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之名

第十五章 后来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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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欢喜几家愁,偌大的城市里,有人忙着生,也有人忙着死。

这日,严红和几个下岗女工合开的“新天地餐厅”开张,大街小巷处处回**着鞭炮声。而医院里,李家却因为这场飞来横祸风雨飘摇。

一夕之间,李冰河仿若被推到了人生的悬崖边上,她疲惫地挂在崖边摇摇欲坠,可躺在**昏迷不醒的父亲让她不得不咬牙支撑下去。

病房里,各种仪器的声音充斥在耳边,李勇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但是能不能醒来仍旧是个未知数。李冰河守了父亲一夜,第二日一早,终于忍不住,靠在床边打起了瞌睡,查房护士不忍心惊动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刚走到病床前,盖丽娜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您是李勇的夫人吧?”查房护士看看盖丽娜,长舒一口气,“您总算来了,您女儿一个人顶着,都快撑不下去了。”

说话声惊醒了李冰河,李冰河抬头,诧异地看见盖丽娜正站在床前,李冰河有片刻的恍惚,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盖丽娜眼眶通红地坐到她身边:“你爸其实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爱喝酒。为了厂子,他是真的豁出去了,可他这么做,太不值了。”

冰河木然地看着盖丽娜,不予置评。

盖丽娜拉起李冰河的手:“冰河,你还在怪妈妈,是吗?怪妈妈没有及时赶回来?”

李冰河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妈,这两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小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去公园玩,那时候我爱吃糖葫芦,我爸就给我买,您就在旁边一直念叨他,那时候,咱们一家人感觉好温暖啊……可是后来,梦很快就醒了。”

盖丽娜低头苦笑着:“你和你爸一直在怪我,对吗?”

李冰河摇摇头:“爸爸一直都很理解您,他说,您是月宫里的嫦娥,想去外面看一看。妈,您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盖丽娜闻言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因为妈还是舍不得你。”

李冰河听到这话,绷不住红了眼眶:“那您这次回来之后,还会走吗?”

盖丽娜苦笑:“看到你爸爸的那一刻,妈就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李冰河鼻子一酸,一日来的恐惧和难过汹涌而来,她终于眼泪决堤,扑进了盖丽娜怀中。

是夜,严振华刚回到病房,BP机就收到了李冰河的消息:“大华哥,啥时候你感觉可以了,咱们尽快上冰吧。”严振华看着那行字,良久后,他咬紧牙关,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右脚,一阵阵钝痛从脚踝传来,严振华微微皱起眉头,思量片刻后,披上外套走出了病房。

深夜,空旷无人的冰场,已经换好冰鞋的严振华,深吸一口气,跳了起来,然而落冰的瞬间,脚上的痛感陡然加剧,严振华忍不住跌坐在冰面上。

卢教练的话和李冰河无助的双眼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严振华不服气,他再一次站起来,咬着牙,忍着剧痛起跳,而后,又意料之中地再一次摔倒。

半小时后,严振华终于认命了,他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冰面上,看着头顶一盏一盏刺眼的吊灯,任由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冰面上。

时间不等人,锦标赛刚过,国家集训队的选拔转眼而至。李冰河深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她必须滑出成绩,才能让陷入泥潭的家人重新找到希望。

因而她片刻也不敢耽误,盖丽娜回到医院以后,第二天她就回到了体工队。

那日,李冰河给严振华发过消息后,仿佛石沉大海,严振华一直没有回复李冰河的消息,李冰河独自训练了两日后,终于忍不住去了医院。

一路上,李冰河料想过各种糟糕的情况,严振华的伤势重,一时半会儿不能恢复训练,那他们训练的时间就会缩短……但是她万未料到,她在医院居然扑了个空。

她站在空****的床位前,被护士告知,严振华已经出院了。

李冰河转头就去了严红家,果然,在卧室里堵到了胡子拉碴还在闷头大睡的严振华。李冰河忍着心里的怒气,不由分说把人拉到了冰场。

冰场上,李冰河逼迫着严振华一次次复习着熟悉的动作,可严振华一次次的失败让李冰河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更可怕的是,李冰河发现严振华身上那股精气神好像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那股曾经无数次鼓舞着李冰河的无惧一切的孤勇不见了。

李冰河看着面前这张沧桑的脸,耐着性子:“怎么生疏了这么多?后外点冰,再来!”

