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山
文君
一
阳光照在小村的土墙上。在中国大地,这是第一个给阳光照亮的村庄。
这个小小的矿村只有八十多户人家,却有一个辉煌的名字——东方红。东方红距俄罗斯土地只有一河之隔,那还是一条极浅的小河,挽挽裤腿就可以蹚河出国,河对岸长着茂密的柳树丛。
早晨刚四点钟,太阳已经在山凹上升得很高。王姮把锅底下最后一根正燃烧得轰轰烈烈的木柴抽出,狠狠地插进灰里去。熄灭了火焰的木柴给憋得屁股后头直冒白汽。锅盖上仍然热气蒸腾,玉米饼子的香气充满了屋。
王姮走进连生和儿子睡觉的西屋,叫道:“他叔,他叔,起来吃饭了。”
连生仍旧在打呼噜,她走上前去推他的肩膀:“别睡了,快起来上班儿了。”
连生伸了个懒腰,扬起一只手正碰在了王姮鼓胀的胸脯上,王姮只穿一件薄薄的线衣。她不由得一愣,看着连生紧闭的双眼,又说:“天不早了,快起来!”
“真困呀。”连生坐起来,揉着眼睛。
连生吃过饭上班去了,王姮闻他的被褥下有一股异常的气味儿,准备给他换一条。当她扯下褥单时,枕头下面一只袜子给扯出来,掉在地下,王姮弯腰捡起一看,不由得吃一惊,是自己的一只袜子。大前天她脱下扔桌底下准备洗,后来却怎么也找不见了。一只臭袜子,他怎么压在枕头底下?王姮坐在炕沿上发呆。
“妈,怎么啦?”儿子醒了,伸着乌黑的小脑袋问。
“没怎么的。”王姮拿着袜子走出去。
吃饭的时候,王姮对丈夫连群说:“连生得搬出去住了。”
“怎么啦?”连群口里装满了大饼子。
“给他要个人吧,让他搬出去。”王姮说。
“那么容易,不早就成了。”连群努力地咀嚼。
“好,赖,说话了。”王姮说。
二
煤矿的翻车工是个不很累的活儿,在井下的煤车上来之前他们便在煤垛上休息。翻车工共三个人:连生、赵玉良、大宗。这是三条三十开外的光棍汉,在井下推车已干不过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便到井上来翻车。
赵玉良从嘴上拿开那杆铜锅儿小烟袋,另一只手拿起一块煤说:“这煤,是怎么洗也洗不白的。当年阎王爷到处抓彭祖,老也抓不到,就派两上小鬼儿背一些煤在河里洗,说你们什么时候洗白了,什么时候回来见我。两个小鬼儿就天天在河边洗。有一天,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看见了。问他们这是干什么,两个小鬼愁眉苦脸地说了。老头儿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彭祖活了八百岁,从来没见过洗炭白。两个小鬼儿一听,好哇,原来你就是彭祖!铁链子往脖上一套,拉着就走。”
连生没听赵玉良的故事,他在望对面正在变绿的山坡,那片翠绿映进他的眼里。右手的虎口处,那一片温软的感觉仍在。这温软通过手臂流进心里,心里就一阵阵漾起甜蜜。
王姮的胸脯虽已哺育过孩子,但仍挺拔高耸,她每天早晨都是挺着这高耸的胸脯去叫连生起床。那散发出一股特殊甜香气味儿的胸脯就在距连生脑袋不过二尺的上方颤动着。
今天早晨,是他蓄谋已久的。
他细细地品味着那一阵阵涌上来的甜蜜。对面山坡上是一片柞树林子,新发的柞树叶子像绿色的玻璃一样透明。斑鸠求偶的呼唤咕咕传来。
“连生!车来了!”大宗一声呼喊,矿车已在下坡的铁轨上隆隆驶到跟前。连生爬起,手忙脚乱地抓住矿车,双脚蹬在轨道上狠命刹车。矿车总算给拖住了。好险,再往前两米就跑煤垛下边去了,连生双脚蹬在铁轨上努力刹车的时候,他听见了赵玉良在幸灾乐祸地哧哧笑。同时脑袋里出现了矿长刘四那张黑脸,刘四规定:跑下去一个车罚钱两块。连生和赵玉良两个人很不团结。本来是应该一起干的活儿,因为闹别扭,却要各干各的。一台矿车装满煤重一吨还多,要三个人一齐用力才能掀翻,但是他们每人给自己准备了一根木杠子,居然用尽吃奶力气可以自己撬翻。
连生把杠子插进车底,用力扛的时候,老粗的木杠狠狠地压他的肩膀,他觉得眼珠子要冒出来了。矿车翻倒,大大小小的煤块儿哗啦啦地滚下煤垛,他咣啷一声放下矿车,长出了一口气。他看见王姮向这边走过来,他吓一跳,慌忙在矿车后面蹲下。他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直跳。我他妈的这是怎么啦?他骂自己。
“哎——”赵玉良对着煤垛下面大声喊。
“哎什么?猫咬着了?”王姮挑衅地对站在煤垛上的赵玉良说。
看着王姮走了过去,赵玉良才喊:“好颤呀!”
“你干眼馋!”王姮又回头扔过一句。
连生听了脸上一阵发热,从矿车后面站起来,看见王姮穿一件粉红的上衣,两只胳膊一摆一摆地走过去。他突然感到这个女人和自己血肉相连地亲。右手上那种温软的感觉更加清晰。他低头看看虎口那儿,再看看王姮那一扭一扭的背影,有一种东西把手虎口那儿和那粉红色的背影粘在了一起。绿色的山坡上,有一条小路,像一条黄色的带子垂挂下来。王姮就攀着这条带子一步一扭地上去了,翻过山是河西村。
十年前连群闯关东时对弟弟连生说:“你在家,好好看着,我挣了钱就回来。”当时哥俩都有打光棍儿的危险了。哥哥一去不返,在东北成家立业了。
王姮家是地主,老爹每天开会都要挨斗,她家就在河西村。王姮嫁给了贫下中农连群,全家都觉得很光荣。等到七年后贫下中农连生也从关里跑来时,贫下中农已经不那么吃得开了。再也找不着一个地主的女儿愿意嫁给他了。他便打起光棍来。这地方管打光棍儿的人叫得挺难听:“跑腿儿的。”
三
吃晚饭的时候王姮从河西村回来,看着低头吃饭的连生说:“连生,我去给你说了个人儿,就是个儿小点,明天来验。”
“我不要。”连生赌气似地说。
“不要也得要!”王姮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拍。连生不再出声儿。连群抬头看看老婆,再看看弟弟,也一声没敢响。五岁的波儿吓得咬着筷子头儿,忽闪着眼睛望叔叔。连生把鸡蛋剥了皮递给他:“吃,快吃。”
验对象的时候,波儿牵着连生的手把他从矿上叫回来,他衣服也不换,一脸灰就进了屋。对着坐在炕上的一个陌生女人说了声:“来了?”就红着脸坐在板凳上。这女人大约觉出有些不对头,转过脸对王姮说:“现在新社会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自己谈吧。王姮你说是吧?”
