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之名

第十三章 今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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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改革春风已经从海边刮到了哈尔滨的街头巷尾。改革的种子通过广播,播散在每一块冰封已久的黑土地上。

生活在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人们,精神面貌也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下岗的工人们经过一年的迷茫,逐渐找到了新的生活希望,各自开辟着新的生路,做保洁、做生意、开店……人们又为了生活折腾起来了。而那些原本就爱折腾的人,也没有停下脚步,他们绞尽脑汁思索着发家致富、改变命运的法子。

此时,坐在小商铺里望着一对BP机发愁的严森林就是其中一个。

严森林和佟英在服装店赚了一笔钱后,严森林就进了一批BP机,本以为这么紧俏的新玩意儿,肯定会被抢购一空,可事与愿违,哈尔滨此时还没形成用BP机联络的习惯,一批五十个机子全部砸在了手里,一个也没卖出去。

严森林正卧在铺子里灰头土脸地想法子,他的大哥大忽然响了,严森林心烦地接了起来,随即,他脸色一变,不知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捧着电话“噌”的一下从**跳了起来。佟英一进门,正瞧见严森林又是哭又是笑地用粤语频频应着。还未等佟英上前询问,严森林就挂断电话,欣喜若狂地冲过来,一把抱起佟英。

“媳妇,咱们的楼活了!”

是夜,严红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吃着庆功宴,庆祝严振华和李冰河成功考入体工队。桌子上的菜肴琳琅满目,桌子中央还摆着特意为李冰河包的酸菜馅儿饺子。作为主角的严振华和李冰河坐在最当中,严红、老林、果果、曲洁、曲教练也都难得地聚齐了。

严振华倒满酒杯起身敬酒,他把第一杯一饮而尽,感慨道:“今天是我和冰河的好日子,我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这一路谢谢大姑和姑父,一直帮衬着我。日后,我进了体工队了,咱家的日子会一日比一日好。”

严红激动得直抹眼泪:“有出息就好,姑没白疼你。”

严振华又倒上了第二杯酒,随即又给李冰河的杯里也倒满了酒,两人走到曲教练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这第二杯,我和冰河敬曲教练,我来到哈尔滨没多久,就一直是您带着我们,把我们从业余体校带到了专业体校,现在又把我们带进了体工队,谢谢您!”

曲教练感慨地看着这两个一路跟着自己成长起来的孩子,感慨万千:“你们谢我应该,但更应该谢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争气、有毅力、不服输,才让我看到了希望。到了体工队,那就是拼真本事了,你们以后去参加比赛,代表的就是哈尔滨,就是黑龙江,要更拼才行。”

严振华和李冰河齐齐保证:“您放心!”

喝过一巡酒,大家纷纷坐回座位,开始大快朵颐。众人吃得正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叫着门。

“姐,开门啊!开门!”

严红一耳朵就听出来是严森林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严森林又惹了事,赶紧大步跑去开门,没料到门刚一打开,严森林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把抱住严红,泣不成声。

严红吓了一大跳,心急火燎地推开他,质问:“祖宗,你又闯啥祸了!”

严森林又哭又笑,顺下一口气,哽咽道:“姐!我,我深圳的房地产项目,活了。”

众人愣在原地,一时间听不懂严森林的前言不搭后语,严森林抹了一把鼻涕,激动地解释道:“姐,我之前投资的房地产项目,全部回春了,我的钱,我所有投资的钱,全回来了!现在政府的政策利好,所有的本都回来了,而且,不但回了本,我们还赚了特别特别多钱!”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一时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此时,“啪”的一声,不远处,夜空中,一串烟火升上天空,绽放开来,无比绚烂,一下又一下,映得半边天绚丽多姿。

严红刚从巨大的喜悦中晃回神来,拉着严振华兴奋道:“打电话!赶紧的,森林,振华,把这好消息告诉我哥啊!”

此时,黑河雪乡的小院里,严义国接到严振华的报喜电话时,正跟唐剑坐在炕头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严义国静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热热闹闹的声音,严红报告着严振华考上体工队的好消息,间或夹杂着严森林吵闹的声音插入,说着自己在深圳的房子,严义国听不大明白,但从大家的欢声笑语里,知道也是一件大好事。严义国一声一声应着,布满沟壑的脸上慢慢绽放出无比满足和幸福的笑意。

一旁,听了个大概的唐剑也跟着高兴起来,可这高兴里头又有一层抹不去的酸涩。于是,严义国挂断电话后,爷儿俩拿出一瓶白酒,喝了起来。

深夜的雪乡里,微醺的严义国望着窗外无垠的洁白雪山,忍不住感慨:“唐剑啊,这个人啊,只要心里有路,一定不会走偏的,对不对?”

