是,我……”陆强想解释。

“说句话,你这个刑警支队长能不能干,不能干我换人!”

“能干!”

“怎么干?”

“和前面领导及各位同事说的一样,首先确定死者身份,加强线索和目击者搜查,把重点放在外来人口,逐个排查。”

“哼!”吴哲雄鼻子动了动,开始下达第一阶段的命令:“所有区县的公安人员以这个案子为重点,加班加点逐个排查,五天时间,五天后把各自的排查结果报上来,散会!”

陆强离开会场后,带领着属下又马不停蹄地展开了工作,直到路灯照亮了一对对正在散步的情侣时,他才发觉一天又接近尾声了。他很想抓紧时间破了这个案子,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

这时,吴哲雄打电话找他,说最近不能经常回家,让陆强去他家里把养的鹩哥鸟拎走,代养几天。

陆强心里很失望,本以为吴局是有什么线索要告诉自己的,惊喜地接起电话,竟然是为这点鸟事!

去吴哲雄家拿了鸟驱车来到自家楼下,陆强突然想到一件事:媳妇不让养动物。他看看鹩哥,估摸着后果,他倒不是怕媳妇把鸟扔下楼,他怕的是自己被扔下楼。权衡再三,他方向盘一打,改变方向向老丈人九叔家驶去。

九叔,云城市德高望重的一个人物,属枭雄级别。麾下拥有陆运、海运、餐饮和商厦等一系列产业,为人豪爽仗义,善酒,不管对饮是何人,不管多大杯子的白酒,最多四口喝下。倘若桌上人不许,不是他走就是九叔走,且不饮啤酒,有菜无菜无所谓,菜熟不熟皆可,能看不能吃也行。人皆怕他这酒风,背后称之为“酒叔”,随后这名号被传开,有人觉得不雅,改谐音为“九”。

来到老丈人家中时,喝多的九叔正澎湃地打着呼噜,陆强把鸟递给岳母交代了几句走出了门。关门时,他忽然听见了吴局的声音:“儿子,我想你。”

这句话,是那只鹩哥说出的。

他知道,吴局是在想念他那个在外当兵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