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清同事的一个女儿要生孩子,进医院时已经开始宫缩,宫口开了两指,躺在待产室里嗷嗷地叫唤。同事匆匆找到闻清说:“你去帮我招呼一下吧,有你在我放心。”闻清奇怪道:“你自己还不能对付?”同事就苦笑:“我不行,我听她那么叫,心里直抽筋。你听说过哪个医生给自己亲人动手术的?接生也是一样。你去吧,我女儿一向信服你的。”
闻清只好换上衣服进产房。那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生产的过程不怎么顺利,先是宫缩太慢,打了点催产素进去,宫口总算开得大了,胎儿却不知怎么横了过来,把一只小胳膊先伸到了世界上。闻清满身大汗折腾了几个小时,耳朵里灌满了产妇撕心裂肺的嚎叫,才把一个哇哇大哭的男孩接到了手中。
出产房时正好深夜十二点。同事一家对闻清千恩万谢,那个刚做爸爸的执意要送闻清回家。闻清笑笑说:“当医生的,半夜出诊不是常事?再说我又不是年轻小媳妇,莫不成还怕了那些色鬼歹徒?”拦下那幸福的小伙子,自己骑车走了。
初夏时分,深夜的街道上依旧一片灯红酒绿。霓虹灯光透过路边梧桐树的枝梢闪闪烁烁,大小餐厅的空调已经早早开始启动,分体室外机不断地将热气排向夜空,偶尔路过的行人只好加快脚步躲开这片喧嚣。舞厅、保龄球馆、室内游泳馆、酒吧、各种娱乐城的营业活动正在**,从外面看,灯光似乎有些寥落幽暗,但是你只要留意那些一字排幵在路边的红色出租车,便可以想像紧闭的门内会是怎么个莺啼燕舞、满园皆春。这年头,正像老百姓所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折腾得越邪乎越有面子。
闻清骑车骑到一家挺有名的“富豪夜总会”门口时,眼睛的余光瞥见大门一开,出来两个几乎搂成了一个人的男女。闻清骑车的速度很快,一晃已经骑过去了,但是她突然心中一愣,用劲捏住刹把,一脚撑地,回头看那两个人。这一看,她忍不住面孔一红,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声:混蛋!
那个穿条纹衬衫、领带吊在脖子上、一手搭着女孩腰部的男人居然是任涛。他身边的女孩娇小玲珑,头发剪得比男孩更短,穿一身黑色网眼的紧身衣服,里面的低胸衬裙看着清清楚楚。她仰着头,嘻着嘴,整个身体都吊在了任涛的胳膊上,猛看倒像他手里拎着的什么东西。
闻清支好车,面朝那两个人站着,嘴唇紧闭,一声不响。
任涛正低头对那女孩子说什么呢,忽然就觉得浑身皮肤发紧,眼皮也卜卜地跳了起来。他心里说了句:怪事!下意识地一抬头,猛地看见闻清,笑容僵住了,脚步子同样动也不动,搭在女孩腰间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悄悄缩了回去。
女孩不知怎么回事,双手吊住了任涛的脖子,来来回回地摇晃他:“走嘛!看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呀?不就是个小老太太吗?她是不是有点犯傻?”
任涛从裤袋里掏出车钥匙塞到她手上:“你先走一步,到我车里等我。”
女孩子撅了嘴,“嗯”地一声:“人家害怕。”
任涛瞪她一眼:“去!”
女孩子把一肚子怨气发在闻清身上,翻出眼白用劲剜了闻清一眼,气呼呼地扭着屁股走了。
任涛走近闻清,一只手搭在她的车龙头上,仔细看看她的脸:“你今天显得疲劳。悠着点儿,别接太多的手术。”
闻清没听见他的话。她此刻满心里想的都是刚才见到的一幕。她问任涛:“一个人如果感觉心里痛苦,他是不是一定要通过放纵自己来达到中和?”
任涛笑笑,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呢?仲达他好吗?小弟有没有来信?”
“我在问你话!”闻清很严肃地板了脸。
任涛耸耸肩:“哦,天哪,简直像我的上级。我怎么啦?有什么原则性错误吗?衬衣不干净?领带没系好?”
闻清气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任涛你不要这样,你让我心里不好受。你过得不好,这我知道。我们都想帮你,我和仲达。你帮了我们一家那么多次,现在让我们来帮帮你,好不好?”