严振华努力想跟上冰河的节奏,可右脚的胀痛让他再也无法跟上,在李冰河漂亮地落冰的一瞬间,严振华再一次狼狈地摔了出去。

李冰河扶起严振华,自欺欺人:“没事,起来,再来!”

严振华不动:“冰河,你冷静一点儿!”

李冰河望着自己的脚尖,茫然地点点头:“降低难度,阿克塞尔一周总可以吧?”

奇迹没有出现,严振华再一次狠狠摔倒在冰面上,他吃痛地捂着右脚,一抬头,正对上李冰河绝望的眼神。李冰河脑中一片空白,她木讷地走过去,想把人扶起来。

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严振华,她喃喃地小声道:“没好,是吧,没关系,明天起,我陪你做康复,再给你三天总行了吧,三天后我们再上冰……”

“冰河!”严振华挣开李冰河的手,“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哪样了!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从现在到选拔,只有三个月了。这次如果我再不赢,我怎么对得起我在病**的爸爸,还有我妈?”

李冰河忽然就崩溃起来,她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刀一样,一下刺中了严振华那根已经即将崩断的神经,严振华看着痛苦不已的李冰河,忽然一下卸了劲儿。

严振华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冰河,你放过我吧。”

“你什么意思?”李冰河一愣,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已经尽了全力了,我……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严振华不敢看李冰河,别开眼去,继续道,“冰河,你给我的压力太大了。我……我觉得,我可能没办法陪着你走下去了。”

李冰河脑子里“轰”的一声,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问:“什么意思?”

“冰河,你感觉不出来吗?我无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你的要求。这样我们两个人都非常痛苦,不如……”

“别说了!”

“你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我让你别说了!”

严振华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李冰河面前:“冰河,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如果我们一直搭档,是不可能有希望的。”

李冰河慌乱起来,她使劲抹去眼眶里的泪水,倔强道:“我们刚得了亚军。”

严振华叹了口气:“这个亚军怎么得来的,我们心中都很清楚。冰河,算了吧,我们俩是不可能有未来的。”

李冰河静静地看着严振华许久,直到眼眶蓄满泪水,她哽咽着问他:“你不是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吗?”

严振华不敢直视李冰河的眼睛,他垂下头去:“冰河,很多东西,我以为一辈子不会变,但事到如今,回忆过去已经没有用了。很多事已经改变不了,我们总得面对未来。”

李冰河目不转睛地盯着严振华,任由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冰面上:“刚刚说的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

“我再问你一遍,是真的吗?”

严振华始终没有抬头,他垂着头,轻轻地点了点头。两厢沉默片刻后,李冰河忽然凄凉地笑了笑,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冰场,一直到消失在冰场的门口。

严振华自始至终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他怕自己哪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想要留下她。

青云之上,冷月如钩。这一夜,万家灯火里,有两盏是萦绕着满怀愁绪的。

这一夜,李冰河靠在重病父亲的床头,正式背负上了一家人的希望与重担。

这一夜,严振华醉醺醺地躺在严森林新房的阳台上,望着漫天的繁星,正式告别了他的小红帽。

体校里的队员来来走走算不得什么新闻,很快,教练和队员们都适应了黎哲和李冰河一块儿上冰。

大家渐渐忘记了原本那对会因为一个完美的动作而相拥欢呼的情侣,大家渐渐只记得体工队新出了一对天衣无缝的顶级双人滑选手,他们是黎哲和李冰河。

此时,脚伤终于痊愈的严振华也再次回归了大家的视野,在卢教练满心愧疚,挖空心思想重新给他找一个女伴的时候,严振华却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转项,转单人滑。