唐剑迷迷糊糊地应着:“对……对……”

“振华出来了,森林也好起来了!那你呢?”

“老师,其实我想好了,我还是喜欢体育,喜欢冰雪,哪怕不能成为运动员,也不想离开这个行当。”

“那你想去哪儿?”

“北京不是今年要申奥吗?我有个亲戚在北京开了个体育器械的店子,我过去帮帮忙!”

“北京要申奥?奥运会要开到咱国家来了?”

“对,今年啊,我们要申办2000年的夏季奥运会。”

“奥运会,真好啊,如果真能在北京举办一次奥运会,那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去看看?”

严义国说完,无限憧憬地望着远方,耳边是唐剑充满醉意的声音。

唐剑说:“能,肯定能。”

此时,夜空之上,一轮明月照两乡。

光阴荏苒,一晃就到了1994年,如愿以偿进入体工队的严振华和李冰河逐渐适应了体工队的生活,上课、训练、排练新曲目,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家人、朋友也都因为两人的成绩而骄傲,但是严振华和李冰河的心里却有着另一份焦灼。

这日,万众期待的第十七届冬奥会如期在利勒哈默尔举办,吸引了全世界冰雪运动员的目光,在哈尔滨体工队的会议室里,也有一群训练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运动员,正目不转睛盯着小小电视机上的直播画面。随着陈露的分数显示在电视屏幕上,小小的会议室里爆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

直到直播结束,众人还久久不能平静,马总教练走到台前,热泪盈眶:“十四年了,从第一次参加冬奥会到现在,这是我们中国花滑人在奥运会的第一枚奖牌。以前啊,觉得只有那些老外才能得奖,可咱们凭什么不行,我们也生在冰天下,长在雪地里,我们也能摘金夺银,对不对!

运动员们齐声应道:“对!”

马总教练抹了抹眼睛,平复片刻:“其实,今天,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宣布。”

众人正期待着,只见坐在前排的曲教练忽然起身走了上去,他满眼慈爱地望着满屋子的学生,半天后,笑呵呵宣布:“出于身体原因,我可能不能再继续执教,准备退休了。”

曲教练一句话,立时让小小的会议室里拱起一片人声,坐在中间的严振华和李冰河立时傻在原处,只听曲教练继续说道:“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只说一句—今天是中国冰雪写下历史的一刻,今后中国冰雪的累累勋章,一定是属于你们的!”

在众人一片掌声中,只有李冰河和严振华五味杂陈,不知所措。

会议结束,曲教练刚返回办公室,严振华和李冰河就匆匆跟了过来,曲教练一开门,两人正哭丧着脸站在门口,曲教练扑哧一乐,把两人让进来。

严振华还没进门就问:“教练,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要走啊?”

曲教练让两人坐下,摸着桌角上放着的教练证,满眼不舍,语重心长道:“我在冰场待了得有小三十年了,这腿啊,是真受不来了,现在受不得凉,我瞧着你们俩的新曲子练得也差不多了,我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没告诉你们是怕影响你们的训练情况。”

李冰河央求道:“曲教练,我俩也就短节目还凑合,新的自由滑只能算是排练完整了,可动作依然不完美,而且我俩是您一手带出来的,您不在这儿,我俩没了主心骨啊。”

曲教练瞧着两个孩子着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放心吧,我走了之后,会有更好的教练来教你们。”

严振华还想再说什么,被曲教练挥手撵了出去:“行啦,行啦,赶紧去训练。”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天下午,心情复杂的李冰河和严振华正在练习他们这个赛季的新曲子《今夜无人入眠》,曲教练专心致志在场边指导。冰场的门被“哗啦”一声从外推开,没一会儿,就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打扮干练的小伙子。

小伙子目光在冰场里打量了一圈后,径直朝曲教练走了过来,还没走到跟前就笑吟吟伸出手:“您就是曲教练吧,我是卢威。”

曲教练赶紧放下手里的纸笔,迎了上去:“卢教练!来得这么早?”