任涛随意地按了按自行车铃,听到一串滴铃铃的脆响。“帮我?怎么帮?”他似笑非笑地望着闻清。
“你说……该怎么帮?到我家里来聊聊?有个人说说话会好得多。要么让林栋住你那儿去,陪陪你?”
任涛憋不住笑出声来。“闻清啊闻清,”他说,“你真想对我做思想工作?你把我当成了林栋还是小弟?我今年可是五十岁了,我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早已经根深蒂固,除非烧了我杀了我,否则你不会看到我的改变。”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就是这样的。你不会后悔交了我这个朋友吧?你和仲达?”
“我以为……”
任涛张开两只手,像投降一样地举着:“噢,别对我说你看错了人,千万别这么说!事实上你的一生都太过单纯,因为简单而单纯。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事,你从来没有好好去想……”他用劲甩甩头,像是要把什么脱口欲出的话甩掉。
闻清皱紧了眉头:“我不明白……”
“用不着明白。”任涛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阴沉。“什么都不必明白。好好过你的日子,照顾好仲达,把孩子们想法团到你身边,给他们都成个家,老了之后有几个孙子孙女开开心,这就够了。至于我怎么活着,这是我的事,我不喜欢别人插手。如果我已经在自甘堕落了,穿上跑鞋往死亡之路上走了,你拉也拉不住,我不会听你的。”
闻清目瞪口呆,几乎像看一个奇怪的外星人那样,睁着她那双惊讶的、惊恐的、清纯无邪得像少女样的眼睛。
嘀嘀的汽车喇叭声突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响起来,短促而急迫,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劲儿。任涛回头看看,又在闻清的自行车龙头上使劲拍了两下。
“好吧,就这样吧。我本来应该送你回去,可是我猜想你……”
“不,我从来不习惯结交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尤其是穿黑色紧身衣的女孩,我在医院里见得太多,腻了。”
任涛大度地笑笑:“我不勉强。再见吧。”
“再见。”
闻清说完这两个字,身子却依旧没动,一直看着任涛转身走远,弯腰钻进车门,车子倒出来,在深夜的马路上开得不见了踪影。不知何故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任涛是在故意毁灭自己,他在亲手制造一个陷坑,然后跳进去,踩上一脚污泥,再低下头,看着泥泞慢慢把他的脖子淹没。
这样一种奇怪的想法她没有说给林仲达听。其实在这之前她是什么话都跟林仲达说的。她自己的家里也有不少烦恼:林栋最近一段时期已经不再提起方静的名字,仿佛这个曾经热恋的女朋友忽然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一样。而且他变得烦躁,会无端发火,说一些愤世嫉俗的话。林仲达说,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有这样一个从躁动到平静的过程,他们从大学毕业出来时带了太多的幻想和热情,总以为社会将给他们提供很大的用武之地,他们雄心勃勃要想一展才华。待到在单位里落下脚来,一切归于平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生活毫无新鲜浪漫可言,他们便会失望,抱怨,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恨不得弄颗炸弹挑起世界大战才好。但是,慢慢地,再过几年,他们就会习惯了,会变得脚踏实地,沿着科长处长局长的路子一步步走上去。林仲达说,他们的儿子也会是这样,别为他烦恼,人就是这样成熟的,衰老的。林仲达倒是惦记着小妹,这孩子从小被他娇惯,一点生活经验没有,又长了一张惹事生非的脸蛋,最让人放不下心。她出去拍电视剧,那电视剧叫个什么名儿?按说小妹也该是个角儿了,怎么没见哪张报纸的娱乐版提起过她呢?他怎么觉得一切都弄得神神秘秘的?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差错吧?闻清心里也觉得怪,但是她只能劝仲达把事情往好里想。艺术家跟常人就是不一样啊!要没有一点独特她就当不了艺术家啊!
说来说去,省心的还是小弟。从小他就老实,如今还是老老实实做人,知道什么该是自己的,什么不该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绝不伸手去动。林栋和小妹要都像小弟,做父母的怕是能多活几岁呢!