虽然明知转项的难度,可严振华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深知以他现在的力量和技巧,已经不适合双人滑了。可他不能放弃三个月后的国家队选拔,那转单人滑就是他可以孤注一掷再赌一把的机会。

于是,曾经亲密无间的一对双人滑恋人,像是时间错位一样散落在体工队的各个角落里。严振华很快融入了单人滑的队员之间,跟大家打成了一片。李冰河和黎哲的磨合和训练也渐入佳境。

仿佛一切终于又重新回到了正轨。可只有两个人心知肚明,他们心里都漏了一个口子,就像是十多年共同成长起来的血肉,被生生扯开留下的创口,难以愈合。

李冰河数日以来用训练麻痹着自己。直到这一日,她在体工队食堂远远看见了坐在角落里吃饭的严振华,以及身边有说有笑、满眼爱慕的曲洁。

李冰河嘴里的菜忽然就咽不下去了。眼看着严振华和曲洁出了食堂,李冰河拎起书包,追了出去。

食堂门口,多日未见的两人再次走在一起,居然有片刻的相对无言。深秋已至,体工队甬道两侧落叶纷纷,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时不时引来相熟的队员侧目,不知走了多久,李冰河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转项后怎么样?”

“挺好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生你什么气啊,是我让你去找别的搭档的。”

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李冰河有意无意凑近,严振华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李冰河心里的酸涩涌上来,她笑道:“曲洁最近来得挺勤啊,天天这么陪着你。你说,她是不是特别恨我啊?”

“恨你干什么?”

“你说呢?”

“我听不懂。”

“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你。”

“你不是也有黎哲了吗?”

李冰河脸色一变,停了下来:“我和黎哲只是冰上的搭档,我们清清白白。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

严振华莫名其妙:“我怎么小家子气了?明明是你先说的,怪我干什么?”

以前的种种历历在目,李冰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什么了?你和曲洁都多长时间了,我和黎哲才搭档两天,你就心里不舒服……”

“冰河,我不想和你吵。”严振华太阳穴生疼,忍不住打断,李冰河的咄咄逼人仿佛一个紧箍咒,让他脑袋一阵阵抽痛起来,严振华压着脾气道,“时间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咱们训练这么紧,以后还是少见面吧,祝你成功。”

严振华说完,抬步走向了大门。

“严振华!”李冰河朝着他的背影大吼了一声,可远去的人没有停留。

李冰河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在人来人往的甬道上蹲了下来,抱着膝盖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晚,严振华还没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严森林半夜三更带着一个更大的噩耗,急匆匆地敲响了严红家的门—严义国生病了。

当晚,严森林驾着车载着忧心忡忡的一家人直奔黑河,一路上,严振华一直摩挲着手里的银牌,沉默寡言。严森林一边开车,一边给医院里的朋友打电话,放下电话,严森林一脸沉重。副驾驶的严红在一旁火急火燎,拉着严森林就问:“到底咋回事?”

严森林面色凝重:“县里医院一个我认识的哥们儿说的,大哥前阵子因为尿血、腰痛去检查,情况不太好。”

“到底啥问题啊?”严红心急如焚,眼见严森林吞吞吐吐,急得坐不住,“说呀!”

严森林犹豫片刻,低声道:“说是肾脏的问题,可能是肾盂癌。”

后排,严振华脑子“嗡”的一声,攥着银牌的手指被按得失去了血色。

严振华正心乱如麻,汽车一个刹车,一行人终于在清晨,赶回了家中。

清晨的雪乡安静宁谧。已近冬日,天地间飘起了白雪,家里的小黄狗已经长大,看着门口陌生的车辆,吠叫了起来。三人灰头土脸从车上下来,急匆匆进了屋。屋里,严义国刚打完点滴就听见狗吠声,他刚要起身,几个人夹风带雪就进了屋。

严义国一看严振华也跟着回来了,顿时不太乐意:“这么兴师动众的干啥?”

