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高秉涵从外表上看仍然像个小男孩。他身材清瘦,肤色白净,面庞端正瘦削,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带着一种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忧郁。说话的时候,他的样子显得诚恳而规矩,但神情里却总有几分拘谨和胆怯。
上了高中,有时谈起将来的理想,几个同乡前辈建议他将来去做教师。李学光老师觉得高秉涵去做小学教师最合适,性格温和,不容易发火,一定能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
对将来干什么这个问题,高秉涵并没有具体的打算,过惯了苦日子的他觉得只要能挣钱养活自己就行。
高中的日子依然清苦。第一个学期是没有奖学金的,为了攒够第一个学期的学费,高秉涵整整一个暑假不停的出去打零工。到了开学的时候,学费还是不够。关键时候,最了解他状况的管玉成给他寄来了三十块钱。对老朋友的帮助高秉涵感激万分,但自尊心极强的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笔账还上了。
高秉涵已经学会了替别人考虑问题,不想拖累别人。
从离开家乡到现在,他已经接受了无数人的关照和帮助。没有这些人的关照和帮助,他就活不到今天。他已经欠别人的太多太多,现在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就绝不轻易麻烦别人。
从高中开学的第一天,高秉涵就像读初中时一样,盯上了班里唯一的一个奖学金名额。然而,他越来越觉得在班里保持第一名不是件容易事。光是数学,就够他折腾的。
同桌的马志玲数学成绩出奇的好,每次的考试分数都比他高出一大截。
为了提高自己的数学成绩,高秉涵在课下经常向马志玲求教。要是没有时间,高秉涵干脆就把马志玲的数学作业拿回去,仔细地研究他做题的每一个步骤,通过看这些步骤理清他的做题思路。
一天下午,去上学的高秉涵刚一走出政工干校,就看到原本晴朗的天空变了天。
一片乌云压过来,天色瞬间灰暗起来,凉飕飕的风裹挟着几片树叶打在高秉涵脸上。他赶紧从书包里掏出那个自制的雨衣披在身上。
雨点重重地打在身上,狂风掀着他的衣角,高秉涵抓牢身上的自制雨衣缩着身子向前走。
夏季的台湾极容易刮台风下暴雨。前几天外出打零工,一阵旋转的龙卷风把高秉涵的雨衣给旋到了天上去。一时还没有买雨衣的钱,他就用卫生所包纱布的塑料膜给自己缝了一个雨衣。
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接缝处一点点的往里渗,不一会,高秉涵的身上就湿了。
赶到学校,雨还在下个不停。走进教室的高秉涵把塑料膜收起来走到座位上。
打开书包一看,坏了,里面的书本全湿了,马志玲的数学作业本也湿了一半。
高秉涵赶忙向马志玲道歉。
马志玲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高秉涵手里的塑料膜。
高秉涵以为马志玲是生气了,又是一番道歉,并说回头还他一个新的作业本。
马志玲还是不说话,把塑料膜从高秉涵的手里拿过去,展开来细看。塑料膜雨衣是由一块块一尺见方的小塑料膜拼接而成。
“这是你的雨衣?”
“是我自制的。”高秉涵不好意思地说。
马志玲说:“看你这粗针大线的,不漏雨才怪?”
“回去我再好好缝一缝。”高秉涵说。
“不用缝了。”说着,马志玲就把自己崭新的雨衣推到了高秉涵眼前。
“送给你用吧,最近雨水很多,天气预报明天还会有大雨。”
高秉涵忙把雨衣推回去:“刚买的新雨衣怎么好送给我?还是你留着自己用。”
马志玲又把雨衣推过来:“说送给你就送给你,你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好不好?”
高秉涵说:“如果你有不用的旧雨衣可以拿来给我用,这新雨衣我怎么好意思收。”
马志玲说:“旧雨衣我早就扔了,这就是我的旧雨衣,你拿着用吧。”
高秉涵还是不肯拿,马志玲说:“高秉涵,你要是不拿,往后可别怪我不借给你我的作业本。”
高秉涵只得收了马志玲的雨衣,内心充满感激。
过了十多天,高秉涵去马志玲家和他一起做数学作业。
马志玲的父母来台之前都是上海的生意人,做建材生意。到台湾后还是重操旧业,开了一家建材店。建材店生意兴隆,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红火。马志玲是家中的长子,父母对他期望很高,从不让他**朋友。
高秉涵是第一次到马志玲的家中来,马志玲的母亲一直在观察他。
从书包里往外掏书本的时候,高秉涵不小心把前些天马志玲送他的那件雨衣也带了出来。
一看到那雨衣,马志玲母亲的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这不是前些天儿子声称丢了的那件新雨衣吗?没错,正是那一件。马志玲的母亲心里泛起了嘀咕,这雨衣怎么到了这个孩子的书包里?