卢威言简意赅:“趁您还在,我正好熟悉熟悉情况。”

“那行,我呢,在体工队担任的是花滑教练,虽说都要操心,但重中之重还是双人滑。”曲教练说着指了指还在冰场上练习的严振华和李冰河,“林峰和秦玥已经进入国家集训队了,目前队里最好的苗子就是这一对,李冰河和严振华。”

“这对也是您的学生?”卢威目不转睛盯着冰上两人的动作,眼中满是审视。

“从小带的,他们经历了不少坎坷,如今,磕磕绊绊也搭档快十年了,国内的奖项也得过一些,可总无法冒尖。这话没法儿对他们说,可我这心里真愁得慌。”

“如果培养不出来,就不用耽误时间了。”卢威眼神凌厉,瞥了一眼严振华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另外的一对选手身边走去。

身后,曲教练看着卢威的背影,后知后觉,懊悔地打自己一嘴巴。

傍晚,严振华和李冰河恋恋不舍地把曲教练送到了学校门口,曲洁早就等在了学校门口,严振华和李冰河两人蔫了吧唧,曲洁却兴高采烈。李冰河挽着曲教练的胳膊不舍得放开:“教练,你怎么走得这么悄无声息的,咱们都来不及给您办次送别宴。”

曲教练连连摆手:“可千万别整这些虚的啊,没多久就要锦标赛了,你俩的时间和精力,给我往刀刃上花!”

严振华哭丧着脸:“我瞅着那个新来的卢教练总板着脸,看着不面善啊!好相处吗?”

曲教练板起脸来:“好不好相处有什么关系,你练得好,没人对你甩脸子,练得不好,打你骂你都是轻的!这卢教练在北京待过那么久,经验非常丰富。他肯定不像我对你们客气,可严师出高徒,是自古的道理。”

严振华小声嘀咕:“您对我们也不客气……”

“你们啊,这次锦标赛我可会观战的,拿不了前三,别喊我‘教练’!”曲教练说完,伸手接过严振华手里的放着杂物的小箱子,挥挥手,迎着夕阳,慢悠悠地离开了。

身后,李冰河和严振华驻足良久,视线中的曲教练后脑勺儿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李冰河忽然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曲教练的模样,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头乌黑的头发。

李冰河眼睛一酸,对着曲教练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严振华和李冰河一直目送着曲教练拐进了另一条小路,正要返回训练,一辆崭新的桑塔纳一个刹车停在了近前,车窗摇下来,严森林喜笑颜开地对着两人招手:“今儿早点儿回去吧,有事。”

严振华一愣:“啥事啊,叔?”

“大喜事!走吧,赶紧上车!”

严森林开着桑塔纳在哈尔滨的街道穿街过巷,十几分钟后停在了一个气派的大饭店门口,严振华拉着李冰河,一头雾水地跟着严森林上到二楼的包间,一推门,登时傻在了原地。

只见包间里热热闹闹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人,果果和佟英正凑在电视前看《新白娘子传奇》,严红正拿着菜单点菜。而严红身边,和老林聊着天的正是已经头发半白的严义国。只见严义国不知何时已经安上了义肢,一见儿子进来,乐呵呵地朝着严振华走了过来,戴着义肢的右腿没有左腿走路利索,但还是慢慢地走到了严振华身边。

严振华看到父亲,又喜又惊:“爸,您怎么来了!”

严振华拍拍儿子肩膀,看向一旁的李冰河,李冰河赶忙迎上去打招呼:“严叔叔,您还记得我吗?”

严义国喜笑颜开:“小冰河!长这么大了!真漂亮!”

说话间,菜已经上了一桌,严森林赶紧吆喝着安排大家伙儿坐下,严振华有眼力见儿,起身给众人都斟满了酒。

严森林举起酒杯,跟着严义国汇报:“今天啊,是我们严家这么多年来聚得最齐的一次。我们严家所有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振华和冰河,成了体工队的运动员,我姐和姐夫,命不咋好,都下岗了。”

严红不乐意:“咋回事啊,好好说话!”

严森林话锋一转:“不过我姐啊,真不一般,她下岗后带着一帮姐们儿,干得那是热火朝天、风风火火!”

