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东南海滩。1949年10月16日凌晨。
炮声隆隆，枪声四起。海滩上涌来了越来越多的人。这些人少说也有二十多万，里面有大批撤退的国民党军队和军眷，更掺杂着一些难民和商人。人们惊恐地传说着解放军在澳头海滩登陆的消息，翘首祈盼着由台湾海峡驶来的最后两艘军舰。
军队已经彻底失去指挥，海滩上乱成一团。
早在前一天的下午，高秉涵和管玉成一行就来到海滩。是荣团长和许副团长带他们一起来的。除了高秉涵、管玉成和朱大杰之外，还有一些541团的兵。
到了海滩，荣团长让许副团长在海滩上等他，他带着李副官去找刘师长。刘师长本来是和他们一起来到海滩的，这会却又不见了。前几天，刘师长收到广州来的电报，说是还没等到那边的军眷撤退到台湾，他儿子刘凤春就在那边得病去世了。知道这个消息后，刘师长整个人就垮了，几次要扔下队伍去广州。
知道好朋友刘凤春去世的消息，高秉涵也很难过。刘凤春充满朝气和活力的身影不停的在眼前闪现，静下心来仿佛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像以前那样正吹拂着自己的头发。
高秉涵也不相信那么富有青春活力的刘凤春就会病死了。
突然，一股人浪袭来，茫然的高秉涵被挤出老远。起初，还能听到同伴们呼唤他的声音，后来就被闹哄哄的人声淹没了。高秉涵慌忙地四处张望，微微的晨曦中，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高秉涵捂紧捆在腰上的绳子，惊慌地穿梭在人群中，嘴里不停地呼喊着管玉成的名字。小腿上尚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不停地被人挤压着，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袭上来。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疼痛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必须要找到朋友们，和他们在一起心里才踏实。
突然，隔着几个人，高秉涵看到了刘师长的面孔。刘师长脸上带着忧伤的倦容，黑黑的下眼袋像两个黑色的布袋一样垂在眼睛下边。
“刘叔，刘叔！”高秉涵大喊。
刘师长听到了高秉涵的呼喊声，但他却没有力气挤过来，他用哀伤的眼神看了一眼高秉涵。
前些日子管玉成带着高秉涵到了漳州，和部队汇合后，就遇见了刘师长。高秉涵还记着刘师长和大胡子团长打仗的事，有些拗不过这个弯来，看到刘师长觉得有点不自在。
但一想到刘凤春，高秉涵又有些同情刘师长。他发现，失去儿子的刘师长一下老了许多，高秉涵都快认不出他了。
高秉涵嘴里一边喊着“刘叔”，一边向刘师长那边挤过去。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涌动起来，有人嚷：“来了！军舰来了！”
抬头看去，果真就见两艘没有亮灯的军舰在朦朦胧胧的清晨悄悄向岸边靠过来。
立刻，人群就乱了。人们纷纷向军舰挤去。随着攒动的人流，刘师长的脸庞转瞬又不见了。
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是来厦门接国军的最后两艘军舰，人们都想搭上这趟末班船。稍不注意，前边的人就会被后边涌上来的人浪压倒，一旦倒下去很快就会被踩到脚下，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军舰旁涨潮的海水被染成了红色，而那些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又成了人们的浮桥。
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高秉涵随着人潮小心地走在那些湿漉漉滑溜溜的尸体上。每走一步，他的心就会剧烈地颤抖一次，浑身的汗毛孔也都紧张地张开来。高秉涵一抬头看到许副团长在他面前，他的肩上正扛着他的儿子小明。高秉涵忙拉紧了许副团长的衣襟。
看到高秉涵，气喘吁吁的许副团长叮嘱他：“秉涵，跟紧我，千万不能倒下！”
高秉涵答应着跟紧了许副团长。
但走了没几步，一个横冲直闯的兵就把高秉涵给挤到了一边。一开始还能听到许副团长呼喊他的声音，转瞬那声音就被淹没在了人海中。
又有人不停地被挤倒在地上，高秉涵神色慌张地往前靠拢，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也会葬身在别人脚下。这时，他看到一个扛着枪的兵在他旁边一边往前冲一边哭着大叫：“老蒋，二十多万的人你只派来能拉两万人的军舰，你让老子怎么活命？”
说着，那兵就疯了一般嚎叫着往前冲。随着军舰的越来越近，人流也越来越拥挤，那个兵的嚎叫和冲撞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他反倒被拥挤着的人流挤到高秉涵身后。