王姮说:“可不,连生,这是徐文君,你们头一次见面,互相了解一下。”接着,把一个孩子从身后拉出来,推到连生面前。连生吃一惊,知道刚才弄错了人。
“这是我的同学,文君的姐姐。”王姮又说,两个女人拉着手走出屋去。
连生很奇怪,原来以为这是邻居家的小姑娘,没在意。看她那个子像六七岁的孩子,可是近前仔细看,发现她岁数可不小了,眼角竟有些细碎的皱纹。她站在桌子跟前,下巴到桌沿,估计在一米二左右。
“坐吧。”连生松了口气,觉得很好玩儿。
这小女人也不客气,踮起脚尖儿一跳,坐到了一把椅子上。连生差点儿笑出来,几乎要问:“你这么点儿,能做老婆吗?”她生得虽小,但眉清目秀,连生心里就有了种痒痒的感觉。
“你干的活儿挺累吧?一个月多少钱?”这小女人说话的声音就让连生吃了一惊,特别响亮。
“不,不累,一个月八九十块钱。”连生肃然答道,脑袋里又在想,她这么小,能当老婆吗?
“你在想什么?”小女人问。
“没想什么,什么也没想。”连生竟有些发慌了。
“别说谎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怕我不能干活儿,我告诉你,我什么都能干!”小女人一派教训口气。连生手心出汗了。
那屋,文君的姐姐对王姮说:“告诉你那小叔子,王姮,丑话咱说在前头,文君只能洗洗衣服,做做饭,别的都不行。”
“咱也没别的要求,看看家,做口饭吃就行了。”王姮说。她忽略了老同学那句“别的都不行”的含义。
“你怎么长得这么小。”连生叹了口气。
“称砣小还坠千斤呢。”徐文君说。
在摄影室里,摄影师搬过一把椅子说:“把她抱上去。”
连生慌忙捧住徐文君的腰把她捧上去,她轻得像个布娃娃,嘴嚷道:“哎哟呦……”
“哎哟什么?”
“不什么嘛。”她说。
“笑一个,笑一个。”摄影师说。
文君哈哈大笑,连生赶忙用手扶住,怕她摔下来。
四
操办连生的婚事,王姮忙了个昏头转向。新婚媳妇娶到家总算了却一桩心事。不料结婚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连生蹲在院子里。她问:“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睡不着了。”连生说。
“睡不着了?”王姮好奇怪,望望那贴着大红喜字的厢房门。门关着,静悄悄的,她笑笑说:“别着急,慢慢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连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晚上睡下后,王姮又悄悄披上衣服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连群问。
“看看去。”王姮说。
“胡闹什么?”连群说。
“闭上你的嘴!”王姮命令他。
踩着满地月光,王姮走到他们的窗户下,听见里面文君小声哭。连生嚷着:“要你干什么?要你干什么?”
“讲好了的,我只管做饭洗衣服。”小女人理直气壮。
“你跟谁讲好了的?谁跟你讲好了的?”
“你嫂子,王姮!我姐跟王姮讲好了的!”
王姮吸一口冷气,悄悄退了回来。
第二天两个男人都上班儿去了。王姮过这边来,拉着小女人的手,像对一个孩子似的,说:“坐下,他婶儿,你们昨天晚上吵嘴了,为什么?”
小女人眼里一下子涌上泪水,委屈地问:“嫂子,我姐没跟你讲好我只管做饭洗衣服?”
“讲过,讲过。”王姮反而发慌了。
“可是,他欺负人……”小女人呜咽了。
王姮觉得以下的话很难出口了。她本打算半开玩笑地把话讲明白,一看文君哭得这么伤心,玩笑是不能开了。
“文君,你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结婚是要生孩子的吗?”王姮觉得不讲出来是不行的。
“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文君抽泣着。
“那是为什么?”
“我姐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讲过的。”王姮笑起来,“可是没讲过为什么不能睡觉呀!”
小女人红着脸老半天,才说:“我,我发育不全。”
“呀!”王姮不由叫出来。
“你结婚干什么?”王姮有些生气了。
“搭伙过日子,找个人挣饭吃呀。”小女人毫不犹豫地说。
王姮匆匆忙忙地走出来,满院子明晃晃的阳光,她心里一阵发慌。
走在路上,每天都有人问:“连生,怎么样?”
“连生,好吧?”
“好个屁!”连生阴沉着脸,狠狠地说。
赵玉良涎着脸问:“伙计,啥滋味儿,说说。”
矿车一掉轨,他就阴阳怪气儿地叫道:“妈,把夜里的劲儿留下点儿推车吧!”
两个人头挨在一起抬车,赵玉良又问:“伙计,好受吧?”
“去你妈的好受!”连生变脸了,一拳打在赵玉良的脖子上。两个人先是对骂。又各人抓起一个大煤块儿像要拼命,大宗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们拉开,旁边的人齐声叫道:“干呀!干呀!看谁是孬种,大宗,你他妈的不许拉!”
他们毕竟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对骂了一阵就把手里的煤块儿扔在地下了。
什么都不顺心,道岔子夹住脚了,拔不出来,连生解开鞋带儿把脚拔出来,抓起修铁道的斧头,把这只胶鞋放在枕木上一斧一斧,剁得稀烂。
下班儿了,连生最后一个离开煤场。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往家里走。春风吹着,很暖和,脚底下的小路很潮湿,踩上去觉得冰凉,他只想坐地下哭。
五
文君站在鸡窝上张望,一见连生从小路上走来,翻身跳下鸡窝,达达达跑进屋去。连生看着她小孩儿样的背影,苦苦一笑。
连生进屋,热气蒸腾,小人儿正往锅里下饺子。锅台髙,人太矮,她站在一个板凳上。
“小心呀,别掉锅里淹死。”
“看你说的!”小人儿奋勇地挥动锅铲搅动翻滚着的锅底。
吃着饺子,连生看她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一阵怜悯。问:“你怎么今天想吃饺子?”
“你过生日呀。”小人儿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过生日?”
“户口本儿上呀。”
“户口本儿上那是瞎写的,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连生说。
“反正得过一个生日。”小人儿说。
连生心里很感动,他很小就死了母亲,还从来没有人给他过一次生日。
吃完饭,他想了想,说:“今天晚上我不在家里睡了,你关上门,自己睡吧。”
“你到哪里去?”文君一脸惊恐。
“我到赵玉良那里去睡,你这么多天一直也没睡过安稳觉。”
文君拿筷子一下一下戳着桌子,没说什么。
天没全黑,灰蒙蒙的,这里虽然是煤矿,但家家都烧木柴。柞树很好闻的烟味儿充满了街道。不时有狗从院子里向连生叫几声。文君虽然长得小,但身体很匀称,皮肤雪白细腻,白天讲得很好,做饭洗衣服,收拾家,但一到晚上脱了衣服,连生就管不住自己了。他把她也折腾得很苦。连生在昏暗的街道上走着。他的希望一个接一个破灭了。他曾经想:不生孩子也可以,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她却连个女人也不是。
赵玉良住在西头一间马架子房里,马架子也叫地窨子,就是地下挖个长方形的坑,上面用树干支起一个架子,苫上草,在房山上开一个小门儿就成。
推开门,赵玉良还在烧火。通红的灶炕映着他一张脸。连生问:“还没吃呀?”
“操!你来干什么?”他显然没忘白天吵架的事情。伹是连生不在乎他的不礼貌,从他的背上跨过,径直进到屋里面,在炕上躺下来。
“怎么啦?”赵玉良又问。
“打架了,今晚上我在这里睡了。”连生说。
“什么?不行不行!烧的你!快回去睡,烧的你!”赵玉良跳起来,不由分说把连生推出了门。连生走出那小院子,还听赵玉良在背后愤愤地大叫:“烧的你!”