严森林说着又转向了严义国:“还有我哥,我记得我要去深圳,特意瞒着你,就怕你拦着我不让我走。后来你养伤,见我被人追债,一句话也没骂我,拼了命地让我离开老家来哈尔滨,你那时候都还没法儿下床。我走的时候,看着我们那个老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对你好……”

严义国摆摆手:“行了,都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说了!”

“四喜丸子来喽!”恰逢其时,服务员吆喝着上了最后一道菜。

严森林接过四喜丸子,放到桌子中央,举起酒来:“这道菜是我点的,四喜丸子。今日我们严家正有四喜。”

众人一愣,都看着严森林等着下文。

只见严森林拉起身边的佟英,深情款款道:“第一喜,我和英子结婚了!”

严红一瞪眼,埋怨他:“咋不早说呢!也没准备准备……”

“姐,这杯酒要敬你,顺便说第二喜。”严森林打断严红,郑重地倒了第二杯酒,敬严红,“从我来到哈尔滨的那一天起,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你不争气的弟弟现在站起来了,钱,我今天就能还给你。”

佟英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严红,严红没接:“着急还钱干什么,先说说,你的第三喜是什么?”

严森林看看老林:“姐夫,你说呗。”

老林为难:“你这,我都还没提前和你姐通气呢,现在就说啊?”

严红诧异,回头看向身边的丈夫:“咋的,你俩有事瞒着我?赶紧说!”

老林放下筷子:“行,那我就说了,这段时间,森林觉得冰雪产业大有可为,拉着我去考察了不少冰场,他想投资室内冰场,琢磨着做成商业化的运营,最近正有了眉目。”

严红把佟英掏出来的钱,往严森林包里一塞:“既然正是急需要钱的时候,钱不着急还,你们就先拿着用。就算我们入股了!”

严森林感动不已:“姐,投资肯定有回报,你投资了我,我还能让你亏着?这样,你当年给我一万,现在已经翻倍了,两万。如果你要入股我的冰场,那成,我再给你翻一番,四万,算你的原始股,成不成!”

严红摆摆手:“啥原始股,我不懂。你做决定,姐姐放心!”

严振华眼见严森林酒意上头,越说越停不下来,赶紧催促:“差不多得了,二叔,吃个饭变成开会了,您快说,第四喜是什么?”

严森林举杯转向严振华和李冰河,自豪道:“第四喜,那就是祝福你和冰河,能顺利在赛场上整个第一,进入国家集训队!”

众人再次举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间,严振华凑到严义国身边,小声耳语:“爸,过些日子,我要去长春参加锦标赛,您正好去看看。”

严义国为难道:“爸真想看你滑冰啊,可现在老家事多,最近好心人出资重新翻修咱们红星小学,捐了操场,还有各种体育器械,我明天就得赶回去处理。”

严振华心里遗憾,却还是笑了笑,点点头:“没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言罢,严振华夹起一个四喜丸子往李冰河碗里送,谁知道手突然一抖,丸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很远,沾上了灰尘。

新官上任三把火,卢教练接替曲教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体工队内所有双人滑选手进行技术考核。考核现场气氛异常严肃,队员们站成一排,忐忑地等待着卢教练的点评。

冰场上,是正在考核的严振华和李冰河。场边,卢教练手捧着记录本站在队列之前,走来走去,手中的笔记本上圈圈点点,眼睛紧紧盯着严振华。

“停!”突然,卢教练一皱眉,叫了暂停。

严振华和李冰河不明就里,相视一眼,赶紧滑到场地边。

卢教练看也不看两人,低头看着记录本,命令道:“先别配乐了,这样,所有的基本动作,你俩都做一遍给我看看。”

严振华以为自己听错了:“所有动作?什么意思?”

卢教练抬头,凌厉的目光射向严振华:“听不明白吗?你们现在掌握的一些步伐、旋转、托举,全部做一遍。先从步伐开始,看一下你们的基本功。”

严振华心里登时涌起一阵不悦:“有这个必要吗?”

卢教练抬眼,质问道:“有问题吗?”

