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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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秉涵一走进管玉成宿舍,就觉得他的神情有些诡异。

管玉成的脸上藏着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有些羞涩有些得意还有一些按捺不住的躁动。

高秉涵读书的国防管理学院距桃园军事机场只有一个小时路程。上了大学之后,他几乎每周都要来管玉成这里。整个桃园机场都让他转遍了。后来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他们俩就到附近的镇子上去玩。

高秉涵问:“管哥,这么高兴,今天我们去哪里?”

管玉成越加的不好意思。

“你怎么了,你不是说你是架按部就班的机器吗?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扭扭捏捏的,都不像是你了?”

管玉成的脸竟然一下红起来。

高秉涵更加摸不着头脑。

“走吧,我们出去玩去。”高秉涵说。

管玉成说:“今天我们不出去了。”

“不出去?上周你不是说要把机场附近的几个镇子都走到吗?”

“不去了,今天我们去石工家做客。”

“石工?就是你们中队的那个姓石的机械师?”

管玉成的脸上又是一阵红:“是的,今天我们去他家。”

“去石工家做客有什么可脸红的?”

管玉成的脸更红了,高秉涵觉得不对劲,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天的样子怎么这么奇怪?”

“是这样……”

“到底怎么了,急死我了。”

“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就是石工的大女儿石慧敏,听说是石工专门托人介绍的。”

高秉涵吃惊地问:“石工让你做他的女婿?你见过他女儿了?”

管玉成点了点头。

“做什么的?”高秉涵问。

“在台中农大读大二,后年毕业。”

高秉涵说:“也是个大学生?太好了!”

“人也长得端庄大方。”管玉成说。

高秉涵笑着说:“看你那害羞样儿,就知道这个石小姐一定错不了!”

石工的家住在机场附近的眷村里。走在路上,看着管玉成的兴奋神情,高秉涵忍不住又想起了李大姐。李大姐的事情高秉涵从来没有对管玉成说起过。

“管哥,你说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大陆?”

“回大陆?你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你在这边娶了媳妇,老家的人都不知道,那多不好!”

“大陆那么大,台湾这么小,我看蒋总统反攻大陆几乎是没有希望的事。”

回不了大陆,就见不到李大姐。见不到李大姐,就等于是没有老婆。高秉涵默默地转动着自己的心思。

“秉涵,你也二十多了,也到了谈朋友的时候,我替你物色着点,遇到合适的就给你介绍。”

像是被人触到了内心难言的隐秘,高秉涵的神情变得极不自然。

“不用了,我不想在台湾结婚。”

处在兴奋之中的管玉成没有发现高秉涵的这种异样。

眷村是一片用泥巴和竹子盖成的平房。房屋之间到处开放着红色的鸡冠花,鸡仔们欢快地穿梭在其间,阳光下的花朵上飞绕着辛勤的蜜蜂。

看到一家门口停靠着一辆脏兮兮的小汽车,高秉涵马上联想起以前为了攒学费挨家上前敲门揽零活的情形。

“管哥,看到这个小汽车你会想到什么?”高秉涵问。

“我会想,将来有了钱我也要买一辆,你想什么?”

“你猜?”

“猜不到。”

“我忍不住想敲门,问问里面的主人要不要洗车?”

管玉成默默拍了拍高秉涵的肩膀,说:“那样的苦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一走进石家的院子,高秉涵觉得满院都是人,非常热闹。石工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神情各异地依次排成一队。石工和他的太太陆阿姨站在旁边一一给大家做着介绍。排在第一个的是大女儿石慧敏,她样子有些拘谨,几乎一直抿着嘴唇低着头。石慧敏后边的是二女儿石慧丽,上初三的石慧丽和姐姐不一样,她用清澈的眼神很大方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脸上带着看热闹的轻松笑容。后边的几个女孩子看上去都是小朋友,她们觉得这个场面很好玩,一直在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笑。

管玉成也很拘谨,眼睛故意不去看石慧敏,可眼神躲来躲去最后还是落在了石慧敏身上。意识到自己在看石慧敏,又赶忙把眼神移开,脸上的神情越加变得不自然。

石工的儿子最小,一看就是个调皮鬼。他跑到大姐石慧敏身后,一把把她推到管玉成跟前,之后脸上做着鬼脸嬉笑着看着他们俩。

陆阿姨一把推开小儿子,说:“祥麟,快写作业去!别在这里没礼貌!”

祥麟说作业早就写完了,话音没落就又带着兴奋的神情凑过来围着管玉成和高秉涵打转。

石工指着高秉涵问:“玉成,这就是你常给我提起的秉涵吧?好精神的小伙子!”

上了大学之后,身材瘦小的高秉涵仿佛一夜之间长高了,气色也比以前好了许多。高家的家族特征在他身上一点点显现出来,瘦高的身材,清秀端正的五官,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谦和的气质。

这一切都让人觉得他是个踏实正派的年轻人。

管玉成说:“是的,秉涵是我在台湾最亲的亲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来的台湾。”

陆阿姨用赞赏的眼光看着高秉涵:“秉涵,玉成说了你的经历,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年轻人。”

看的出来,石家夫妇俩都对高秉涵的印象很好。

高秉涵平日里害怕见生人,但这会却有一种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他说:“陆阿姨,玉成是我的榜样,我每走一步都是在向他学习!”