“志玲,这雨衣怎么和你丢的那件雨衣一模一样?”她忍不住问儿子。
马志玲一愣,高秉涵也一愣。
马志玲站起来把母亲拉到外屋,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对母亲说了。
等马志玲母亲再回到房间的时候,高秉涵看到她的眼圈竟然是红红的。
写完作业,高秉涵要回去,马志玲的母亲死活要把高秉涵留下来吃饭。吃饭的时候,她不停的给高秉涵夹菜,用母亲一样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高秉涵走的时候,马志玲的母亲送给他一摞新衣服。一套马志玲没有穿过的新校服,两件新衬衣,还有一套西服。
高秉涵再三推辞,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扭过这位热情的母亲。
“孩子,你是个自强自立的好孩子,我家志玲和你做朋友,我放心。”
那一刻,高秉涵觉得心里暖暖的。
高秉涵后来报考的是军事院校,这与他高三时的一场大病有关。
一天晚上,正在上课的高秉涵突然感到胃疼。一开始是钝钝的疼,可以忍受,到了后来,胃里就像是着了火,一口血吐出来,疼的他昏过去。
老师和同学连夜把高秉涵送到医院,医生的诊断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高秉涵患的是重度胃溃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患上这么严重的慢性胃病,实在是不多见。
高秉涵却对这个诊断一点也不吃惊。这些年来,生活一直拮据,吃饭从来就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胃疼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只是平日里能忍的就忍了,不声张而已。
听说高秉涵病了住进了医院,管玉成利用周末专程从冈山来看他。说起几个月之后的大学考试,管玉成建议高秉涵报考军事院校。
“军校不用交学费,要是你再像现在这么辛苦下去,恐怕等不到大学毕业就会成为一个病夫。”
刘主任也同意管玉成的观点。
“秉涵,这些年你吃得苦太多,是该好好调养一下身体了,年纪轻轻的可不能把身体搞垮了,没有健康的身体做本钱,读再多的书也是一事无成。”
知道高秉涵生病,很多朋友都来看他,病房里总是这个走了那个来。医生感到很奇怪,不是说这人是个孤儿吗?怎么这么多亲戚来看他?
高虎雄和他的爸爸妈妈拎着饭盒刚走,孔伯伯和朱大杰就来了。孔伯伯是高秉涵只身来台北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一直对孔伯伯当初对他的帮助心存感激。有很多次,高秉涵都想请孔伯伯到士林街去好好吃一顿,孔伯伯不去,说是等他大学毕业后挣了薪水再去也不晚。
孔伯伯脸色黑紫,还是不停的在咳嗽,朱大杰不停地给他拍打着后背。
孔伯伯说:“秉涵,你可要把身体养好了,我还等着你大学毕业后挣了钱请我去士林街好好吃一顿哪!”
朱大杰也说:“秉涵哥,不要忘了也带上我。”
高秉涵看了一眼朱大杰,说:“放心吧,谁不知道你是个贪吃鬼,敢不请你吗?”
朱大杰长高了,脸上也有了肉,只是一点也不讲究穿戴,看上去有邋里邋遢的。
说到报考大学志愿的事情,高秉涵说已经考虑好了,就考国防医学院,学个医生的手艺将来不愁找工作。孔伯伯对高秉涵的这个想法很赞同,说:“太好了,等你当了医生,我生了病,就去找你看。”
话题又扯到朱大杰身上,孔伯伯说:“大杰啊,你看秉涵这么有出息,你也快去读书吧。”
朱大杰笑笑,说:“孔伯伯,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在火车站跟着您干有口饭吃,我就很知足。”
“那也要赶紧去学个技术,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小贩,你呀,就是不如秉涵有远见,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孔伯伯,我不是答应了吗,明年我就去学开车。”
“学个开车也不错,好好挣钱,将来娶个媳妇过日子。”
朱大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说:“就我,谁会嫁我这个没爹没妈又没房子的穷光蛋?”