严振华还欲再说,被李冰河暗暗一拉,咬咬牙,只能作罢。两人滑到冰场中央,一先一后,做起了基本动作,前葫芦滑行、前双曲线、后双曲线、直线后滑……随后,又开始配合着完成各种跳跃,阿克塞尔两周、后内结环三周、后外点冰三周……几分钟后,完成所有动作的两人滑到了卢教练跟前。

卢威却一直蹙眉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许久后,才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开门见山:“既然都是体工队的队员,优点我就不多说了,李冰河确实不错,严振华,你单看动作还行,但是和李冰河在一起的对比,感觉不和谐。”

严振华一听就来了火气,语气不好:“不和谐?可我们动作很同步,她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完成动作就值得夸赞吗?”卢教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动作能完成是第一步,轻盈游刃、情感饱满是第二步,能根据曲子的编排来做艺术感的提升处理,是第三步。你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严振华一听就急了,上前要跟卢教练解释:“教练……这曲子排练时间不长,但就要比赛了……”

“再琢磨琢磨吧。”卢教练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组选手:“下一组,上吧。”

严振华犹如五雷轰顶,看着卢教练的背影不知所措。

当晚,李冰河因为卢教练的一番话,心绪烦乱。推开家门却意外地发现盖丽娜竟然已经做好了一桌的菜,正高兴地哼着小曲儿。盖丽娜一见李冰河回来,就忙前忙后地给李冰河盛饭、倒水。

李冰河不安地坐下来,狐疑地问:“妈,今天啥日子,您怎么这么高兴?”

盖丽娜不答反问:“你是20号比赛吗?”

李冰河边吃饭边回答:“对啊。”

盖丽娜给李冰河夹了一个鸡腿,笑吟吟开口:“是这样啊,最近呢,你舅给我来了一个电话,他的意思,想邀请咱们一家人去纽约看看。”

李冰河一听,登时冷下脸来,干脆利落地回道:“我没空。”

“我知道你现在没空,所以我问你日子来着,20号之后可以吗?”盖丽娜也不在意李冰河的脸色,继续游说着,“你舅舅现在混得可好了,他自己盘了一个很大的超市,我和你舅舅很久没见了,我是真想去看看,听说他的超市货物都有好几千件,那边的华人也越来越多了,在美国特别赚钱,你舅舅现在雇一个女工薪水都是五百美元。五百美元什么概念?比你爸的工资都高几倍……”

“妈!”李冰河终于不堪其扰,放下筷子,“我去不了。”

盖丽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好日子就在眼前,为什么不去?你就愿意这么在国内一辈子,当个滑冰的?”

“在国内怎么了?滑冰怎么了?我乐意!”

“你是油盐不进,绝对不会跟我走了,是吗?”

李冰河心力交瘁:“妈,咱能不能实际点儿,我爸的工厂到现在都没有走出困境,他压力这么大,您不理解就算了,咋天天心里还惦记着美国?天天做梦,您也太自私了!”

盖丽娜未料到女儿会认为自己自私,多年来的委屈和愤怒都涌上心头,她陡然站了起来,歇斯底里怒吼道:“我自私?你爸说我就算了,你居然也说我?我这辈子这么操劳是为了谁?行,你和你爸都有自己的追求,我就不能,是吧!我真受够了,如果你不愿意走,没关系啊,我自己走!”

盖丽娜不由分说,拎起包摔门而去。李冰河被关门声震得头皮一麻,木然地看着挂在门上的挂历颤动不止,心里空洞一团。

旭日初升,哈尔滨上空炊烟滚滚,鸟群迎着朝阳飞过,一派生机盎然。

失眠半宿的李冰河早早就来到了冰场开始训练,训练过程中,李冰河频频看向墙上的时钟,早就已经过了她跟严振华约定好的时间,可是严振华仍旧不见踪影。

李冰河不再分心,独自一人专心开始练习外点三周跳的动作。

卢威靠在场边,眼中是藏不住的欣赏,他耐心地等到李冰河中场休息的空当,踱步过去:“冰河,你的三周跳有几种了?”