连生在昏暗的街上走着,从窗户看见人家在明亮的电灯光下说笑,更觉得自己孤单。怨谁呢?怨王姮。不,也不能怨她。毕竟还有个人洗衣服,做饭。村子太小了,一条小街已经走过几趟。他有几次想回去,可是一想起文君那哀求的目光,那哀求的声音:“我不行啊,我不行啊!”就决心不回去了。他找到了一间废弃的牛棚,里面不知谁家放了那些干草,他躺在上面,很快睡了过去。许多个夜晚没好好睡觉了,何况已劳累了一天,他一觉睡到天亮。太阳照到脸上他才醒过来。他先发现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一扭头又看见一双黑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自己。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坐起来。
“我一直跟着你,让人好担心。”她哽咽着,小小的身体在他身边直抖。
连生心头一热,长长地叹了口气。
连生抱着被子,文君跟在后头,一块儿回家去。满街都铺着金色的阳光,但是没有一个人影儿,这里在春天亮得特别早,人们都还没起来。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街心往前走,静悄悄的。连生迈一步,她必须迈三步才能赶上,一路上她都在跑。
一进院门看见王姮蓬着头敞着怀开鸡窝门。那只大红公鸡第一个窜出来,昂头挺脑拍拍翅膀。王姮抬头也看见了他们,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张开口要问却又没问出来,这两个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匆匆逃进屋里。
六
小煤矿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他们这里是十天一个星期日。
连生对文君说:“今天休班儿,你去管嫂子要些苞米种子,咱们今天种苞米去。”
自从结婚后,连生就再也不进哥哥那边屋里了。他有些怕见王姮。
王姮正在屋里收拾,也准备下地,忽见院子里扑嗒扑嗒响,又听见文君在喊:“快来人呀!快来人!”
跑出屋一看,那只大公鸡正凶猛地向文君进攻。它跳起来向着小女人的脑袋又抓又叼,小女人防不胜防,只能抱着脑袋吱哇乱叫。王姮走上去一脚把大公鸡踢得滚了个个儿。它不服气地逃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虎视眈眈。王姮把文君拉进屋,说:“等清明节就杀了它。”
徐文君讲了要苞米种子的事情。王姮宽慰地叹了口气,说:“好了,总算知道过日子了,等我收拾完,帮你们去种。”
“他该着急了。”
“管他呢,他还欺负你吗?”
“不啦。”小女人说。红了脸。
“今天早晨你们去哪儿?”
“他在牛栅里睡,我去找他啦。”文君说。
文君撑开口袋,王姮把簸箕里的大米倒进口袋,大米像瀑布一样哗哗往口袋里倾泻。这白色的瀑布倾泻完了,王姮才开口问:“文君,你亲他吗?”
“不亲!”文君说,撅起嘴。
王姮看她一眼,笑了。想了想说:“只要你真的亲他,那就好办,你不妨试一试……”
“你再胡说我给你把米袋子推倒!”文君涨红了脸,气恼地叫道。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王姮慌忙抓起口袋,像文君真要推倒似的。
王姮在一只口袋里倒进三碗苞米种子。文君往肩上一抡,背起就走,到门外,回头说:“不用你帮忙。”
“好□!”王姮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了。
连生拉一辆小拖车,车上坐着他的小女人和镐头,还有苞米种子。这是一条很浅的小山沟,两边起伏着低矮的、馒头形状的山包。山的下半部都给开垦成了田地,只有上头还长着低矮的柞树林子。公社领导把关里来的盲流们派到这里挖煤,并且还要他们一边种地养活自己。这条小山沟里便聚集了世界上最贫穷也最勤劳的人们,他们不仅仅要赤手空拳自己在这里创家立业,还要拼命挣钱养活关里的父母,甚至兄弟姐妹。
春天,他们除了挖煤还要上山用镐头开荒种地,每天要干十三四个小时,一个人累得又黑又瘦。连生在前头刨坑儿,文君在后面把苞米种子撤进坑里,同时用脚埋上。她充分发挥了个子小的优势,也用不着弯腰,金色的苞米种子刷刷地撒进坑里,又快又准确。一会儿就把连生追得满头大汗。
“快呀!快呀!”小女人催促他。
他并不是干活儿的一把手,结婚之前他是很懒的一个人。他终于认输了,把镐头一扔:“歇歇吧。”
太阳艳丽,天气有点热了,连生敞开胸膛躺在田垅上。四周是翠绿的落叶松树林子,浓密得像是屏障一样把他们围在中央。没有人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天地间一片寂静,静得天空上的太阳像在嗡嗡响了。这个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这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人了。
小女人坐在他身边,专注地看着他一起一伏的黑肚皮,太阳光在上面波动着。小女人突然直起身子,说:“你听,什么声音?”
这是**的季节,树林子里传来斑鸠唧唧咕咕的叫声。声音里充满着强烈的**。
“它们在干事儿呢!”连生说。
“去你的!”文君的小拳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捶打。
“真的!”他把小女人搂在自己身上。
斑鸠们的鸣叫更加急切。小女人的嘴在他的胸膛上亲吻。
她的耳朵一直响着斑鸠咕咕的叫声,她的脑海里浮现了王姮那诡秘的笑容,想起了她的话:“——不妨试一试……”
她更起劲儿地亲吻他的肚皮,继续往下……
连生觉得头上的蓝天白云在旋转,在下降,然后像网一样罩落下来,裹住了他的身体,使他不能动弹,他的身体在消融。恍然间,他听见那小女人像斑鸠那样发出咕咕的呻唤。
那一瞬间到来时,连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吼叫。
他把小女人的脸捧起来,看着她鲜艳的,湿漉漉的唇。这像带露水的玫瑰花儿一样美丽的小嘴儿微微半开着,露出两排洁白晶莹的牙齿。他突然一阵感动,抱紧她失声痛哭,他喃喃道:“难为你了,太难为你了……”
她用小手儿给他拭泪,说:“别这样,别这样,我也,我也愿意……”她眼里也闪烁着泪光。
七
连生和他的小女人形影不离了。上山拖柴禾带着她,让她坐在小车上。挑水也带着她,牵着她的手。天冷了,坐拉煤的车到县城去,他把小女人揣怀里,司机说:“把孩子放进驾驶室来,别冻坏了。”
连生说:“冻不坏。”
小女人伸出头说:“谢谢您了,俺冻不坏!”
两个人弄了一个网到河里抬鱼,走着走着,那一个不见了。连生扔了网,跑过去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她说:“这水太深,太深,深得没有底儿……”低头一看,水刚淹到连生肚脐眼儿那块儿。
现在是王姮见了文君就笑,一笑文君就脸红。连生发觉了:“怎么回事儿?你们俩。”
“她欺负人呗!”文君说。
“我找她去!”连生怒气冲冲。
“别!别!我说着玩儿。”文君拖住他。
连生把锅台下用砖垒起一级台阶,这样文君就不用踩小板凳了。他又把炕帮砌进一块踏板,文君可以很麻利地上炕,再不用跳高,也不用连生抱了。他又去王木匠家借了把锯,嚓嚓地把饭桌的腿儿每条都截去一段。这样文君吃饭就正合适。
临过年时连生突然得了一场猩红热。他拉着文君的手说:“我死了你和大宗去过吧,大宗脾气比我好,不会委屈你,千万别找赵玉良……”
小女人趴在连生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嚷着:“我跟你一块儿死!我跟你一块儿死!”旁边看的人都掉眼泪。
英子
一
但是连生没有死,所以文君也没跟大宗,大宗仍然打光棍儿。
大宗长得高大。性格却温和得像一个绵软的小媳妇儿。见了生人脸就红,没说话先开口笑。煤场下面有一个上坡,每次有拉柴禾的拖车拉不上去,大宗赶忙从高高的煤垛上跑下来帮着拉上来。
如果你在山上遇见打柴的人,说:“你怎么一车能拉上坡去呀?”那人就会开玩笑地说:“有大宗哪。”
大宗下班看见路上有到加工厂磨米回来的妇女,必定会替人家扛米袋子,大宗到井台打水,要一口气把半大孩子们的水桶都给打满才离开。冬天井台结冰太滑,他怕孩子们掉井里去。
妇女们都质问王姮:“王姮,你只给你那小叔子找对象,就不能给大宗找一个?”