严森林不由分说做了决定:“您就别操心了,明天我们就转院去哈尔滨,我已经打电话联系好那边的人了。”

严义国蹙眉:“这么快吗?我还有好多事没忙完。”

严振华凑过去,满脸担忧:“爸,咱生了病一定要治,一拖准出事,您不要让我们担心……”

“振华,我听你叔说,你得奖了?有奖牌没?给爸瞅瞅。”还没等严振华说完,严义国忽然笑吟吟地打断,随后一瞪严森林,埋怨着,“不是说还有三个月就是选拔赛了吗,你们咋让他也跟回来了?”

严振华心里一沉,强颜欢笑地掏出奖牌递了过去,严义国宝贝似的接过去,拿在手里正面反面来来回回看了起来。

严振华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庞,心里百味杂陈,他沉默良久,深思熟虑后开口:“爸,我想暂停一段时间训练,陪着您手术,什么时候等您的病好转了,什么时候我再重新上冰。”

其他三人俱是一愣。

“不行!”严义国回过味来,登时变了脸。

严振华心揪了起来:“为什么不行?”

严义国恢复了往日的严厉:“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明天就给我回去训练!影响到选拔,我饶不了你。”

严振华的声音软下来:“爸,我从十二岁就离开您,已经快十年了,您的身体出了这么大问题,我做儿子的,不应该尽一份孝心吗?”

严义国铁青着脸:“我不需要!”

严红一见父子俩又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哥,你这是干什么呢!振华有孝心是好事,怎么说话这么冲!”

“你们懂什么?不用你们管!”严义国吼了一句,气得在屋里待不下去,他趿着鞋推门就走了出去。

“爸,怪冷的,您干啥去呀!”严振华心里一急,跟了出去。

严义国的腿脚还不太好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风雪中。严振华扶着父亲,两人一路来到了红星小学。刚走到操场,远远地,一阵琅琅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来。几年的光景,红星小学早就已经换了一番光景,升旗台上已经有了新的国旗杆,新操场上也被各种体育器械武装得有模有样。

严振华不由得看傻了眼:“这里变化好大啊!”

严义国指着新操场的方向,满眼追忆:“你还记得那儿吗?那时候,我每年都泼水做成冰场,你和唐剑,还有柱子,你们几个多淘啊,浇一块冰就能玩好久。现在啊,好心人捐助了操场,有了各种体育器材。不愁孩子们没得玩了。”

严振华看向新操场,往事历历在目,幼年的欢声笑语仿佛犹在耳畔。此时,一群个子不高的小孩子嘻嘻哈哈打起了雪仗,几个孩子一路追着跑着,跑过严义国身边,奶声奶气地高声问好。

“严老师好!”

“好!”严义国笑眯眯地回应着,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严义国看着孩子们,无限感怀:“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我守了这儿大半辈子了,可每次只要我来到学校,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你们小时候,这些年,我看着你从这屯子走出去,走到省城,从业余体校到专业体校,再到体工队,走了整整十年,好不容易要进国家集训队了,爸不希望任何事情成为你的阻碍。”

严义国一番话,仿佛一块石头压在了严振华心头,严振华望着一地白雪,内心挣扎万分,他踌躇良久后,终于下定决心:“爸,有件事我想告诉您,其实……”

“爸也有件事没告诉你。”严振华还没说完,严义国缥缈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打断了他。

严义国缓缓道来:“其实你和冰雪的缘分,远超你自己的想象。这件事,埋在我心里已经二十多年了。”

严振华一阵诧异,不可思议地听着父亲讲下去:“二十多年前,我在外村工作,那时候工作任务重,很少和家里联系。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你奶奶的一封信,说你爷爷快不行了……”