李冰河赶紧紧张地起身:“两种。”

“以你的条件和资质,进军国家集训队是很有希望的。”卢威说着,顿了顿,继续道,“但严振华的缺点挺明显。”

李冰河一愣,看向卢教练:“可曲教练之前觉得我们是天作之合。”

卢教练摇摇头:“人和人的潜能是不一样的,我见过很多对双人滑,男女伴之间的起点和进步不尽相同,有些小时候非常突出,长大却泯然众人,有些小时候普普通通,却越来越好……”

“您在这儿呢!找您好久了!”卢教练话刚说到一半,被一声清亮的男声打断,李冰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儿迈大步朝两人走来—此人正是从北京来的前双人滑全国冠军,由于女伴伤病落了单,此次来哈尔滨体工队就是来求卢教练来给自己找个搭档的。

“黎哲!你怎么来这儿了?走、走,去我办公室。”

那人还未到近前,卢教练就热情地起身迎了上去,黎哲亲密地揽过卢教练,临走前,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李冰河。

刚出冰场,黎哲就迫不及待地问:“教练,让您掌眼找找女伴的事,有没有什么消息?”

卢教练为难地直摇头:“这哈尔滨的体工队,双人滑是一对萝卜一对坑,都在积极备战锦标赛呢,没有闲人。”言及此,李冰河的名字忽然在卢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此时,冰场内,李冰河看了看时钟上的时间,已经下午一点了,她望了望门口,仍旧没有严振华的踪影,李冰河赌气地喝了一口水,又滑向了冰场中央。

李冰河心里的一股气一直憋到了下午两点,严振华才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了冰场门口。李冰河越想越生气,干脆不理他,独自一人走到场边换鞋。

严振华眼见李冰河情绪不对,赶紧凑过去:“冰河,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李冰河终于憋不住火气,抬起头来质问他,“训练你都可以不来?半天的上冰时间都耽误了。”

严振华被吼得一愣,不过随即又讨好地凑上去:“别生气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叔叔做了一个室内冰场,今天上午我去看了,真不错,正在仿照国外俱乐部的形式在国内做冰雪产业的推广。我跟你说,那冰场真还不错,我上了冰,踩上去的脚感和咱们这训练场的差不多,真是厉害!”

李冰河没说话,看着严振华,眼神中满是审视。

严振华毫无察觉,仍旧兴致勃勃地说着:“他还邀请我俩一起去商演。对,还有钱呢,我可谈好价格了,一次可以一百……”

“严振华,你到底在干什么?”李冰河听到这儿,终于忍无可忍,“锦标赛迫在眉睫,咱们跳跃、旋转、托举有那么多瑕疵,卢教练说的话你没听见啊?现在要争分夺秒解决一切技术难题。这种节骨眼儿上,你和我聊商演?”

严振华满心欢喜的分享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有点儿莫名其妙:“商演怎么了,国外的花滑选手都商演啊,我们是凭自己的实力去演出,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何乐而不为!”

“还有两周就锦标赛了,你能不能上点儿心?”

“我怎么不上心了?更何况今天我和你发过信息了,是你自己没看到,跑到这儿发飙,没必要吧!”

“我没带BP机!”

“你到底怎么了?说两句就犯冲,脾气越来越大。”

“是我脾气大还是你不用心,就你这种态度,还想有好名次,做梦去吧!”

李冰河发完脾气,掉头就走,徒留严振华铁青着脸色站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接下来的几日里,别别扭扭的两个人训练得并不顺。某一次上冰后,卢教练心事重重地走过来,斟酌半天,提出了让两人降低难度的建议。严振华自是不肯,跟卢教练争辩着。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看两个人滑冰的黎哲忽然走了过来,轻飘飘道:“上午训练到现在,我计算了一下你们这个三周连跳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比赛时如果失败,你们后面的动作被影响出现问题,损失更大。”

黎哲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李冰河,严振华看在眼里,下意识地看向李冰河,发现李冰河并未提出反对。

“用不着,我们能练好!”

严振华心里一阵别扭,甩下一句话拉起李冰河就走。两人没走出几步,严振华就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刚刚那人是谁啊?”

“黎哲,曾经获得过全国大赛的冠军,也是双人滑的,女伴受伤退役了,他满世界找女伴呢。”

“他的事你还真清楚。”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咱们的三周连跳确实不稳定,要不降难度吧。”

“你觉得一个冠军比我强很多,是吗?”

“我不想跟你吵。”李冰河忽然叹了口气,疲惫地看了看严振华,默默地往前走去,严振华站在原地,看着李冰河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天傍晚,李勇又在加班。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李勇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听电话,他的眉头紧蹙。电话里,上级领导声音严厉冷酷。

“裁人这么难,那为什么这么多厂子都能达标,就你不行!”

