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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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小金门三多个月后的一个秋天的傍晚,吃过晚饭的高秉涵与王检察官和书记员小李一起在海边散步。

忽然,一队神色慌张的宪兵向海边跑过去。

“是不是又有人自杀?”书记员小李说。

在金门战区,自杀是经常发生的事情。金门驻军五个师,总兵力达10万多人。这些官兵大多来自大陆,思乡是他们的一种集体病。

整日目睹与大陆的紧张局势,回归的希望眼见的越来越渺茫,绝望之极,有些人就选择了自杀。自杀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坠海,有的上吊,有的干脆在训练的时候故意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

王检察官看着那些宪兵,说:“我看不像是自杀,自杀哪里会出动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宪兵?一定另有情况。”

正议论着,又有一队兵跑过来,然后在海滩上四散开来,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高秉涵问一个兵:“你们在找什么?”

兵说:“失踪了一个兵,怀疑是逃跑了。”

“逃跑了?会不会也是自杀了?”高秉涵问。

那个兵回答:“带走了一些吃的东西,不像是自杀,长官命令我们严密搜索。”

“这个兵是哪个师的?”王检察官问。

“33师。”说完,那个兵就向远处走去。

书记员小李惊讶地说:“啊?咱们师的?要是被抓回来,那就有我们的活干了!”

王检察官说:“你就放心吧,这人是肯定不会活着回来的,要么逃跑成功,要么成功自杀。”

“为什么?”高秉涵问。

“你想想,即便是逃跑不成功,回来也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一旦逃跑失败,他肯定会自行了断。”

天渐渐黑了,海滩上布满了搜索的人群,到处都是匆忙移动的身影和晃动着的手电筒。心里想着那个逃兵的命运,高秉涵再也没了散步的心情,谎称有事先行离开了王检察官和书记员小李,一个人向山脚下的方形碉堡走去。

睡觉之前,散步回来的王检察官来到高秉涵的房间里。王检察官说那小子运气不错,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概是逃跑得逞,说不定已经到了厦门了。

王检察官和高秉涵住隔壁,中间的墙壁是用铁皮隔着的,不隔音。晚上高秉涵听到王检察官又在偷听中共的电台,中共播音员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刺刺啦啦的电波不停传过来。

“国军同胞们……你们已经陷入绝境……唯一的出路是放下武器回到祖国的怀抱里来……”

高秉涵失眠了。

在岛上,偷听中共电台的人很多。记得刚来岛上不久的一天晚上,高秉涵去镇子上的澡堂洗澡,回来抄小道路过一片榕树林的时候,就碰到一个兵正坐在地上靠着一棵大树偷听中共电台。远处海边旋转的探照灯隐隐约约地扫射在那个兵的脸上,高秉涵发现那个兵一脸的忧伤和绝望。这是个上等兵,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当时高秉涵忍不住也驻足听了起来:“你们已经孤立无援,家乡的亲人在等待着你们,放下武器投入到祖国的怀抱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突然,那个兵发现了身后的高秉涵,他警觉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用惶恐的眼神看着眼前身穿中尉军服的高秉涵。

这个兵在想家,高秉涵又何尝不是也在思念故乡?

高秉涵又失眠了,直到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高秉涵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也成功地逃跑了,先是回到了厦门,之后又一路走回到菏泽,见到了娘和李大姐,也闻到了刚出炉膛的烧饼味。吃着烧饼,看着一边的娘和李大姐,高秉涵高兴的哈哈大笑。

正笑着,弟弟秉涛走过来在一边推他,让他带他出去玩。高秉涵身子一晃,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老家?忽然,他觉得自己像是飘在茫茫的大海上,眼前的亲人一下都不见了。海风拍打着海浪,高秉涵着急的大哭。

“高秉涵,你怎么哭了?快起来,有案子了!”

高秉涵睁开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副匆忙神情的王检察官。

“有案子?”高秉涵一个激灵从**坐起来。

王检察官说:“那个兵被抓回来了,这会正在宪兵那里的看守所关着,组长接到战区军法处命令,让我起诉,你当主审。”

“我当主审?”高秉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重大的案子,肯定要组成合议庭,郑组长要担任审判长,主审法官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选,你就知足吧,第一次接案就是个大案!”

想起昨天晚上王检察官的分析,高秉涵问:“他怎么让活着抓了回来?”

“别提了,这个兵真够傻的,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汽车轮胎,趁人不注意就坐着轮胎下了海,在海里游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自己还以为是到了厦门,看见岸上的人影开口就说,我是咱们厦门人,从小金门跑过来的。”

“他是厦门人?”