那天,王姮把英子和她姐领到家里来了。英子穿一件肥大的红布衫儿,看样子不像是她的。她一张很圆的脸,气色很好,可以说又白又胖。只有两眼的间距比常人大。这是白痴的特征。她大约老系不住腰带,每隔十分钟必定要提一提裤子。
“我妹妹有点儿少心眼儿。你要多多担待些。”英子的姐姐说。
大宗嘿嘿一笑,说:“我也不是个心眼多的人。”
英子坐不住,老看窗外,忽然从桌底下摸出一个筐来往头上一戴就要往外跑,她姐姐一把抓住,同时悄悄把她流出来的鼻涕抹掉。说:“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对象了,以后你要和他一块儿住,一块儿吃。”
“我要吃糖!”英子说。
“好好,吃糖,他会给你买糖吃。”姐姐说。
“糖还是管得起她吃的。”大宗说。
英子朝他狠劲儿地抽了抽鼻子。
“英子,你愿意吗?”姐姐问。
“你愿意我就愿意,你愿意我就愿意!”英子双手拍着叫道。
“你就要跟他一块过日子了。”姐姐又说一遍。
“你也跟他一块儿过日子。”英子吸了下鼻涕说。
大家都装作没有听见,姐姐继续说:“你们的衣服,我给你们做。洗衣服就得你自己洗了,她洗不干净。”
“我洗,一个人的衣服也是洗,两个人的衣服也是洗。”大宗说。
“还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我帮照看。”姐姐说。
英子乐得在板凳上直扭屁股。
大宗说:“那敢情好。”心里却想,哪里会有什么孩子呀。
“猫!猫!”英子跳下凳子跑过去,一只猫好似叼一个什么东西从院子里经过。
“你就多担待些了。”姐姐说。
“这就挺好。”大宗说。
这位姐姐其实比大宗还要小十多岁,但她问东问西完全一种大姐的口气。问大宗关里还有什么亲人,问他为什么这么个岁数还没结婚。大宗难为情地说:“谁会跟咱呀,又穷又没本事。”
“俺妹妹这样儿的,也不敢找一个有什么大本事的人,老实,本份,待她好就行了。”
“这方面,你放心……”大宗说。
外面杀猪似的一阵尖叫。大家跑去一看,英子把脑袋伸进栅栏门子里拔不出来了。大家七手八脚费了不少力气帮她拔出来,耳朵后面已划破了皮。姐姐对大宗说:“你要操心呀,有一年掉河里差点儿淹死。”
临走,大宗和王姮送她姐俩上了大道。
王姮说:“再来玩呀。”
英子摸着耳朵骂:“操你妈,你家门夹人!”
回到院子里,王姮苦着脸问:“能行?”
“咱还能要什么样儿的?好样的咱也养不住呀。”大宗说。很高兴的样子。可是一听说英子只有十七岁,他吓白了脸,连连叫着:“这不行呀,不行呀!我三十七,整整大她二十岁哪!”
“这有什么不行的?公社里不会有人管,她这样的人。”王姮说。
“这伤天害理呀。我这么大岁数。”大宗痛苦得脸都扭曲了,不管王姮怎么劝慰,大宗一直是惶惶不安。
许多人都向大宗表示祝贺,大宗只是觉得惭愧:“人家才十七呀,你说,咱这么大岁数了,不伤天害理?”
“伤什么天,害什么理?她自愿的,十七了,该找对象了。”
沉重的负罪感一直压着他,每天干活儿都心事重重。赵玉良鼓励他:“伙计,干,十七了,好用了。”
连生也说:“伙计,有就比没有强!”
二
结婚那天是河西村用马车送来的。三匹一色的马车,已经是天寒地冻了,铁蹄咔咔地在冰冻的路上一阵响声,好不威风。英子打扮得是一个像模像样儿的小媳妇,人们都说大宗好福气。
客人还没走,英子已歪在炕角呼呼睡着了。嘴上挂涎水。客人走了,他近前一看,前胸明晃晃一大片全是涎水。他要拉她起来,炕上也是明晃晃一大片。开始大宗还奇怪,这水从哪儿来的呢?一摸她棉裤,湿漉漉的。
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大宗的情绪,他先铺好被褥,然后小心翼翼地给英子脱光衣服,再把她抱到被子上去。虽然是冬天,屋子烧得很热,英子就这样**在被子上。大宗看得发呆了。她皮肤雪白,身体发育得很完美,恍惚间大宗觉得是一只大白鹅躺在眼前,他激动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他情不自禁去抚摸她的身体。
突然她像给烫了一下,嗷地一声叫起来:“不许动!俺娘说过,不许男人动俺的身子!”
大宗一屁股坐下了。连连说:“不动,不动,我不动。”
他想等她再睡过去,可是她来精神了,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电灯,他只好自己在炕的这一头儿脱衣服,准备睡下。他太累了。她却用脚乱蹬他,嚷着:“不行!不行!男人不能睡俺炕上!”
大宗只好下了炕,在地下铺了两条麻袋,盖着自己的棉袄躺下来。
只睡了一会儿,他就醒了,坐起来,外面有月亮,月光从窗户透进,照在炕上,他看见了她乌黑的头发。他悄悄走过去。她睡得很安详,浓密的睫毛使她看上去像半开着眼,小巧的鼻翼翕动着。他觉得自己是在作梦。这可能吗?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躺在自己屋里?也许天一亮她就会消失得无踪无影。我这是作梦。我没有老婆,这不是我的老婆,我是作梦……
他在炕上跪下,久久地注视着这张月光下美丽的面庞。他不敢呼吸,唯恐一口气吹散了她。一种神圣的感情涌上来,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
“我要撒尿。”她忽然张开眼睛。
“我抱你下去吧,太冷。”大宗慌忙说。
她的胳膊已圈在大宗的脖子上,大宗把她温软的身体从被窝里抱出来,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扑到他脸上,他一阵心跳。他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的皮肤和男人不一样,细腻,滑润,在手里像要融化似的。
他抱着她在外屋的尿罐里撒完尿,又把她抱回炕上。她头一歪又睡过去了。下半夜,天气愈冷,他抱进一抱豆秸,在屋子中间升起一盆火,拿着她尿湿的棉裤给她烤。闪闪的火光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金红,这张睡梦中的脸娇艳而生动起来。北风从屋顶上呼啸着刮进院子,院子里有一块破木板在呱哒呱哒响。大宗觉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他愿意对着这张脸,守着这盆火,永远坐下去。坐到天长地久。
三
第二天晚上,大宗说:“地下太冷,我上坑睡吧,你睡这头儿,我睡那头儿。”
“不行,我能看到你!”英子说。
大宗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抱起一只米袋在炕中间,说:“这样就隔开了,你看不见我了,不信你躺下看看。”英子躺下一看,果然看不见了。他们中间就隔着米袋子睡了一个星期。她每天夜里都要撒尿,大宗也每次都抱她下去。有一天夜里大宗把她放回去之后,她忽然又爬这边儿来了,她主动地抚摸着大宗的光身子。而且一下比一下重。突然她在大宗的肩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以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她不让大宗起床,天已经大亮了,赵玉良拍门:“大宗上班了!”她搬出一个大草筐把大宗扣底下,打开门对赵玉良说:“大宗没有了,你找吧,他没有了。”大宗光着屁股,在里面也不敢出声儿。
她没完了没了的要,有时候跑到煤场上去,拖着大宗直嚷:“回家睡觉!回家睡觉!”惹得全矿的人都知道。她每次都要狠命地咬大宗的肩膀。有一次洗澡,赵玉良看见大宗肩膀是青一块紫一块,问:“你的肩膀怎么啦?”大宗不善于说谎,脸一红:“老婆咬的。”
“啊呀!你们天天打架呀?”赵玉良大吃一惊。
妇女们叫住英子问:“英子,你跟我们说说,都是怎么个办法?”