李勇额上渗出汗水,连声应着。好不容易挂断电话,焦头烂额的李勇刚想要喘口气,盖丽娜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了李勇对面。

盖丽娜刚要说话,电话又响起来了,李勇接通电话示意盖丽娜不要出声。盖丽娜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压抑着情绪,一直等到李勇挂断电话,才耐着性子开口:“你已经整整五天没回家了。”

李勇长叹一口气,按着生疼的太阳穴无话可说,盖丽娜无心跟他争论这件事,开门见山:“我哥来消息了,要我去美国,你去不去?”

李勇显然一愣:“这也太突然了。”

李勇指指桌面上的文件:“我的状态你也看见了,我走不了。这事以后再聊。”

“行,你们都去不了,那我自己去,总行了吧!”

“回去再说不行吗?我在工作!你怎么这么固执,这么自私呢?”

“女儿觉得我自私,你也觉得我自私,你们不自私吗?我来你办公室,你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全天下的人都比我重要,对吧?”

“够了,吵架也要看地方,你先出去!”

突然,两人的争吵声被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断,办公室姚主任手里拿着资料,尴尬地走进来,把几页纸放在了办公桌上,连忙退了出去:“厂长,你要的加急名单。”

此时,电话铃声又响起,李勇捂着脑袋接起电话,跟电话那头的人低声下气地交涉着。

盖丽娜顺手拿过名单,只见名单上写着“电机厂四季度拟裁汰人员名单”几个大字。她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看着,突然,她紧紧盯着某一页,那一页名单的最后一行上写着一个名字—盖丽娜。

盖丽娜心口生疼,脑中一片空白,她听见自己越发沉重的呼吸声,她感到眼眶里滚下的灼热的泪水,她心里那根绷了几个月的弦儿终于在这一刻“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片刻后,盖丽娜一把抓起面前的杯子,往地上一砸,转身摔门而去。

夜色空蒙,新月穿云而过,洒下静默的银辉。李冰河疲惫地回家,家中安安静静,一片黑暗,李冰河好奇地按开灯,只见窗户敞开着,李勇独自蹲在一个角落里,颓然无力,满身酒气。

李冰河担心道:“您喝酒了?”

“没醉。”李勇笑笑,指着月亮,微微一笑,“看月亮呢。”

李冰河看看明月,正是月圆之时:“今天是十五吗?月亮好圆啊!”

“你小时候,爸爸最爱抱着你看月亮,你那时候咿咿呀呀学说话,最喜欢听的就是嫦娥奔月的故事,你听这故事,就总问我,爸,这嫦娥为什么不要后羿,也不要家,非要去那月宫上住着呢?”

李冰河扑哧笑了:“这事您都记得。”

“别看爸爸工作忙,你的事我都记得。”

“我妈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家啊?”

“你妈啊,想当嫦娥了。”李勇说完,掏出一份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文件,上面书写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

李冰河颤抖地接过那几页纸,眼泪登时涌了出来。

李勇缥缈的声音继续说着:“你妈从嫁给我开始,可能就觉得不值吧。她那么好看,那么要强,总爱和别人比个高下。这辈子,你爸挺努力的了,可她想要的生活,我真给不了她。你妈说了,她要去美国,她从和我恋爱的时候就一直说,二十多年了,她就这么一个心愿。大概在她心中,这个家是她的牢笼,我们俩也是她的牢笼吧。这次,她可能真的下定决心了。”

李冰河坐到李勇旁边,把头依偎在爸爸肩膀上,仰望如银的月光,声音喑哑:“爸,您还有我呢。三天后,我要参加全国比赛了,给您拿块奖牌回来,好不好?”

月夜之下,父女俩依偎在一起,两颗疲惫的心相互支撑着。

此时,不远处的另一扇窗户内,严振华正挣扎在梦魇之中。

梦中,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严振华身处在故乡的冰湖中央,皎洁的月色下,李冰河穿着一身漂亮的考斯滕,在冰上翩然滑向远方。严振华脚下发力,想要追赶上去,可是迷雾重重,他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靠近。

忽然,一个快如疾风的身影从他身侧冲了过去,奔向冰湖中间的李冰河。

**,严振华猛然惊醒,他掀开被子,满头虚汗。

外面是深夜,月光照在他的冰刀鞋上,发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