军舰越来越近。但高秉涵却感到自己已经站立不稳，整个身子向前倾斜，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他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使出浑身的力气顽强支撑着，但是一切的努力似乎又都是没有用的，他绝望地感到自己即将就要倒下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那个兵又爆发出一阵嚎叫，把枪托生生地横在高秉涵肩上，一只脚已经踏在高秉涵肩上，企图踩着他的肩膀登上军舰。
性命攸关千钧一发之际，高秉涵忽然感到有人“啪”地一声把横在自己肩上的那杆枪打掉了，紧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拉着他腰上的绳子把他倾斜的身子拎直了。
顾不上回头看这人是谁，就听他说：“快上舰！”
在这个人的奋力推动下，高秉涵一下跃上了军舰的第一个台阶。险象环生，高秉涵就要登上军舰的时候，他又被人从一侧挤了下去。幸亏那根绳子被玄梯挂住了，他才没有掉进水里去。关键时刻，又是刚才那只有力的大手拖着绳子把他拎了上去。
等上了军舰，高秉涵才发现救自己一命的人原来是541团的李庆绅排长。大恩不言谢，看着李排长，高秉涵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才好。
刚在军舰上站稳，就见李排长缩在一边扶着舰舷在哭泣。高秉涵起初以为是他哪里受了伤，赶忙上前询问。李排长抬起头来红着眼圈说：“我没事，你嫂子和孩子都让挤丢了！”
李排长哭得很伤心，他猜测着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八成是没有挤上来。
一想到李排长的女儿那纯净灿烂的婴孩的笑容，高秉涵为李排长感到难过。同时，高秉涵也在替自己的那几个朋友担忧，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顺利上了军舰。
军舰下方的海水里漂浮着一具具尸体，有的还没有完全死去，在海水里苦苦挣扎，不停地冲军舰上的人招手。高秉涵不忍再看，流着泪把头扭了过去。
舰上的人越来越多，以致像是和刚才在海岸上一样拥挤。大副冲过来，焦急地嚷嚷着说军舰已经严重超载，令人收了通往海滩的舷梯。岸上的人眼见没了上舰的指望，拥挤哭嚎成一片。哭嚎声中，军舰缓缓驶离海岸。
心正揪着，忽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扭头看过去，就见那个女人正一手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一手使劲的向岸上挥舞，嘴里不停地叫着“孩子他爹”。再看岸边，就见一个军官扑腾一声跳进水里向军舰这边泅渡。
军舰离岸越来越远，那已经挤到舷边的女人一着急竟然也跳进了海里。
海水很深，女人一下去就沉了下去。那个正向这边泅渡的军官见此情境疯了一般向这边游过来。抱着孩子的女人又浮上来，但还没等到丈夫游过来，就又沉了下去。那军官游过来后就疯了一般在水里寻找。抱孩子的女人终究也没有再浮上来。军官从水里露出头来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女人就沉下去寻找。后来，那军官也没了踪影。
军舰上的高秉涵不敢再向海里看，用双手把挂满泪水和汗水的脸捂住了。
军舰离开海岸几十米远的时候，高秉涵从手指缝里看到岸上的部队由绝望转变成愤怒，他们拿起枪来不停地冲着军舰开枪。军舰上的人一个个倒下去。一颗子弹带着金属的尖利声呼啸而来，紧接着就发出“噗”地一声响，像是钻进了一块豆腐里，旁边的一个人应声栽到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踩着他的肩膀向军舰上冲的那个兵。子弹打中头部，他当场就死过去。
高秉涵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向后退去。
两个兵上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腿，把那个中弹的兵抬起来扔进了海里。
正混乱着，就见一队队拿着枪的解放军从远处迅速围拢上来。
“缴枪不杀”的喊声和着海浪声一起传进高秉涵的耳朵。上不了军舰的国军刚停止了对军舰的射击，追击而来的解放军又开始向军舰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扫射。军舰上又有一些人在射击中栽倒在地。高秉涵吓得趴在甲板上，许久不敢抬起头来。
两艘军舰在枪炮的追击声中，越来越快地向大海深处驶去。
枪炮声远了，高秉涵才敢站起身子。
大陆已经越来越远，而四周波涛汹涌的大海让他一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和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