英子就一五一十地对她们讲,还用手比划着。没等她讲完,女人们就笑成一团。
每晚上她都要骑在大宗的身上让大宗满炕爬,嘴里喊着:“驾!驾!”
早晨大宗做饭,她不吃,大宗上班儿去了,她就做好的吃。她把油、面、水,放锅里一起煮,煮出来的粥居然也比苞米面的大饼子好吃。她的姐姐来看见了,对大宗说:“你不能让她这样糟蹋了!”
大宗笑笑说:“她吃没了就不会再吃了。”
大宗只觉得惭愧,没有更好的东西给她吃。大宗要求下井了,他要下井去推大车,因为大车工每天发给半斤“保健”饼干。他就每天把这半斤饼干省下来拿回给英子吃。他很瘦了,吃得太差,精力消耗也大,推大车力气不加,脾气再好也没人愿和他一个车搭伙。矿长让他仍旧到井上翻大车。他不上去,把实情对矿长讲了。他说:“好年轻呀,怎么能和我一样天天吃苞米面大饼子!全是这半斤饼干支撑着哪。”说着,要流泪的样子。
矿长想了想说:“那你就在井下拉坡吧,和推大车的一样,也发半斤饼干。”
原来拉坡的小伙子滑头,不用力气,大宗换上后拼命拉,像一头不要命的驴一样拉。大家都夸大宗好,舍得卖力气。大宗这拉坡的活儿就干定了。
英子每天看别人下班了就赶忙跑出来在大街上等。看她接过饼干去飞跑回家,大宗就很舒心地笑了。
大宗上班儿走了,英子就竖起耳朵听着,谁家鸡咯蛋咯蛋叫了,她就飞跑过去,看着院子里没有人,她就钻进去,伸手从鸡窝里摸出还温乎的鸡蛋,达达达地跑回家,放锅里,架火,煮熟了就吃,吃完了把鸡蛋皮塞柴垛里。时间一长,她这一切都让邻居看得一清二楚了。谁也没有去找大宗,只是各人加紧捡自家的鸡蛋。直到大宗在柴垛里发现了鸡蛋,事情才暴露了。大宗拿二十块钱挨门送,谁也没要他一分钱。
这地方太偏僻,很少来卖肉的。明天要过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大宗买了两斤肉。晚上下班回家,英子没在街上接他,进到屋里一看,只见她捧着肚子在炕上叫唤。大宗吓坏了,问她怎么回事,她指指肚子说:“肉在里边疼。”大宗下地一看,两斤肉没了,在锅里只剩了点儿肉汤。
到春天的时候,英子的肚子明显看大了。开头大宗还以为是病,不敢相信,河西她的姐姐来看了,才确定地告诉他:有了。有了?大宗欣喜若狂,更加百般照顾。
在街上,女人见了英子就对她说:“你肚子里有小孩儿了,扯上衣服去让我看看是男的还是女人。”英子就露出滚圆的肚皮给大家看。这个敲敲,那个摸摸,说:“恭喜你了,里有个小大宗。”
英子非常得意,时常露出肚皮给人看,说:“里面有个小大宗!”
四
将到临产期,英子的姐姐怕发生意外,把英子接她家里去住。半夜里英子醒来哭喊着找大宗,一连两夜,怎么也哄不好。他们只好让大宗每天晚上到河西村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赶回煤矿上班儿。
真的如那些女人们所预言的,英子果然生了个男孩儿。大宗的梦想实现了,买了许多糖果分给矿上的伙计们。
三个月后,姐姐才答应大宗把英子接回家来居住。英子不能看小孩儿,大宗便无法下井干活了。矿长叫他去放矿上的那群羊,大宗便每天背着儿子在山上放羊,孩子好吃奶了他跑回让英子喂奶,喂完了奶他再赶紧背起往山上跑。他叫英子一块儿去放羊,英子说有蚊子咬人,死活不去。
大宗跑得很累,总背着个孩子,但是他很高兴。有人开玩笑说:“大宗,你有接班人了。”
“有接班人了,有接班人了。”大宗高兴地笑着说。
背上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大宗一天天瘦下去,人也一天天看老。伹他喜气洋洋。
到儿子四岁的时候,开始和他妈妈争夺吃的和玩儿的了。大宗天天给他们拉架。有一次他捉了一只斑鸠,英子和儿子都要,一个抓住脑袋一个抓住身子,争夺起来,把鸟儿扯成了两半儿,两个人又一齐大哭,大宗哄好这一个再哄那一个。等到儿子七岁时,开始懂事了,不再和妈妈争夺吃的,玩儿起来也知道事事让着她了。
八九岁的时候,儿子开始给妈妈洗衣服了。大宗逢人便夸奖自己的儿子。大家说:“你真的有接班人了。”
“真的有接班人了,真的有接班人了。”
接班人的名字叫作栓儿。
栓儿上学了。老师总是在他的评语上写着:热爱劳动,助人为乐,捡了东西交公……
但是他的分数总在四十分以下。听话,不淘气,学习也努力,可就是不行。大宗买了糖果给他,他舍不得吃,送给同学,请他们帮他完成作业。他把自己家的柴禾往学校背,生炉子。他不断地买铅笔和小刀,不断地交公,不断地在黑板报上受表扬。后来老师大约发现了点儿什么,把黑板报表扬改为口头儿表扬了,但栓儿积极性不减,继续捡东西交公。直到后来老师不表扬,拒收。
识字不识字是很次要的事情,大宗不在意那些,重要的是有了这么一个人,人才是最重要的。他抚摸着栓儿的头顶说:“老宗家只有你这么一根棍了。”大宗是独生子,大宗的父亲是独生子,大宗的爷爷也是独生子,到栓儿是四世单传。
现在是儿子和大宗共同来照顾英子了,自然就轻松了许多。一家人欢欢乐乐。冬天,父子俩把英子放在爬犁上拉着上山去捡柴禾。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爬犁吱吱响着,英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学着马车老板的架势,挥舞着双臂,叫喊着:驾!驾!吁——父子俩就拖着爬犁飞跑,跑一阵停下大笑一阵。
回来的时候,他们把英子抬到高高的柴禾上,下坡了爬犁如飞,把英子给甩下来了,她在雪地里拼命哭嚎。父子俩跑回去把她扒出来,她顶着满头满脸的雪粉又破涕为笑。
大宗的日子过得很穷苦,但他很满足,人世伺什么是幸福?满足就是幸福。
娟
一
赵玉良的小烟袋儿只有一寸长,黄铜锅儿,玉石嘴儿,杆儿是竹的。由于天长日久地烟熏手磨,也像紫铜一样闪着光泽了。
这里的人都用旧报纸卷烟抽,他们说白纸卷了不好抽。他们都不是看报的人,到县城里去买旧报纸。其实这旧报纸和新订的报纸差不多的价钱。独有赵玉良用烟袋抽烟。于是他的烟袋就成了稀罕物。他脾气古怪,不让别人动他的烟袋,如果你想拿起来看看,他毫不客气地劈手就夺回去。
“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说不行就不行。”他干脆不再抽,把正着的烟磕掉,把烟袋装进口袋里去了。
小伙子凭力气大,两手把他紧紧箍住:“你给不给看?”