一天,李维华忽然给任涛打了个电话,要约他出来共进晚餐。任涛口气非常轻松地问她有什么事,莫不是准备“怨梦重温”?李维华在电话里幽幽地说,别开玩笑,她只是想见他一面,有几句话要跟他谈谈。任涛就问,去哪儿?又是古都大酒店?李维华说,你定吧,找个清静说话的地方就行。任涛便在电话里定了地方,却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餐馆。他几乎有那么点捉弄李维华的意思。
当晚,任涛先到,李维华没让他多等,踩着脚后跟也到了。李维华没穿她平常穿惯的那种板板正正的套装,却穿了一条白底带咖啡色小碎花的护士裙,翻领,一排白扣子到底,腰间缝进去一根松紧带,长短尺寸在能看出腰身又不勒着皮肉之间。任涛从没见过她穿这样的衣服,他想她其实身材不错,这些年来没怎么发福,穿上普通人的衣服挺像个当主妇的样。
李维华在任涛对面坐下,第一句话便说:“我们要瓶酒吧。”
“黄的还是红的?”任涛征求她的意见。
“要白的。”她简单地答了三个字。
任涛把身子往后一仰:“喂,工作上有什么委屈,该找郑书记,别跑到我这儿来买醉呀,我们两个已经是同志关系啦。”
李维华不理他,直接喊小姐说:“拿瓶白酒!”
小姐乐颠颠地跑过来,问她要什么酒。五粮液没有,泸州老窖也没有,剑南春还是没有。有什么?只有孔府宴。李维华一挥手:“那就拿‘孔府宴’。”
任涛毕竟还存了一颗善良的心,不愿意看着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喝醉,就说孔府宴喝不得,那玩意儿上头。李维华却笑笑:“人生能有几回醉?我们两个人又能在一起喝几回酒?”
任涛心知情况有异,否则李维华不会这么神神怪怪。夫妻二十多年,遇上大事总还是关心着的。逼问的结果,却是喜事,李维华要调省里工作,当省妇联主任。
“恭喜恭喜!”任涛及时倒一杯酒,敬了上去。
李维华爽气地一口喝干。“以后我们怕是难见面了,不大会有这种喝酒谈话的机会了。”
“那没事,想你的时候我会主动找你。”任涛一旦跟李维华脱离了关系,状态就变得轻松起来,时时都想开句玩笑调侃调侃。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没闲着。”李维华的目光直逼任涛眉心,看得他脑门发烫。“你是个喜动不喜静的人,要没点事情做做你就死了。”
“这话不错。”
“我劝你还是再成个家,拈花惹草的总不是长久之计。”
“省妇联主任也管着男人的事吗?”任涛故作吃惊。
李维华皱皱眉头,一脸严肃地说:“任涛,离婚之后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你公司的经营情况不好,我也知道……”
任涛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知道知道!我最烦的就是你这个‘知道’!天下事没有不入你眼中的!我早说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
“正因为没有了关系,你公司的经营情况才每况愈下,这是事实,你不承认事实不行,社会就是这么势利,官本位主义在中国……”
任涛忽然笑起来:“不说这个行不行?来来,为伟大的妇联主任再干一杯!”
李维华抓住他的手:“任涛,听我一句话,把公司的账清一清,交给别人去做,你还回机关上班吧,走之前我能够为你办妥这件事,我今天找你就为谈这个。”
任涛自顾自喝了一杯酒,借着酒意嬉皮笑脸道:“人家总统下台,万事不管,找个角落埋头写回忆录去了,多潇洒!你这个夫人卸了职,干吗还把前夫的事往身上揽?累不累?烦人不烦人?”
李维华拿眼睛瞪着任涛,半天说不出话。她觉得有一口闷气憋在心里,憋得难受,索性抓起酒杯,跟任涛对喝起来,你一杯,我一杯,眨眼间三四杯酒下了肚。
任涛说:“算了算了,你没有酒量,喝完了回家就吐,这我不是不知道。你别逞强了。”
李维华睁着一双被酒精烧得发红的眼睛:“谁说的?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骨子里从来就瞧不起我!哪怕我这辈子当了省长,当了部长,你还是瞧不起我!你欣赏的、渴盼的、爱慕的不是我这样的女人!”
“谁?你说说,谁是我欣赏的人?”
“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有数。我说出来你就很没面子。”李维华的目光里不无讥讽。
任涛哈哈大笑:“不说就是没有,你不过虚张声势,老套子了!干吗呀?已经离婚了,还要这么酸溜溜的干什么呀?”