孔伯伯说:“不用担心没有房子,要是你不嫌弃,将来就把新娘子娶到我的那两间小屋里,到时候我住火车站的宿舍。”
朱大杰说:“那哪儿能行?”
孔伯伯说:“虽然是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但谁都知道你们俩是我的干儿子,秉涵不用我操心,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遗憾的是我这辈子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家当少得可怜,就是咽了气也给你留不下什么像样的东西。”
高秉涵说:“孔伯伯,你能在我们最落魄的时候,给予我们帮助,就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应该我们挣了钱孝敬您老人家才是。”
孔伯伯说:“秉涵,你老是说自己不会说话,我看你是最会说话的了。”
朱大杰说:“孔伯伯,秉涵说的是真心话,所以就变得会说话。”
高秉涵说:“就是,我的话是真心的,孔伯伯,等我以后和大杰都能挣钱了,一定天天请你去士林街上下馆子!”
朱大杰说:“秉涵哥,到那时候我们就不去士林街了,要去就去中山北路的大饭店。”
“好,去大饭店。”高秉涵说。
孔伯伯笑起来,病房里的气氛很是愉快。
孔伯伯的脸倏地又黯然下来,过了许久又说:“你们找老婆一定要找个好女子,且莫要找个贪财鬼!”
高秉涵和朱大杰都知道孔伯伯是又想起了那个负心的阿菊。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高秉涵出院的半个月后,一个晚上,朱大杰突然来到学校把他从课堂上叫了出去,说是孔伯伯在自己家中因心脏病过世了。
朱大杰哭得泪人一般,高秉涵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惊呆了。
三天后,高秉涵和朱大杰都以孔伯伯义子的身份出现葬礼上。见惯了人间生死的高秉涵又一次被失去亲人的悲伤笼罩着。初来台北时,贫病交加的他在火车站讨生活的一幕幕凄惨情形浮现在眼前,没有孔伯伯的关照,他就活不到今天。可如今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孔伯伯,他就永远离开了。
看着孔伯伯的遗体,遗憾如潮水般阵阵袭上心头。
葬礼进行到一半,一个女人哭着来了。她近五十岁的样子,清瘦脸,黄面皮,哭得有些虚情假意。火车站的员工们说这就是离开孔伯伯多年的阿菊。
员工们说,阿菊在这个时候出现,目的很明确,就是看上了孔伯伯的两间破房子。
阿菊冲到灵柩前,拍着孔伯伯的棺木哭道:“老公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高秉涵惊呆了,觉得这个女人太无耻。他愤愤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跪在棺木前磕头的朱大杰一下就从地上窜过来。他一把揪住那个女人的头发,骂道:“哪里来的野女人?快给我滚!”
阿菊忽地撒起泼来,哭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小流氓?我哭我的老公碍你什么事?”
“你老公?谁是你老公?”朱大杰揪住她的头发问。
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这女人可恶,也就没有上前劝架。
阿菊冲朱大杰吐了一口吐沫,又哭骂道:“老公,这是哪里来的小流氓,你也不出来管一管?”
高秉涵刚要上前劝解朱大杰,只见恼羞成怒的朱大杰从腰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冲阿菊的胸前连刺数刀。
阿菊瞬间跌倒在地,众人一看事情闹大了,赶忙围上来。
“刺到心脏了,怕是要出人命!”
“快点报警!”
……
高秉涵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再看朱大杰,他早已没了人影。
阿菊被人送进医院,匆匆赶来的警察没有抓到朱大杰。孔伯伯的葬礼在一片混乱中草草收场。
已经被那个去新加坡割胶的男人抛弃的阿菊没有死去,她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后被宣布脱离生命危险。孔伯伯的所有遗产都被变卖成了她的医疗费。
这件事情发生后,朱大杰从此就没了音讯。高秉涵曾多次寻找他,终也没有结果。
每当路过士林小吃街的时候,高秉涵都会想起孔伯伯和朱大杰,想起在医院的病房里他们一起说过的话。他多么想请他们两个人到这里大吃一顿,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梦想。
人生无常,物是人非。高秉涵忧郁的脸上又添一丝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