石工让大家进屋吃午饭,祥麟第一个冲到饭桌跟前。

陆阿姨是四川人,做得一手好菜。孩子多,日子肯定不宽敞,但一桌子看上去既经济又实惠的家常菜让人感觉到女主人的能干和贤淑。

主打菜是摆在桌子中间的一大盘猪脚炖花生米。红红的带着亮光的猪脚被切成一块一块的,看着很是吊胃口。

祥麟忙夹了一块猪脚放进管玉成碗里,又夹了一块放进高秉涵的碗里。

祥麟的举止和平时不太一样,一家人都很欣喜地看着他。

石工说:“我们祥麟是从来不给别人夹菜的,看来他对你们这两个大哥有好感。”

祥麟说:“大哥哥,吃完饭和我一起打陀螺好吗?”

高秉涵和管玉成忙答应了。

石工给管玉成和高秉涵倒了些酒,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一口喝下去,石工抱怨说:“这台湾的酒,就是没有劲,比我们河北的老白干差远了。”

一喝酒,话题自然就扯远了。等大家都下了桌,三个男人还是谈兴正浓。

话题转到了石工的经历上。石工是河北景县人,1938年16岁的他初中毕业后因家境贫寒去当了国民党的空军。先是在南京的机场服役,抗战时又被调防到四川的凉山。抗战期间,石工经常随飞机到缅甸境内投放军用物资。说起那段经历,石工感慨万端。石工说,有一次碰上日军袭击,飞机掉在了大山里,他险些送了命。

说起那次空难,石工忍不住又提起了徐达辉。

石工说:“徐达辉比我大两岁,辽宁人,大个子,人很仗义,但很懒、不讲究,所以一直没娶上媳妇。我俩住一个宿舍,成天让他的臭袜子熏得够呛。说实话,我挺烦他的。但是,在那次空难中,站在机舱口的徐达辉却先把我推出了舱门。俗话说,关键时刻见人心,那节骨眼上他把唯一的活路让给了我,真是让我感动!”

“徐师傅没出来?”高秉涵问。

管玉成多次听石工说起这个徐达辉,他替石工回答:“出来了。”

石工说:“徐达辉是个动作利落的人,把我推出来之后,他也紧跟着跳了出来,说实话,要是他先跳伞,我未必能在飞机失事前跳出来。我俩落在岩石上,都被摔晕了,等地面部队把我们救过来,才知道其他机组人员全都遇难。后来,我俩跟着地面部队长途跋涉,总算是又回到了凉山的基地。一进家门,你陆阿姨就把刚刚出生半个月的慧敏塞进了我的怀里。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要感念徐达辉一辈子!”

“徐师傅也来台湾了?”高秉涵问。

石工一声叹息,脸上满是遗憾。

管玉成说:“徐师傅在泰缅边区。”

高秉涵听说过泰缅边区这个地方,知道是沦陷的时候一部分被共军打散的国军赖以藏身的西南边境。

“他不是跟着你一起回凉山了吗?怎么又去了泰缅边区?”

“说来话长,抗战后国民党设在凉山的空军基地撤消之后,我们就又换防到南京,49年春天撤退的时候,我奉命带着全家搭乘飞机来了台湾,徐达辉本来也要来台湾的,可临走的前一天,他又接受紧急飞行任务随飞机去了昆明,不料正赶上天气不好飞机在昆明耽搁了几天,谁知这期间解放军就过了长江。南京沦陷了,徐达辉也就只好留在当地,后来解放军南下大西南,他又随着国军93师逃到了泰缅边区。”

高秉涵问:“这几年我们不是派飞机去泰缅边区接过来不少人吗,徐师傅怎么不回来?”

石工说:“接过来的都是些当官的,要不就是老弱病残,像徐达辉这样还能打仗的,是没有资格回来的,蒋总统把他们留在那里成立了‘反共救国军’。”

“反共救国军?”

石工叹息一声说:“我看这是蒋总统的一厢情愿,就凭着那区区几万人,能成事才怪?”

高秉涵突然问:“石叔,你说我们还能回大陆吗?”

“难。”石工说。

还在想着徐达辉的石工又说:“我们即便是回不了大陆,也总是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徐达辉他们可就更惨了,大陆回不去,缅、泰政府又不待见他们,爹不疼娘不爱,那种日子不好过。”

陆阿姨又说:“这徐达辉也是个死心眼,那么多人都绕道来了台湾,他也偷着跑来就是。”

石工说:“你以为他们可以随便行动吗?泰、缅政府给他们划了个很小的活动范围,就限定在那一小片边境丛林里,靠个人的力量,是出不来的!”

想着这个与自己并不曾相识的徐达辉的人生命运,高秉涵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的思维也一直停留在那片陌生的亚热带异国丛林里。

“两位哥哥,你们为什么还不出来打陀螺?”正在外面玩耍的祥麟带着满头的大汗冲进来问。

管玉成忙笑着起身出去打陀螺。

高秉涵感慨的想,与徐达辉相比,自己已经是非常幸运了。正如石工说的那样,他怎么着也是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

当时这样感慨着的高秉涵,并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以一种他所料想不到的身份,去面对这个叫徐达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