李维华简直被他气得窝心。
两个人喝掉了半瓶孔府宴。任涛毕竟是男人,比较理智,知道李维华不行了之后坚决不让她再喝,把剩下的半瓶子酒让小姐过来收走了。然后他要开车送李维华回家。李维华却也是个倔强的性子,死活不肯任涛送,怕被楼里熟人看见了难堪。最后还是男人犟不过女人,李维华独自打的走了。
事后任涛非常非常的后悔,他既然知道李维华喝醉,怎么也不该放她一个人回家的。就算他们不是前夫妻,是两个陌生人,好不好呢?心理上怎么就脱不了障碍呢?人言又能算个什么呢?
但是他毕竟没有送她回家。
其实李维华路上一直没有出事。相反,她很兴奋,逗着出租车司机说话,甚至还问到了他和他老婆的关系之类问题。潜意识里她在为她妇联主任的新角色作着准备,体察民情,了解民意。
上楼的时候她脚步不稳,但基本上能够踩准楼梯,也没有糊里糊涂跑到别的楼层开人家的门。当中有一个人家的保姆出门倒垃圾,在楼梯上迎面碰到她,她还跟人家笑了笑。那保姆说,她没感觉李副市长喝醉,只发现李副市长穿那条护士裙很漂亮,衬着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一点也不像个五十岁的人。
李维华到家,掏钥匙开了门,家里漆黑一片。她打开灯,把所有房间里的所有顶灯壁灯台灯射灯化妆灯全都打开。全部打开也不能使她的情绪安静,于是她进浴室冲澡。她开的是凉水,因为那时候酒劲已经上来了,她浑身的皮肤发烫,头疼欲裂,觉得凉水冲着才舒服。后来的事情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办公室主任告诉任涛,李维华是在浴缸里滑倒的,后脑勺刚好撞到了浴缸边上。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清醒,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爬不起来,就给市长办公室打了电话。浴室里不是有一部电话吗?她刚好伸手能够拿到。打电话的时候她也是清醒的,一再告诉他们别来男同志,来个女同志就行。打完电话她大概就昏迷过去了,人们替她裹上被单,抬她上救护车,什么什么的,她毫无反应。
李维华真正醒来是在脑部手术之后。医生替她开了颅,清除了脑内积血,一条命算是捡了回来。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任涛。当时她很惊讶,脸上甚至微微泛出一点红晕,因为她最初涌出来的念头发生了错误,以为这是在他们从前的卧室,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天,她睁开眼就看见丈夫坐在床边看报。
一旦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李维华倒也没有十分悲伤。任涛对她说:“那天真不该喝酒。”李维华却满不在乎:“喝了就喝了,人不是还没死吗?脑袋上多条疤,头发长长了谁也看不见。”
任涛开她的玩笑:“不影响你再找个丈夫。”
李维华一下子就闭住嘴,给了他一个长久的沉默。
后来任涛的后悔中包括了跟她开这个玩笑。李维华是一个何等严肃认真的人呢?她的经历她的地位她的认识是何等理性和尊贵,他怎么能把她降至和自己相同的位置上胡言乱语?
李维华的精神终于还是崩溃了,那是在一天早晨,医生查房之后吩咐撤去她身上的一切管子,告诉她危险期已过,以后将进入漫长的恢复期。李维华当时还信心十足地说:“漫长?放在我身上用不着,我会恢复得尽量快。”
然后她试着行动,伸胳膊伸腿。她发现她的腿不能动。不光光腿,从胸部以下都没有知觉。她大惊失色,打铃叫来医生。医生知道瞒她不过了,便委婉地说:“恐怕我们只能盼望有奇迹发生。”
她大声地问:“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中枢神经受到压迫的原因。恐怕有一些淤血。也许以后能慢慢吸收掉,奇迹发生的可能性很少,但是并非没有。”
她责问他:“淤血为什么没有清除?不是做过了开颅手术吗?”