随着讲述,严义国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北风夜。

严义国犹记那天的月亮很大,满世界的白,到处都是冰雪。他得到消息后,一门心思往家里赶,可路上积雪太厚,车子很快就抛锚了。

他只能靠一双脚,连滚带爬往回跑,生怕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

半路上,严义国实在太累了,便去附近一个供销社想讨口水,没想到供销社已经关门了。

他无力地坐在供销社门口,正在饥寒交迫之时,耳边的风声之中,忽然有隐隐约约婴儿的哭声。严义国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丢弃在供销社角落里的小纸箱,严义国想也没想赶紧跑过去,他打开纸箱一看,箱子里是一床碎白花的小蓝被,被子里露出一个婴儿冻得紫青的小脸。

严义国顾不得其他,赶紧把孩子抱了起来,神奇的是,那孩子到了他怀里的一刻,忽然就止住了哭声,对着他“咯咯”笑了一声。

严义国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得救这孩子,于是,他抱着孩子开始寻找人家,终于,在走了好几里地后,他遇到了一家诊所。严义国请大夫给婴儿做了检查,万幸的是孩子没有冻坏,可诊所不负责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严义国就只能带着他继续赶路。

终于,在天亮时分,他匆匆赶回了家,可父亲早已经咽气,他终究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严母也不知怎的,一见那个婴儿就喜欢得不得了,非让留下那个孩子做她的亲孙子,她说爷爷刚走,家里又添了新丁,这肯定是上天给我们严家的孩子。

于是从那天开始,严家就多了个孩子,严义国给他取名严振华,取“振兴中华”之意……

严振华静静地听完严义国的讲述,泪流满面地跑向了远方的雪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只是从那天以后,严家人都发现严振华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执拗地跟严义国争执,只是顺从地按照严义国的心愿,陪着严森林一起把严义国送进哈尔滨医院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回了体校。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有种隐约的感觉,严振华好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不幸中的万幸,严义国的手术十分顺利,严振华总算是好了一块心病。接下来的日子里,严振华开始了日复一日刻苦的训练。每日迎着哈尔滨第一缕朝阳而出,晚上又披星戴月而归,从满街枯叶到遍街的树木都抽出新芽,严振华的汗水渐渐沾满了整片冰场。

三个月之期转眼就到,国家队选拔赛的前一日。严家客厅里,曲洁、曲教练和严红一家齐聚一堂,热热闹闹地为即将征战赛场的严振华鼓劲儿。

餐桌上,严红吆喝着端上最后一道菜:“鲤鱼跃龙门,预祝我大侄儿在选拔赛中大获全胜。”

菜已上齐,众人举杯。严振华跟家人们一一碰杯后一饮而尽:“明天就是正式选拔了,这三个月的时间,是我过得最漫长的三个月。我一直以为离开了双人滑,我这辈子可能不能再滑冰了。但是这几个月,我拼尽了全力,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严红万分感慨:“振华,你好好比,你爸刚做完手术,去不了,但是我带着他那份加油一起去现场给你鼓劲儿。”

老林一推严红,虎着脸:“你别这么说,孩子容易有压力。”

曲教练拍拍严振华的肩膀,语重心长:“我不给你压力,你就正常发挥,冷静迎战。”

曲教练刚说完,严森林冷不防冒出一句粤语:“神也是人来的,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神!”

严红一愣:“你说啥鸟语呢?”

佟英解释着:“姐,那是小马哥的台词。”

严红瞎打岔:“小马哥是谁?你新交的朋友?”

