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还不明白,红蜻蜓是从哪里来的?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
和红蜻蜓比较起来,蜻蜓更常见,我喜欢的也是蜻蜓。蜻蜓的个子要比红蜻蜓大许多,身上的花纹一般以浅绿色为主,灰色的部分也有。蜻蜓诱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翅膀,半透明的,上面的那一对稍长,下面的那一对稍短。它们的眼睛特别,所谓的脑袋其实就是两只大眼睛,**着。很长时间里头我都在为蜻蜓的眼睛担心,没有眼睑的保护,它们飞行在树丛里,万一被什么东西碰到了那可怎么办?我的担心多余了,没有一只蜻蜓会撞伤自己的眼睛。生命与大自然之间微妙的配合,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里我要交代一件事,蜻蜓的眼睛让我吃足了苦头。我喜欢捉蜻蜓,可是,每当我站在它的身后并蹑手蹑脚靠近它的时候,它都能得到神秘的启示,然后,成功地逃脱。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蜻蜓的视域足足有三百六十度,换句话说,没有死角。上帝是仁慈的,造物主是仁慈的,生命的进化逻辑是仁慈的,无论你多么弱小,你都可以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会生长在身体的内部。
我是多么的愚蠢——蜻蜓一五一十地看着我呢,正含英咀华,而我却认准了蜻蜓什么都看不见,还蹑手蹑脚呢。知道这个常识之后我得到了一项很好的心理提示,尽可能不要蹑手蹑脚,没用的,白费劲。
我记忆中的蜻蜓永远都是那样优雅,尤其在它们栖息的时候。它轻盈的程度令人吃惊。相对于蜻蜓的身躯,它的腿脚纤细了,只有蚕丝那么粗。可是,正是如此纤细的腿脚,硬是把如此修长、如此巨大的身躯支撑起来了。一片无论多么细小的叶子都可以成为蜻蜓的栖息地,微风轻拂,蜻蜓安安静静,同时也摇摇晃晃——它有体重么?我在童年时代纠结于蜻蜓的体重,长大之后又纠结于芭蕾舞演员的体重,它(他)们的体重哪里去了呢?
我想问一个问题: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什么立上头?答案只有一个,蜻蜓。让我们来看看这句诗吧,“小”“才”“尖”,这是诗人刻意挑选出来的词,很简单,但它们却构成了一个初生的、娇嫩的、排除了力量的、也不需要任何力量的世界,“蜻蜓”似有若无的体重与这个世界构成了绝配。诗歌的“意境”不是别的,是彼此般配的文字在化学反应之后所产生的弥散。事实上,蜻蜓“早”就来了,仿佛一场空前绝后的等待——卡尔维诺如此在意“轻逸”,有他的道理。雄浑的“重”可以抵达一种伟大,鬼精鬼灵的“轻”则可以抵达另一种伟大。
对了,我似乎不该遗忘蜻蜓的飞行,它们一般出没在池塘边,一个有水、有芦苇的地方。我注意到,蜻蜓一般都是单飞,很少成群结队。画家——何多苓还是周春芽——说过:“我很自豪,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好极了。这是一个艺术家应有的飞行姿态。一个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无论他有多少朋友,他应当是一个人,必须是一个人。孤独是艺术家的道德。当一个艺术家热衷于“抱团”而无法阻挡他的“饭局”和“应酬”的时候,你对他的创作几乎可以不抱指望了。孤独是一种特殊的能量,它不是玄学。孤独是创作的本质,也是创作的形式。艺术家的生命往往取决于这种孤独的正能量。
蜻蜓是如此的卓尔不群——如果你的运气好,碰上了两只蜻蜓同时飞行,那我可以告诉你,其中的一只是公的,另一只一定是母的。它们在求偶。在它们达成协议的时候,母蜻蜓会栖息在一片叶子上,然后,公蜻蜓就“栖息”到母蜻蜓的后背上去了。它们的尾巴连在一起了,无忧无虑。远远地看过去,简直就是两片相依为命的叶子。是的,我从没见过蜻蜓的吃、喝、拉、撒,它们是水边的神仙,也可以说,它们是一种神奇的植物,仅靠光合作用就可以获得生命的翅膀。
可是,红蜻蜓不一样。它们喧闹。它们最大的喜好就是倾巢行动,一来就是一大片,一来就是大动静。它们真多啊,遮天蔽日。
红蜻蜓的来到通常都是突发性的,一般在盛夏。两到三天的阴雨之后,天空晴朗了。雨后的晴朗可不是一个好东西,空气中积压了大量的水,闷极了,这时的大地是黏稠的,空气是黏稠的,大人们的叹息也是黏稠的。我从小就不喜欢雨水,这和语言有关。大人们虽然不说雨水“坏”,但大人们一律把晴天叫作“好天”。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在“好和坏”的训导中成长起来的,“好天”是“好人”,雨天只能是“敌人”——我怎么可能喜欢它呢?
太阳出来了,天“好”了。就在黏稠的空气里,村子里突然传来了消息,红蜻蜓来啦!得到消息的孩子们拼命地跑,我们聚集在红蜻蜓的下面,开始欢庆我们的节日。
红蜻蜓真的是红色的,严格地说,绛红色的。当然,翅膀依然是透明的。因为数量的巨大,我们的上空仿佛覆盖了一层彤云。那些透明的翅膀在阳光的底下熠熠生辉。它们密密麻麻,闪闪发光,乱作一团。可是,它们自己却不乱,我从来没有见过两只蜻蜓相撞的场景。孩子们高兴啊,孩子们的内心始终是一条狗,你永远都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撒欢。我们在彤云的下面疯跑,同时也开始了我们的杀戮。我们的竹竿或树枝在空中乱舞,它们呼呼生风。许多红蜻蜓被我们拦腰打断了,但是,打断了的红蜻蜓不会即刻死去,它们依然能飞,越飞越低,最终降落在大地上。
但红蜻蜓绝对不是被我们杀绝的,我们不可能杀绝它们。天色暗淡下来了,所有的红蜻蜓一起消失在暮色里。它们无影无踪。哪里去了呢?没有人知道。孩子所能知道的也只有一件事,红蜻蜓并不是每一年都来的,有时候三年一次,有时候五年一次。照这样计算,红蜻蜓给我们送来的节日比中秋珍贵,比春节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