医生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没有说话。
李维华闭上眼睛,跟着也不说话了。有一段时间她病势突然转危,脉搏消失,血压降到几近为0,甚至丧失了自主呼吸的功能。经医院竭力抢救,一切才又恢复正常。
任涛闻讯再次赶到医院,看见李维华瘦成了一片纸人儿,羸弱无助地躺在白被单里,周围是吊水的铁架子、氧气瓶、心电图仪、血压计以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窗户开着,风从阳台吹过来,李维华额前有几丝头发轻轻地飘着。
“任涛,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她对着任涛惨然一笑。
任涛走过去,掠开她额前的乱发。“别这么说,叫人心里难过。”
“就是这样,我是个死人。”她执意坚持。
任涛不再纠正,让她说去。如果她自己非这么认为不可,别人也没有办法。任涛开始从带来的公文包里往外拿书: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海伦凯勒的,张海迪的……拿了一半他忽然就觉得很没必要,他们跟李维华都不一样,他们面临厄运时还年轻,生命才刚刚开始,而李维华已经五十岁了,生命完全地辉煌过了,剩下来的只是如何收尾。
他呆呆地坐着,心中充满悲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帮她。他一辈子以爱别人、帮助别人为乐,却在自己的前妻面前没了主意。
这时候她的肩背在**不安地蠕动起来,眼睛不停地瞟着门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相当尴尬。任涛一下子领悟了她的意思,站起身说:“你是不是要……”他四面看看,从墙角里拿出一个白瓷便盆。
李维华扭过脸:“不不,请你出去。”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李维华几乎显得愤怒起来:“请你出去!你没有权利碰我……”
任涛慢慢放下便盆,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帮她叫来了护士。
几天之后任涛再次走进病房,把一个小红本本放在李维华枕边。
“是什么?”她问。
“结婚证。我替我们办了复婚手续。”
李维华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他,而后将小红本子拿起来,在手上慢慢摩挲。
任涛说:“你总要出院回家的,复婚以后我照顾你更加方便。当然我们会雇保姆,可是保姆再好也不比家人,比如半夜三更……”
李维华突然打断他的话:“谁说我会出院回家?”
“你你……”任涛张口结舌。
李维华眼睛看着任涛,用左手和右手的食指拇指分别捏住小红本的两角,用劲一撕——嚓!红本子分作了两半。任涛扑上去就抢,李维华却早有准备,双手迅速地藏到被单下面,一阵飞快的动作,手再伸出来时,手心里攥了一把撕碎的红纸屑。
任涛跌坐在凳子上,连声叹气:“你这是何苦!你干什么这么要强!”
李维华骄傲地回答:“我就是这么个人。”
闻清去看过她一次。闻清的产科病房在二楼,脑外科病房在三楼,去一趟其实非常方便,但是闻清不知道自己去看她是不是合适。毕竟她和任涛已经离了婚,而闻清不过是任涛小时候的一个同学,她们之间的关系简直八杆子打不着。
闻清在病房外面踌蹰徘徊的时候,恰好一个外科医生走过来,看着闻清说:“闻医生,你是不是来看2床?”
就是这句话,闻清下决心进门了。她想如果那医生问的是“是不是来看李市长”,她一定掉头而走。可是他把李维华叫做了“2床”,这就是说,她已经是个普普通通的病人,一个很可能终生瘫痪不起的病人,那么闻清来看她是人之常情。
闻清万没想到李维华居然会认识她。李维华眯缝了眼睛,懒洋洋地回过头来,问她说:“任涛打发你来做说客?”
闻清惊讶道:“说客?什么说客?说什么?”
李维华拖长声音道:“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此后她就冷冷的,对闻清所有的关心和问话都有点爱理不理,时而目光里还迸出一丝敌视。闻清简直莫名其妙,弄不懂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或者哪句话说得不妥让她生气。
闻清心里很同情地想:她的情绪一定坏透了,心理开始发生偏执了,看到别人过分健康就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这也难怪,从前她可是一个颐指气使的堂堂副市长啊!听任涛说,她还要再上一个台阶,到省里任妇联主任的啊!