众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欢声笑语中,一阵敲门声传了进来,果果放下筷子,叮叮当当跑过去打开门。一个邮递员风尘仆仆站在门外,举着一个邮包:“严振华先生是住这儿吧?有个包裹签收一下,北京来的。”

严振华莫名其妙地打开包裹,刚拆到一半,手顿在半空。只见拆开的纸盒里,躺着一双崭新的、系着红鞋带的冰鞋。

冰鞋下还有一封手写信,封面上是唐剑的笔迹,写着“大华哥收”。

严振华激动地打开信件,唐剑熟悉的笔迹仿佛还带着温度:

大华哥,好久不见了,我现在在北京,过得还成。我在老乡的一家运动用品店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地忙。在北京时间越久,我就越会想起我们在雪乡的往事,想起那些让人心绪沸腾的时光。这是我做的第一双冰鞋,是短道刀的,好看不?虽然你用不上,也给你作纪念吧。咱们冰雪“三剑客”,肯定会有重逢的那一天!我在北京等着你们。

唐剑

严振华合起信,久久地抚摩着那双崭新的冰鞋。

窗外春风已至,寒冬已过。

酒足饭饱后,严振华窝在卧室的床头细心地磨着冰刀,为了第二日的比赛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严森林忽然趿着拖鞋跑了进来,一把将大哥大塞进严振华手里:“我哥打电话来了!”

严振华一愣,赶紧把大哥大凑到耳边,没一会儿,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振华吗?”

“爸?您怎么打电话来了,身体怎么样?”

“爸没事,护士今天还夸我恢复得快呢,可惜大夫说,这几天还是不能出院。”

“您就安心养病吧。”

“儿子啊,明天比赛,爸去不了现场,但你是爸的骄傲,只要这一次进了国家队,爸的心愿就了了。爸就在这儿,等着你的好消息!”

严义国的声音化为信号,从大哥大里传来,在耳边发出轻微的震动,严振华沉吟良久,感受着这温暖又沉重的爱意。

他点了点头,随后,他意识到严义国看不见,又后知后觉应了一声:“好。”

挂断电话,严振华又一下一下磨起冰刀来,桌角还摆着那张李冰河、严振华和唐剑三人在体校门口的合影。

合影上,三人笑容灿烂。

十年磨一剑。

又过了一日,严振华和李冰河终于迎来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然而,他们却已不再并肩同行。

这日清晨,朝阳照在光可鉴人的冰面上,护栏围起来的冰场里,远远可见一个个小小的人影在移动,那正是浇冰师傅在进行最后的检查。

观众席上,开场不到半小时就已经座无虚席,严家一家人,除了严义国无法到场,一早就整整齐齐坐到了前排。

严振华早已经换好考斯滕,内心忐忑地等在场边,随着一支支的乐曲从广播里传出,距离他上场的时间也越来越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严振华心里的紧张也一点点递增。

而除此之外,他心里还藏着另一份焦虑。

因为今天上午,李冰河也在比赛。

他时不时攥紧拳头,往身后张望,等待着曲洁的消息,眼看就要轮到他上场,曲洁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严振华闭闭眼,想要挥去心头的纷乱。此时,随着一阵脚步声,曲洁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严振华迫不及待:“怎么样?”

曲洁掐着腰,喘着粗气道:“刚刚双人滑出了最终排名,他俩发挥得很好,稳稳的第一。”

严振华长舒一口气,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仿佛是某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地的声响,此时,严振华耳边传来广播的通知:

下一名选手,来自哈尔滨体工队的严振华。

耳边是混杂在一起的各色声响,观众的掌声、家人的呼声、通知的广播声、胸口的心跳声……严振华迎着声潮向观众席看去,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满是期待的脸庞,曲教练、严红、老林、严森林、佟英、果果……

随后他愣了一愣,观众席一角,不知何时出现的李冰河正遥遥望着他。

严振华闭了闭眼,摒除一切杂念,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滑到了冰场中央。音乐响起,严振华踩着第一个音符,在冰面上**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十多年夜以继日的练习,让冰面上那个身体仿若精密仪器一般准确、优美、肆意、流畅。他精准地踩在每个节拍上,旋转、起跳、落冰……

看台之下,严家人的心情随着一阵一阵拱起的欢呼声,澎湃不已。

终于,随着“砰砰砰”的鼓点,乐曲来到了**,沉浸在音乐中的严振华,无意一瞥,恍惚在观众席看到了白发苍苍的严义国,严振华一怔,再定睛看去,那里却空无一人,严振华忽然心口狂跳,手心涔涔渗出汗来。

说时迟、那时快,便是这一晃神的片刻,全曲最高难度的后外点冰三周跳的时机已到眼前,严振华心跳如雷,那密密匝匝包裹他的成百上千双眼神忽然让他发起抖来,可早已由不得他细想,他凭着肌肉记忆加快滑行起来。

起跳!旋转!