“不给就是不给!”他异常坚决。
“不给就抢了!”小伙子动武力,抓住他的手,他突然变得勇猛异常,挣脱出去,抓起斧子,叫道:“操你妈我和你拼了!”他脸都紫了,两眼凶光闪闪。
其实,烟袋就是烟袋,一点儿特别的地方也没有。他就是不让人看。
秋高气爽,这是高纬度的北方,空气透明度特别好。远的山近的山都看得清清楚楚。玉米,大豆,成熟的气息都吹到煤垛上来,铁轨在艳丽的阳光下亮闪闪的,像两柄刀剑。赵玉良从嘴上拔下烟袋,把铜锅儿在铁轨上当当地磕,磕掉烟兢兢业业,然后才说:“连生,大宗,我明天就回关里家了,记着点儿,这个月我可是一天工也没歇。”
“回关里家?干什么去?”两个人都问,在这之前他可是屁也没放一个呀。
“干什么?你以为你们能说上个老婆,我姓赵的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儿了?”他冷笑着说。
“噢,你他妈的关里家有了?”连生问。
“来信了?”大宗问。
“伙计,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赵玉良从怀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在手里拍得叭叭响。
大宗连生要求赵玉良念一段听听。赵玉良打开信纸,刚要开口,又说:“念,还念什么?拿去看!”他作了个慷慨大方的架势,把信连同信封都交给了连生和大宗。
信很简单,大意是说已经基本上同意了。要求赵主良回去看看,顺便领着一块儿回来。署名是一个字,娟。事情进行到这里还正常,当大宗又从信封里抖出一张照片时,两个人的脸色变了。照片上的姑娘打击了他们。他们立时矮下去了半截。这两个人尽管都认为自己的老婆不错。照片上的这姑娘却使他们有了自知之明。他们的老婆明显的是不行。相差太远。赵玉良不出声儿观察他俩,又装出一副十分谦虚的样子把信和照片收回去:“咳,也没啥,一般人儿,一般人儿。”
“嘿嘿,装什么!”连生说。
照片有些旧了,但上面的娟的确非向一般。她戴军帽穿军服,两条齐肩的小辫儿,眼睛大而黑亮,五官端正,真是飒爽英姿。
“这是她在我们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队长的时候照的。”赵玉良补充说。文艺宣传队的!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出众的了,再说,还是队长哪。
连生和大宗这个下午干活儿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赵玉良这小子真有两下子,他妈的!
二
一个月之后,赵玉良回来了。穿一身新衣服喜气洋洋地走到井口煤垛上,连生和大宗正在翻车,一见他都扔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在一起时天天闹别扭,分开一个月不见又觉得很亲热了。连生先捶了他一拳:“刚他妈的回来呀?”
“不,回来三天了。”赵玉良说,“抽烟呀。”递给连生和大宗每人一根香烟。
“喜烟呀,也抽一根儿。”大宗笑道,他平时是不抽烟的。
“你住哪儿?把兄弟媳妇领来大家看看呀。”大宗问。
“住鸡房子那儿。”赵玉良说。
“怎么住那么远?”大宗和连生都吃一惊。
“矿上哪有地方?没房子住哪?”赵玉良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
“是,的确没地方住。”大宗说。
鸡房子原来是河西村的一个养鸡场,鸡没养成,黄了,有三间房子就扔在半山坡上。那儿距煤矿有六里路,距河西村也有六里路,属于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只有那孤零零的三间房子。在这之前,煤矿上没有房子,刚成家的人也有在那儿住过的。
公社的头头们把这些盲流弄到这条荒凉的小山沟里来是什么也不负责的。让他们在这里开荒种地,挖煤。然后就向他们要煤。要粮食。别的方面就让他们自生自灭。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付出比一个别地方的村民双倍的劳动。但他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玉良回去了,大宗和连生都觉得没见到那个娟很遗憾。照片上的娟已深深地印在了他们脑袋里,她的确非同一般。
赵玉良上班儿了,许多人都说:“领来大家认识一下呀。”赵玉良只是说:“没啥可看的,太远。”
“远,你不是天天来上班儿吗?难道伙计们看一眼会吃一块去?”连生说。
“是远,她不愿来。”赵玉良很抱歉的样子。
大家都骂赵玉良他妈的怪。弄了个漂亮媳妇儿藏起来了,谁也不让见,跟他妈的他那支烟袋似的。
大宗说:“看你们如狼似虎的,人家那么漂亮的媳妇能放心?”
大家都承认大宗说的有理,赵玉良是这么样的。连生说:“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领上来!”
有一天,大宗和连生商量:“咱俩和别人不一样,咱们该送点儿东西去,谁刚安家也不容易。”
连生点头称是:“再说还可以看看那个娟。”他补充说。
下班后,连生用背兜装上两瓶豆油,小女人又塞上一些她腌的咸萝卜。大宗扛上大半袋玉米面,就向鸡房子走去。
一到秋天,这里就成了全中国最早一个不见太阳的村庄了。大宗和连生在昏暗的山道上走着,蒿草树枝被他们踢撞得哗啦啦响。连生说:“我怎么觉得赵玉良不像搞来了个大美人那么高兴呢?”
“人家高兴还得跟你说呀?心里高兴呢。谁像你和我似的?狗肚子盛不住酥油。”大宗说。
“不像,不像。”连生还是摇头。
到鸡房子天已全黑,山坡上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后面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这座房子就像一只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怪兽,居心叵测地蹲伏在那里。
连生站住,说:“这他妈的不是人住的地方!”