“是啊,他以为看到海岸就是到了家,谁知道游了一夜随着旋转的海水又游了回来。”

高秉涵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心中暗暗生出一种痛惜和遗憾。

说完,王检察官就急火火地下楼了。

高秉涵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之后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来到了一楼的办公室。刚下楼,就见郑组长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从外面回来了。

郑组长走到高秉涵和王检察官跟前,说:“金门战区已经把这个案子报告给国防部,国防部的答复是八个字:严惩不贷,杀一儆百。”

高秉涵的心一下揪起来:“要判死刑?”

“上边已经定了死刑的调子,审判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上边的意思是从严从快,不出一周就要结案!”

高秉涵脸色变得惨白。

郑组长开始布置任务。他命令小王抓紧时间把起诉书写出来,让高秉涵抓紧时间预审,了解一下基本情况,说是后天组成合议庭开庭审判。

布置完任务,郑组长看见高秉涵还在那里发呆,就问:“小高,你怎么了?”

“组长,能不能换个人当主审?第一次接案子,我怕我不行!”

郑组长认真地看了一眼高秉涵,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在同情他是不是?我和他都是厦门人,我比你更同情他,可同情又有什么用?上边已经定了调子,我们只不过是在走个程序。”

高秉涵低着头不说话。

“小高,我理解你的心情,谁都想回家,内心里谁都有他的这种冲动,可现在的政治形势就这样,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希望你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你还年轻,那样对你不好。”

高秉涵看着郑组长。

郑组长又说:“好了,快去和看守所联系提审,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没有痛苦的走完最后一程。”

“是。”高秉涵低声答应。

门外响起一阵铁链碰击水泥地板的声音。那声音有些疲惫。正在军法组办公室看卷宗的高秉涵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几步走到门口,看到带着手铐脚镣的郑凤生在两个全副武装宪兵的押送下从外边走进来。

与郑凤生目光相对的那个瞬间,高秉涵呆住了。

郑凤生原来就是那个在榕树下偷听中共电台的上等兵。

郑凤生似乎是也认出了高秉涵,但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嘴角露出一抹无所畏惧的笑。

在海水里挣扎了一夜,郑凤生的样子显得十分疲惫,眼神散乱着没有精神。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畏惧,流露出的是一种无奈和乏力,像是病了的样子。

高秉涵指了指一边的审讯席,对郑凤生说:“坐。”

郑凤生拖着沉重的脚链走过去坐在硬硬的板凳上,两位全副武装的宪兵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身后。等郑凤生坐定,一个宪兵把椅子上特制的护栏锁咔哒一下放了下来。

高秉涵端了一杯水放到护栏锁上边的横木档上,轻声说:“喝水。”

郑凤生愣了一下,抬起头用眼睛看了一眼高秉涵。

高秉涵说:“按照司法程序,我要询问你一些问题。”

“可以。”郑凤生的回答十分干脆。

“你叫什么名字?”

“郑凤生。”

“出生年月?”

“1931年7月18。”

“籍贯?”

“厦门。”

“厦门的什么地方?”

“靠近海边上的一个渔村,天气好的时候,站在海滩上可以看到我家的村子。”

“家中成员?”

“只有一个偏瘫的母亲,我是独子,父亲早已过世。”

“来台湾前你的职业?”

“渔民。”

“怎么当的兵?”

郑凤生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他急促而愤懑地说:“被抓来的!那天我去海上打渔,回家后发现母亲病了发高烧,我去镇上给她买药,还没到家就被抓了!都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母亲是死是活,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她脑中风半边身子瘫痪了,生活根本就无法自理!”

郑凤生越说越激动,最后哭着说:“母亲就我一个儿子,你说我能扔下她一个人在家里不管吗……”

高秉涵心里一颤,打断了郑凤生:“昨天晚间你抱着轮胎到海里做什么?”

“我想游回厦门的老家,去看我母亲。”

高秉涵的心里又是一颤,接着问:“你母亲今年多大年纪?”

“如果她老人家还健在,应该是73岁,蒋总统说是等5年就可以回家,现在已经等了十几年了还没看到希望,要是再等个十几年我母亲怕是十有八九不在了。”

“你知道你的这种行为是犯罪吗?”

“知道。”

“什么罪?”

“投敌罪!叛国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这样做起码有一半见到母亲的希望,不这么做,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打算?”

“自从几个月前部队换防到金门,我就一直有这个打算,无论如何我都想尝试一回,要不然部队一旦换防离开金门,就又没有机会了。”

“投敌罪会判死罪的,你现在不后悔?”