落地的前一瞬,严振华心里一空,忽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而后,在巨大的恐惧中,在耳边一片的嘘声中,一阵疼痛传来,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摔在了地上。

严振华脑子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起来,做完接下来的动作的。直到他走进更衣室,听着自己胸口一下一下的心跳,他才如梦初醒。

他失败了。

严振华木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脸的泪水。而后,他背靠着更衣室的墙,一点点跌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严振华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在这个墙角里躲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后,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李冰河站在一片阳光中,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无话可说。

严振华忽然觉得累极了,他惨淡地笑了笑,爬起身来,无言地走了出去。

李冰河看着严振华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她感到自己生命里那鲜活的十年时光,在一寸一寸从血肉里被剥离开来。痛觉从她的心口蔓延开来,囫囵地把她吞了下去,在她即将被吞没之时,BP机响了起来。

李冰河拿起一看,忽然泪流满面,冲出更衣室。

那条消息是盖丽娜发来的。

“冰河,你爸醒了。”

改革春风生长下的哈尔滨,每日都有新气象。人们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大跨步跟着时代往前跑,有人忙着开店,有人忙着做生意,但在这个冰雪之城里,有一拨人是生生不息的,就是那些还奶声奶气,就开始穿着大大的冰刀鞋滑冰的孩子。

他们的梦想都是一路滑到那个有天安门的北京。有些人失败了,他们慢慢汇入了哈尔滨街头巷尾为生活劳碌的人流中;有些人成功了,他们将随着声声汽笛远去。

这一日,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入选了国家队的李冰河和黎哲到了启程之期。

火车站里,家人和教练们纷纷赶来送别,李冰河依然戴着那顶红色的冬帽,在教练和家人的叮嘱声中,车笛声阵阵催人。李冰河却一直心不在焉地朝着入站口的方向张望,迟迟不肯上车。可入站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始终没有那个她期待的身影。

终于,火车即将发车,李冰河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拎着大包小裹找到自己的车厢后,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树木、房屋、行人……仿若电影画面一般往后倒退,越退越快,似在告别。

车上,李冰河掏出随身听,戴上耳机,黎明忧伤黯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月色变得黯然 在深秋的黎明

而你双手是那么暖

离别最好的季节 是风里透着凉意

才知道两颗心能靠多紧

夜雾慢慢散去 在深秋的黎明

而我双眼离不开你

我爱你就像呼吸 感觉平淡无奇

用生命全心全意让爱能继续

……

而她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同样告别的,还有站在车站外,听着汽笛声的严振华。严振华眺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站在雪山坡顶,目送小红帽的那天清晨。

也是这样的北风,也是这样的雾。

是夜,严振华独自躺在空无一人的冰面上。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报考业余体校的那一日。

那个时候,机电厂还红红火火,那时候,还没有满街的楼房,那时候,他还是少年。

他走在街道上,远远看见人群之中那顶小红帽。

“小红帽!小红帽!”

他一边叫喊着,一边往前追过去,终于,那顶小红帽停在了街角的糖葫芦摊前。他大步流星地跑了过去,兴高采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个戴着小红帽的小女孩儿回过头来,他一愣,心里一阵难过。

小红帽下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李冰河。

就此,严振华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浑身冰冷的严振华不由得蜷缩起来,他在冰面上越缩越小,最后孤零零抱作一团。

在这样一个即将入伏的夜里,他冷得落下泪来。

忽然,他冰冷的手上传来一阵温热,一点儿一点儿,那只温暖的手把他冰凉的手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