闻清回家对林仲达说了自己去看李维华的过程,两个人相对着长吁短叹,都说人生真是太无常了,他们的朋友任涛也真是太不幸了。林仲达心有余悸地抓住闻清的手,一个劲叮嘱:“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啊,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界上。”闻清连声保证:“不会的,我不会的,我们才过到银婚,前面还有金婚在等着呢。”说着说着,两人的眼圈竟都红了。:
任涛最后一次去看李维华,是在星期六晚上的九点多钟。当晚他为追讨一笔销售款的事请对方的副总吃饭,笑脸赔了无数,好话说了几篓,把身份折尽了,面子也丢尽了,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口头允诺,再想深入下去,对方已经戛然而止。送走客人,他心思重重,感觉周身上下累到了骨头里。
星期六晚上的病区冷冷清清,除了几个值班护士,医生们大都回家度周末了,连一些病情不十分重的病人也被家里接走了。任涛走进病房的时候,李维华孤零零地躺在**,手里在绕着一根什么东西,看到任涛就慌忙藏在被单里。任涛追问是什么东西,李维华笑着答,她刚跟护士学会了编花篮,正练着呢,编出来的形状太难看,见不得人。任涛松一口气,感觉李维华的情绪像是好多了,一个人热衷于追求美好事物的时候,她毫无疑问是对活着感到幸福的。
任涛在李维华床边坐下,说他已经给她订了一张轮椅,是那种能自由调节方向、角度、速度、带掣动系统的新型产品,如果借助辅助设施,比如楼梯扶手,那轮椅甚至能够爬楼。
“够先进的。”任涛说。
“是够先进的。”李维华也说。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公司那些令人烦心的事,任涛不想对她说,他要尽力保持在她面前的自尊。家里呢?又没老人又没孩子,说什么?
任涛抬了抬屁股,已经准备起身要走,这时候李维华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任涛,你对我说一句实话,这辈子你曾经爱过我吗?”
任涛愕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问这话什么意思,也就觉得不好回答。
“爱过我吗?当年你作为青工到我们厂里来培训的时候,我还是个扎小辫子的团委书记的时候?”
任涛想了想,点头说:“爱过的。”
“你没有说谎?”
“我有什么必要说谎?”
“天呐!”李维华叹了口气,脑袋沉重地落回到枕头上。
任涛走到门口,李维华在他身后又追加了一句:“任涛,其实我很在乎你,你读大学的时候我拼命工作,就是因为我太在乎你!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你记住这个千万千万记住!”
任涛耸耸肩,敷衍了事地说了句:“我知道了。你早点睡吧。”
就在这天夜里,李维华用编花篮的彩色塑料丝带结成一根粗绳,栓到了床栏上,然后将活结套进自己的脖子,挣扎着滚下床,在床栏上吊死了。
据说第二天一早护士进来送药时,见到房间里狼藉满地,挂吊瓶的铁架子倒了,床头柜倒了,饭盒、茶杯、血压计、体温表、台灯、小收音机滚得四处都是,连床底下的便盆也翻了过来,满房间一股淡淡的尿味。可见李维华死得很痛苦,她在不自觉中作了很了不起的挣扎。
胆小的护士当时就尖叫一声,昏倒在地,手里端着的托盘中有一瓶1000CC的营养液,落下来时刚巧砸在她眉骨上,鲜血横流,事后缝了有七八针。没砸成又一例颅内出血,倒还是幸事。恐怕李维华不忍心再拉一个人过去作陪。
医院认为该值班护士对李维华的死有责任,她死前房间里的动静一定不小,护士为什么就没有听见?偷着睡觉了,还是躲到哪儿聊大天了?医院扣了那护士全年的奖金,又记了大过,还准备将她发送到洗衣房去。后来是任涛出面求情,护士才得以在病区留用。任涛的理由是:一个人如果横下心想死,别的人是无论如何阻拦不住的。她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在医院不死出了院也会死,上吊不成还会割腕,还会吃药……他说曾有一个下肢瘫痪的人是坐着轮椅故意从五楼的楼梯一路翻下去死的,人砸着椅子,椅子砸着人,叠着滚着摔着,其状更惨,比李维华的死还要惨上十分。
开追悼会的时候,任涛把那辆崭新的轮椅也带过去了,把李维华的放大遗像端端正正靠在轮椅中,仿佛李维华一本正经在那上面坐着似的。那是李维华一张很严肃的正面像,嘴唇紧紧闭住,眉头微微上挑,眼睛里有些挑剔有些不满,她平常看人就是这副样子。
作为她的前夫,任涛没有资格致悼词或是答谢词什么的,他和来送行的其他人一样,低了头默默地在下面站着,向遗体默哀,绕一圈表示告别。但是他心里欣慰地想,在所有来的这些人当中,他是最能够理解她的做法的,像她这样的人只有选择死才是明智。他想,如果换了他,他也会同样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