“不后悔。”

“难道你不怕死?”

“不怕!”

“为什么?”

郑凤生用眼睛直视着高秉涵,说:“见不到母亲,不能尽孝,对我来说是生不如死!”

说完,郑凤生就绝望地闭上眼睛。

郑凤生被带走了。看着郑凤生离去的身影,听着他脚下沉重的铁链声,高秉涵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一周之内,郑凤生就会被执行死刑,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假如还活着,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而他的一切罪过竟然是因为要回家看望母亲。

探母有罪?

扪心自问,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无限的伤感涌上心头,高秉涵颓然坐在椅子上。

三天后的法庭上,郑凤生依旧对所犯行为坦诚不讳。三人合议庭由郑组长、高秉涵和师里的一个分管军事的副师长组成。三个人都没见过如此没有分歧的庭审,审判很快结束。

整个审判过程,虽然高秉涵一直端坐在审判席上担任主审法官,但晃动在他眼前的却是母亲的影子,眼前的一切似乎离他十分遥远。

审讯结束,三人合议庭依照国防部军法局早已定下的调子对郑凤生宣判了死刑。

郑组长宣读判决书的时候,声音低沉,神色黯然,而脸色惨白的高秉涵则几乎快要晕厥过去,旁听席上的官兵一片唏嘘之声。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郑凤生迈向死亡的匆匆脚步。

行刑的时间定在凌晨。

当高秉涵和军法组的几个同事赶到看守所的时候,郑凤生的面前已经摆好了饭菜和一瓶58度的金门高粱酒。

看到高秉涵的瞬间,郑凤生的眼神亮了一下。

“高法官,我想求你一件事。”

高秉涵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郑组长。

郑组长点了点头,扭头对郑凤生说:“你讲。”

郑凤生从靠近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小包。他把小包打开,里面是两个小纸包。

郑凤生拿起一个纸包,说:“这是我13年前去镇上给我母亲买的药,这是最有效的西洋药片,药店的先生说是很管用。”

郑凤生把药重新包起来递给高秉涵。紧接着又把另外一个纸包打开。

“这张纸上写的是我家的地址,还有我母亲的名字。”

在场的人都不理解郑凤生的意思。

这时,只听郑凤生又说:“高法官,请你把这两个纸包一起放进一个漂流瓶内,之后放入大海,说不定会被谁捡到交到我母亲的手上。”

听到这里,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高秉涵刚接过纸包,郑凤生突然给他跪下了。高秉涵赶忙把郑凤生扶起来。

一边的宪兵说:“郑凤生,时间到了,快进餐吧。”

郑组长拿起筷子递给郑凤生,说:“小郑,多吃点肉。”

王检察官把那盘红烧肉端到郑凤生面前。

看着眼前的饭菜,郑凤生脸上的表情很木然。

郑组长又把那瓶金门红打开递给郑凤生,说:“小郑,喝点酒吧。”

郑凤生把目光落在眼前冒着酒气的酒瓶上。

“喝一点吧。”高秉涵说。

突然,郑凤生接过了郑组长手里的酒瓶,仰起头张开嘴猛灌。咕咚咕咚的声音回**在碉堡里,像是一个渴极了的人在往嘴里灌白开水。

喝完之后,郑凤生说:“再来一瓶。”

等宪兵又拿来一瓶高粱红的时候,郑凤生已经一头栽倒在地,醉得人事不省,两个宪兵上来把他架了出去。

按照规定,高秉涵必须要到现场,但他走到离行刑处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这是一片靠近山坡的榕树林,秋季的野玫瑰静静地开放在黎明前的山坡上。高秉涵扶着一棵树站住了。静静的树林里,忽然升腾起了他的心跳声,那心跳声如同渐行渐近的潮汐一般,咆哮着的声响越来越大,似是要把他给淹没了。

带着一种异常惶恐的心情,高秉涵远远地看着那团晃动着的越来越远的人影,仔细地从人群中分辨着郑凤生的身影。到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远处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的晃动。

高秉涵再次听到了发自自己胸腔的铺天盖地的心跳声,他知道郑凤生的生命时间已经进入到了秒针倒计时。

随着远处那声沉闷枪声的响起,十二岁就目睹过无数死亡的高秉涵猛然倒在山坡上。

那一枪仿佛是打在了他的心上。

傍晚的时候,高秉涵一个人来到海边。他把装着两个纸包的漂流瓶放进了汪洋的大海。

漂流瓶在海浪的追逐下越漂越远。高秉涵一直紧盯着它,直到漂流瓶消失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