“是呀,他这人真怪,住他那间马架子也比这里强多了。”大宗喘着,把肩上的口袋换了换肩。
房子周围都长满了前呼后拥的艾蒿,到跟前反而找不到路了。大宗抬头看看,房子两个窗户黑洞沿的,他抱怨道:“怎么连个灯也不点呀。”
“不对劲儿,伙计,这里面也许没有人!”连生压低声音说,两个人一阵毛骨悚然,一齐站下。
“也许早早睡下了。”大宗说。
“胡说!”连生轻轻地挪动一下腿。
“咱喊一声……”大宗说。
“别……”连生说。
突然,那黑乎乎的房子里传出歌声。是一个女人的歌声,嗓音圆润又哀伤。连生和大宗站在草丛里不动也不出声了,全神贯注地听这歌声。这是当年差不多人人都会唱的一支藏族民歌。
太阳啊,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高原春光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歌唱
歌声是最能把人带回到从前的时光里去的。大宗和连生都已经十年没听到这支歌了,他们一下子回忆起了那个逝去的年代,那个他们曾经年轻的年代,回到了他们的故乡,那离别多年的生养他们的地方。悲伤穿透了他们的心胸,他们像生了根似的站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了。一阵夜风,胸前身后的蒿草一齐晃动,瑟瑟作响。房后那片树林低沉地呜呜呼啸。
雪山啊,闪银光。
雅鲁藏布江啊,翻波浪
驱散云雾见太阳
幸福的歌声传四方——
只要歌曲是悲伤的,你填什么样的歌词都是无能为力的。歌词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也异化成了别种传达情绪的符号。在这片四无人烟的荒山里,天地间充满了黑暗和宁静。歌声停了,那种透心彻骨的悲伤却像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漫延开来,淹没了树林、荒草、房屋和这两个人。
“我好冷。”大宗说。
“真他妈不愧是个专门唱歌儿的。”连生说。
黑洞洞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谁在那儿?”是赵玉良。
“我!还有连生。”大宗大声回答。
“干什么?”赵玉良有些惊慌。
“能干什么?来看看你呗。”连生说着就和大宗走到门前来了。赵玉良木头一样站在门前不动。
“兄弟媳妇来了,也没啥东西。”大宗把玉米面口袋从肩上放下来。
赵玉良让开了门。连生进屋就嚷“点灯”。
“没有灯。”赵玉良说。
“点腊!”
“没有腊。”赵玉良又说。
“真是的,这个地方连电灯都没有。”一个姑娘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透过外面微弱的天光,可以看见屋里站着一位高个子的姑娘,长长的头发披下来,她背对窗户站着,面部轮廓看不清,只能看见她背后的长发闪着幽幽的光。
“快请进屋吧。”她温柔的声音非常悦耳。
连生进了屋,大宗跟着,赵玉良也进来。
“坐这边,这边,你坐那边。”姑娘说着热情地往里让,他们闻到了她身上的温暖的气息,甚至感受到了她移动时长发扇动的风。
“我给你们送来两瓶豆油,别嫌少。”连生说。
“太感谢了,不知说什么好。”姑娘说。
“点个火儿照一下,我放哪儿。”连生说。
“真对不起,火儿找不着了。”还是那悦耳的姑娘的声音。
“玉良,你的火呢?”连生又问。
“我不抽烟了。”赵玉良说,“给我吧,洒不了的。”他把油瓶摸索着接过去,放在一个墙角儿。
“这地方太荒了,能住得下吗?”大宗问。
“住得下,挺好,就是草太多。”那圆润的声音回答。
“嫂子的照片儿我们早就见过。”连生说。
“不好看。”她怕羞地扭过身子去。
“好看,太好看了。”大宗说。
“嫂子唱的歌儿也好听,我们刚才在外面听好长时间了。”连生说。
“好啥呀,让您笑话了。”她说。
一阵寂静,好像谁也找不到寒暄的话了。黑暗中都沉默着。凭声音大家都知道了别人的位置,大宗和连生坐在炕上,娟坐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赵玉良没地方坐,他就站在门边。
“这样没有个亮儿,真是别扭呀。”连生终于找到了话题。
“长住下去不是个法儿。”大宗说。
“黑一段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娟说。
“点灯干什么?点灯浪费。”赵玉良说。
“可委屈人家了。”连生说。
“这算什么委屈。”那个娟说。
“忘了问了,嫂子您姓什么?”连生说。
“姓纪。”娟说。
“叫纪娟?”连生问。
“不,叫纪秀娟。”
“您真漂亮呀。”连生说。
“那是过去了。”娟说。
“再唱歌儿给我们听听不行吗?”连生说。
“那有什么不行的?你要听什么歌儿吧。”娟说。
连生一时竟想不起一支歌儿的名字了,倒是大宗说:“唱个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吧,冰山上的来客。”
“那是反动歌儿,不能唱。”赵玉良说。
“在这里谁听得见?除了咱们!”连生说。
娟已经唱起来了,唱得很动情,听的也很动情,谁没有过年轻的好时光?他们都在那生气勃勃的年代里又走了一遭。接下去又唱了好几支歌儿,好像是她没有不会的。歌声使大家都忘记了这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零零的鸡房子里,唱这歌儿的那个年代里,谁也没想到自己会流落到这种地步。
歌声也使照片上那个年代的娟和对面这个黑影融合起来。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黑眼睛在闪闪发光……
“你们有饭桌吗?”大宗在黑暗中突然问一句。
“没有。”赵玉良回答。
“菜墩呢?”大宗又问。
“也没有。”赵玉良回答。
“用什么切菜?”连生问。
“在炕沿上。”纪秀娟回答。
“明天我给你送个菜墩来。我家里有两个。”大宗说。
“我给你一个饭桌,还可以当面板用。”连生说。
“你们心这么好,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纪秀娟在在黑暗中说,像要哭的声音。
“唱支歌儿给我们听就足够了。”连生说。
告辞出来,连生回头望望那黑洞洞的鸡房子,恨恨地说:“真不知道赵玉良用什么办法儿骗人家来的。”
“也许人家原来就好。”大宗说。
三
除了菜墩,饭桌,连生和大宗还带了些别的:一把砍柴用的斧子,一把铁锹,一把炊帚。走到半道上,连生掏出一个打火机,啪地一下打着了,对大宗说:“还带了这个。”
“你别胡闹。”大宗知道他要干什么。
“怎么?他还不让看一看呀。”连生说。
“等她到矿上来你还看不见呀?她早晚也得到矿上去。”大宗说。
“你说,他为什么不让咱们看呢?”连生问。
“也可能是真找不到火柴了。”大宗说。
“好吧,算你说的对,今晚上他再不点灯我可就给他点了。”连生说。
“随你的便吧。”大宗说。
这次刚走近鸡房子,纪秀娟就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了,她站在门口,好似还蒙着一块头巾,欢快地说:“我说来人了,他还说没有。我听见你们的脚步了,他就是听不见。”
赵玉良也出来迎接,说:“女人耳朵就是灵,我真的没听见。”
“你还没点灯呀?”连生进屋问。
“没时间买,又收拾炕又拖柴禾,蜡也没去买。”赵玉良说。
“是呀,要过冬了,你要多打些柴禾预备着,这房子冬天要冻死人的。”大宗说。
“都说东北有多么冷,我看有这么多的柴禾再冷也不怕。”纪秀娟说。
“对,我哥从山下往上拖,我给你带来一把斧子,你就狠劲儿劈吧。不知道嫂子会不会劈柴禾。”连生说。
“不会慢慢学呗,我也不是没干过活儿。”纪秀娟说。
“听说嫂子过去在文艺宣传队演过戏,对吗?”连生问。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怪不得唱歌儿这么好听。”连生说。
那边,大宗和赵玉良在谈矿上的情况。赵玉良说明后天把房顶修理一下,大后天就去上班儿了。大宗说,歇几天吧,急什么。
“嫂子这么大老远的从关里家来,头一次见面,也该给咱点颗烟呀。”连生说。
“没有火柴呀。”纪秀娟说。
“有就给点吗?”连生问。
“那还用说。”纪秀娟说。
“那好哇,我这里就有——”
赵玉良和大宗都听见了连生的话,打断了交谈,竖起耳朵。
只听见“啪”地一声响,电光一闪,屋里一片光明。同时间,连生啊地一声尖叫,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把他一下子弹出门去,屋里一片黑暗,连生在门外大叫:“鬼!鬼!鬼!”
赵玉良跟着冲出层去,两个人在外面撕打起来。赵玉良骂着:“你他妈的昏头了,她是有病,麻疯病!不许你胡说,我掐死你!”
屋里一片死寂。在火光一闪的刹那间,大宗也看见了那张脸。他动不了。纪秀娟对这种情形已习惯,她站起来,走到门外说:
“对不起,吓坏你们了。我也没办法儿。但是我告诉你们,我在病院里住了五年,已经完全治好了。这都是有证明的,不会传染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依旧是那么好听。
“你们走吧。”赵玉良说。
大宗和连生恢复了理智,但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已确信看到的是一个被麻疯病菌毁掉的脸。其实在以他们也见类似的脸,这次,太突然了。
“不走?坐下吧,我再唱歌儿你们听。”纪秀娟说。
她又唱了,这次都是大宗和连生从来没有听见过歌儿。他们听得心都要碎了。
大宗说:“你别唱了。”
她还是唱。
连生说:“你别唱了。”
她还是唱。
赵玉良说:“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她停下的时候,外面起风了,房后的林子里一片飒飒的落叶声。
四
赵玉良划火柴点烟袋,纪秀娟马上背过脸去。大宗和连生都感到心里一阵不安。赵主良把他的铜烟锅儿点着了,把火柴扔地下踩灭。在烟袋上的红火一闪一闪中,开始了他的叙述。
一切都是那枚毛主席像章引起的。
那一年,北京第一批下来进行革命大串联的红卫兵在赵玉良家过一夜,他们送给赵玉良一枚毛主席像章。在后来,这种像章是极普通的,但那时候很少,除了北京的那个工厂,别的地方都不敢制造。这像章是一个很神圣的东西,珍贵得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拿在手里时,赵玉良心都咚咚直跳。
他立刻想到了要送给纪秀娟。他一下也没戴,用纸包了三层,放起来,除了纪秀娟,谁也不配戴。别人他连看也不让。
纪秀娟当然不认识他。她在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没有人不认识她。赵玉良听过她唱了一次歌儿之后,就开始到处跟着她走了。她到哪个村演出,赵玉良就跑到哪个村去看。不管多么远,半夜再返回家,天亮了还得推小车。
他跟着她跑遍了全公社每一个村庄,但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她。他把像章装在衣兜里好多天,一直寻找一个单独见她的时机。在王庄演出的时候,会场距纪秀娟住的那户人家很近,并且她的另一个女伴儿的家就在王庄,人家回家去住,自然只有她一个人了。这一切赵玉良都打探明白。那一天晚上演出完了,纪秀娟自己往回走。等在一条小胡同里的赵玉良突然走出来,要把毛主席像章送给她。她吓坏了,拒不接受,赵玉良急了,抓住她的手强行往她衣袋里塞。撕扭过程中,他崇拜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他抱住了她。地下很滑,那天刚下过雨,他们又滑倒在地下。纪秀娟大喊救命,赵玉良被抓住。
他受到了拷打。他已无法把事情讲清楚。他被关押起来。本来是有可能被判刑的,幸运的是后来刮一阵砸烂“公、检、法”的风,能判他的人们自身都难保了,他给稀里糊涂放了出来,无法在家乡呆下去,他跑到东北来了。
纪秀娟和一个支左的小军官定了婚。但在第二年就得了麻疯病,她主动要求退了婚。其实她的麻疯病属于遗传。只是原来没有发作罢了。她的母亲很早就死于麻疯病。
虽然她在麻疯病院治愈。但她已经不复是原来的那个纪秀娟,她不仅仅五官毁了,手指和脚趾也全烂掉,她成了一个废人。出院后,她接到了一封寄自东北的长信。信中详细地叙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给这位名叫赵玉良的人寄来一张当年的照片,以作纪念。
赵玉良原来在关里家生活得还不错。跑到东北孤苦伶仃过了许多年,他一直记着纪秀娟。当关里的伙伴来信告诉他纪秀娟已经出院,他立刻萌生了当年还未敢有的念头。他写了一封信,解释那件事情。接到回信,他哭了。
“出事那年,我二十五岁,她刚十八岁。十年过去,她病成这个样子,我他妈的老成这个样子了。这就是命运。”赵玉良把抽透的烟灰在炕沿上磕掉,又装上一锅子。只见红光一闪一闪,赵玉良不再说话。
纪秀娟说:“本来,不到东北来,我也能生活,我们这种人属于国家救济人员,可是我对付对付还能做熟顿饭。我想,就来给他看家,做饭吧,权当,权当……再说,他喜欢听我唱歌儿……”
赵玉良在炕沾上狠狠地敲敲烟袋锅说:“我知足了,这辈子知足了!大宗,你!连生,你!都应该知足了!”
“知足,知足。”大宗连连点头。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知足呀,我当然知足了。”连生说。
草木在外面继续飘落,无边无际的黑夜,温柔地拥抱着这三条历尽沧桑的汉子,“幸福”的感觉充满了他们的心胸,浸透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在感激着上天给予的生命的欢乐。谁也不再说话,唯恐打破这千金难买的时刻。
“还是我来唱歌儿给你们听吧。”纪秀娟说。这次,她唱的是一些欢乐的歌儿,每唱完一支他们三个就一齐给她鼓掌。
“不早了,回去吧。”大宗说。
在黑暗中,他们分手,彼此都能感到一种恋恋不舍。
大宗和连生爬上对面的山坡,回头一望,谷底被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罩住,朦朦胧胧,飘飘渺渺,头上一片星光灿烂,连生说:“真他妈的好哇!活着。”
突然,一声女人尖利的叫喊穿透那层白纱样的雾云直射向天空。大宗惊慌地说:“出事了!快回去看看!”
连生跟他跑出两步,忽然站住,大喊:“站下!你真他妈的傻!她能不喊吗?你想想,在这荒山野外她为什么不放开嗓子喊?反正没人会听到。”
结尾
在北边,在那个荒原的孤寂的深夜,三个汉子为自己有了“家”,感到了那样的“知足”,那样的“幸福”。
他们怎么不知足不幸福呢,做为不被社会承认的盲流,有了家,意味着他们被社会所承认,被接纳。
几千年,中国人奋斗的最终目标,就是必须有个家。家,表明了做人的最初意义和最起码的价值要求。从家,引伸出来了观念、道德,乃至舆论、公理、法律。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家的含义、观念、道德标准和法律,不断被深化和强固,家其实是封建社会的浓缩影。
人们要千方百计去创造这个家,保护这个家。知足,固囿自守。家,给他们满足同时,也给他们束缚和负担。
几乎在产生家的同时,开明之士已经看出了它的相反的一面。因此就有了那么多的故事、悲喜剧、正剧、名著。有了那么多的改革行动。
这样的冲撞还在继续着。
如果说我们不遗余力地追求文明,以经济的发展促进文化的发展,促进观念的更新,促进文明,那么,要使改革深化,改革的成功,是不是跟改革家有关系呢?中国政治体制的改革,经济体制的改革,跟家有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冲突,从哪里冲突?从这个最基本的组织、最基本的观念突破?
那三个汉子虽然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但他们在“知足”、“幸福”的同时,有形无形的沉重感,窒息,难道他们潜意识中不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么?